第7章 江明鏡

江知酌第二日趁夜色朦朧出發,尋找小和尚天一的蹤跡,出行前,乙塵大師曾告訴他,天一非常好認。

江知酌一身黑衣,天快亮時策馬行至一處多有流民的莊戶上,遠遠看見一個身穿灰色素衣的小和尚,的確非常好認。

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和尚,圓臉,圓腦袋,圓耳朵,一雙ᴊsɢ眼睛也是又大又圓,正笑嗬嗬的跟一村婦說話。

江知酌打馬上前,並未下馬,俯身對他說:“你就是小天一吧,我受你師父之命,有封信交與你。”

江知酌說著從袖口掏出一個信封,遞於天一。

天一聽說是師父的信,極其開心拆開,看罷信中內容,他抬頭觀望江知酌,“是你與我同行?”

江知酌回答道:“正是在下。”

“那我們便一同走一趟吧。師父將此事交與我,定是最信任我了。”

乙塵:倒也不是,主要是你離得近。

江知酌向天一伸手,邀他上馬:“上來,我們同騎一匹。”

天一歡歡喜喜蹬上馬背,坐在江知酌身前。

到底是孩子心性,天一對這個帥氣又陌生的男子很是親近,他轉過頭,朝江知酌嘿嘿一笑,大眼睛彎了彎“哥哥你長得真好看,”

江知酌沒說什麽,隻看著天一輕笑了一聲。

天一又自顧自的說著:“我就知道隻有何師妹請得動師父出山,我覺得呀師父他就是有些偏心的,師父才認識她多久哇,我可是自……”

“什麽師妹?”江知酌打斷他,“你說何碗嗎?”

“嗯,就是她,你認識她?”

“可她再過三個月就十九歲了,比你大得多,怎麽會是你師妹?”江知酌隨即想到什麽,語氣帶了不自主的焦急,“她拜乙塵大師為師了?她出家了!?”

“師父收徒不按年歲排資,她來的晚,自然就是師妹嘍。”天一歪了一下圓腦袋,又繼續道“拜師也不一定非是出家人的,拜師父不是拜落燭寺住持。聽師父說過,有幾個師兄就已成家了呢,有一些師兄我隻見過幾麵,有些都沒有見過,他們不住在落燭寺的,也不都是鹹州人。也有越州和揚州的,還有京城荊州的呢。“

“我是師父最後收徒的,自小跟在師父身邊長大,應當是師父弟子中年歲最小的,我還有兩個師姐,師父偶爾跟我提起過,其中一個師姐的娃娃比我小三歲,不過如果要繼承……”

江知酌抬手屈指輕輕敲了一下身前的小光頭,“你一個小孩怎麽這麽囉嗦,說重點。”

“哦。”  “什麽是重點?”

“你師妹”江知酌一手扯著韁繩,側轉過臉目光瞥向一旁看了看。

天一在別人口中聽師妹到這個詞,頗為滿足的偷笑了一下,他想了想還是誠實說道:“師妹還沒有拜師,何碗說幾年之後便會拜我師父,現在要養什麽小葉子,我以為那個小葉子是什麽小動物呢。何碗說是弟弟,要等他及冠。不過師父說過何碗是要出家斬斷前塵以後才可以拜師,師父還說她力氣太大了。何碗那麽瘦,我看哪有什麽力氣。”

“過幾年就是我師妹,我提前叫一叫,何碗也不反對,隻是她從來不喊我師兄呢。”提及此,天一還有幾分遺憾。

江知酌聽完後沉默半晌,漆黑的眸子暗了暗,嘴唇抿了一下不知道在想什麽。

一路上江知酌再未開口說話,天一自己又咕咕唧唧說了好多。

等天一終於安靜下來,江知酌垂眼看了一下,左手在天一的圓腦袋上摸了摸,“累了就靠著我休息一會兒,午時再找地方歇腳。下午還要繼續趕路。”

天一身子往後靠了靠,江知酌身上有股淡淡味道,讓人形容不出來。似冬日裏的鬆針,少許芳香中又帶有疏離之感。細聞還有一股特別淡又偏苦澀的味道,稍有餘甘,似春日銀杏。

總之天一覺得很好聞,就像師父屋裏的檀香那般好聞,倚在江知酌身上慢慢有了困意。

烈日高懸,小和尚天一被曬的臉頰微紅,鬢邊熱出幾片薄汗,江知酌在背後搖了搖他的肩膀。

天一本就沒有睡熟,他回身看了江知酌一眼。

江知酌從懷裏掏出一片手帕遞給天一,“你出汗了,擦一擦。”

銀月色的手帕,一角淺埋著同色銀線織就的半瓣銀杏葉若隱若現。

天一接過手帕在自己額頭擦了擦,然後低頭又把手帕折好。“送你了”江知酌的聲音從他頭頂傳來。

“我是很喜歡,這帕子好漂亮啊,摸著也很舒服,很貴吧。可是師父說不能要別人的東西,尤其是貴重的東西。”“師父說,這叫無功不受祿。”天一仍低頭用手摩挲著那半片銀杏葉。

“不貴,宮人做的尋常手帕而已,再說你怎麽就‘無功’了呢,此行艱險,困難重重。過後我定要重謝的。隻一片帕子而已,收著吧,這一路我還要靠你保護呢。”

聽江知酌這樣說,天一將手帕塞進自己的袖口裏。

二人來到一個小客棧,店裏隻有零星三四桌客人。

揀一張桌子坐下,天一表示自己不挑食。江知酌隻點了幾個素菜和一壺茶。

“你不必遷就我的,你可以點肉食,我不吃那道就是了。”天一對江知酌說著。

江知酌給自己倒了一杯茶,“無礙,天氣炎熱,本也沒什麽胃口。”

天一自顧自的吃著,他吃什麽東西看起來都很美味可口。

“食素之人甚少有你這般能吃的。你是真的不挑食,你師傅一定覺得你很好養活。”江知酌抿了口茶調侃天一。

天一抬頭接過他的話“隻要不吃師妹做的飯就可以。”

“為何?”江知酌不解。

天一一邊吃一邊說道“嗯……,之前有一日大雨過後,淹了好多地方,有些經書過了潮氣,師父喊我們所有人整理寺內經書,師妹也在。那日師妹說平日掌廚的法師辛苦了,她來做飯。過了大概一個多時辰,師妹喊我們去吃飯,反正當天我們所有人都隻吃了一碗米飯,沒人添菜。”

江知酌輕輕佻眉一笑:“竟有如此誇張?”

誰知那天一放下放下筷子,擦了擦嘴角,雙手合十,認真地朝江知酌說道:“阿彌陀佛,出家人不打誑語,此事千真萬確,貧僧不敢妄言。”

江知酌被天一的舉動徹底整笑了,江知酌手握成拳,置於唇前輕咳幾下。

天一也吃的差不多了,他半晌才夾一口菜細嚼慢咽,想到師父信中的交代,隨口問道“我們去蒼……”

“吃飽了麽?”江知酌淡聲打斷他,“吃飽了我們便繼續啟程。”

二人從客棧出來,江知酌讓天一先上馬,而後自己也翻身躍上馬背,繼續往南趕路。

“剛想說什麽?”江知酌詢問道。

“哦,師父信中說,讓我與你同行去蒼赤,借討論佛法之名,去尋找一味草藥,叫……,叫什麽來著……?”

江知酌補充道:“忍番”

“嗯,對是這個名字,我倒是在師父那裏見過畫冊,但是並未見過實物。而且我們去找忍番,為什麽要假借別的由頭?”天一皺著眉頭很是不理解。

“不然呢,我們直接跟蒼赤人說去找忍番?”江知酌反問他。

“為什麽不可以?師父從小教育我,不能說謊,為什麽他這次讓我說謊?”天一對此依然很是費解。

江知酌略一思索,“我們找的東西不是普通人應尋之物,所以對方一定會有所懷疑我們的目的。這樣能理解嗎”

天一點點頭“理解的。”

江知酌繼續說道:“隱瞞身份和目的去完成一件事,跟說謊不是一個概念。”

“說謊通常是指欺騙身邊相識之人,另其受在某事中受蒙蔽,來掩飾自己的錯處。”

天一正回頭盯著他說話,聽他說完這句,也點了點頭。

江知酌:“好,那我們要去完成一件事,卻不能告訴敵人真正的目的,這樣叫計謀。就比如說下棋,你不能告訴對方自己所行這步棋的原因,也不能告訴對方自己的棋子下一步要落在哪裏。”

天一怔怔的:”“我好像明白一點了。”

江知酌把手放在天一頭上,讓他轉回去看著前方。“天一,你心性純良,年紀又小,還不懂得人心險惡和世間百態之間的關聯,這很正常。”

“除了你的師父和你幾個師兄師姐,還有你師妹之外,對其餘人都要有所警惕和保留,知道了麽。”

天一背對著江知酌點點頭“知道了。”

“剛在客棧時,我打斷你,是因為我們並不知道屋內其他人是做什麽的,他們知道我們要去蒼赤,若是其中有異心之人,可能會對我們的計劃不利,甚至遭遇危險。”

“嗯,知道了!”天一回頭衝他笑了一下又轉了回去。

“蒼赤重佛教,我們此行,你可以跟蒼赤僧人討論佛法,其他勿言就是了”

“那你呢?”天一問道

江知酌想了想:“你的隨從吧,可以跟著你”

“可是我們是沒有隨從的,隻有師兄弟或者住持。”天一偏過頭來看他。

江知酌問道:“那帶發修行的僧人怎麽稱呼”

“居士,蒼赤那邊喚做優婆塞。”天一答道。

“好,那我就是居士。這樣行了吧,那我是不是也應該有個法號?”

“是啊,但是我不會取法號。我們的法號都是ᴊsɢ住持取的。”天一頓了下又恍然道“不如你先用師妹的法號”

江知酌眸子裏的光黯淡了須臾,才開口說:“好”

“師妹的法號是‘明鏡’,也是師父取的。”天一說完這句話,江知酌再無回應。

直到天一以為江知酌又要一路無話時。

驀然聽見身後喃喃傳來聲音

“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她是天上的謫仙,而我願做菩提塵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