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兩日後, 千山就到了西郊,回稟武氏帶來的消息。
李顯已經同意了開辟大庾嶺,張九齡從左補闕之職, 升了一級,為工部郎中,督察修路之事,正式文書會很快下達。
張九齡得償所願, 難以形容的高興,將譚昭昭緊緊摟住, 一下下親著她,道:“昭昭, 要開大庾嶺了, 終於能開辟一條道了.....”
熱意滾燙, 譚昭昭情不自禁跟著他一起高興, 小胖墩抓住他們的衣衫下擺, 將胖腦袋使勁往兩人中間鑽。
譚昭昭低頭看去,本白的布裙上,留下了道清晰的黑掌印, 她哭笑不得, 忙推開張九齡, 抓住了小胖墩:“快去洗幹淨,瞧你這髒得!”
小胖墩咯咯笑著, 張九齡的滿腔情緒被他一衝,頓時就淡了,無語地看著他。
自從有了他之後, 他與昭昭再不複以前的親密。倒不是他變得疏離,而是譚昭昭將他排在了自己前麵。
兩人剛想親密一會, 他就冒了出來。打也打不得,罵他也不懂,張九齡無奈至極,召喚乳母前來,將他帶了下去。
譚昭昭看了眼外麵的天色,剛到中午時辰,她急急起身,道:“我得趕緊回城去。”
張九齡想了下,道:“我知道昭昭要回城收拾,用過午飯再回去也來得及。”
譚昭昭道:“我帶些胡餅在路上用就是,回去事情多,這幾天我就不來了,大郎看好小胖墩。”
張九齡見她去意已決,沒再多勸,道:“辛苦昭昭了,你要注意歇息,別累著了。”
譚昭昭應了句,親自前去雪奴院子,道:“我要回城去,你忙不忙?若不忙,我們一起回去,有些事情,我在路上同你細說。”
雪奴見她急迫,忙道:“我這裏沒甚重要的事情,我去交待一句,馬上同你走。”
譚昭昭說好,“我在院子裏等你。”
回院子收拾了下,眉豆取了胡餅清水來,雪奴也到了,兩人一起上了馬車。
張九齡抱著小胖墩相送,馬車駛出了很遠,雪奴頭伸出去朝後看,放下車簾,抿嘴笑道:“九娘,張補闕還站在門口呢。”
譚昭昭問道:“小胖墩可有哭?”
雪奴愣了下,道:“小胖墩在捧著糖餅吃,他開心得很。”
譚昭昭鬆了口氣,道:“小胖墩沒哭就好。”
雪奴嗔怪地道:“九娘真是,張補闕那眼神,任誰看了都要心軟,偏生九娘總先記得小胖墩。”
譚昭昭好笑道:“張補闕都那般大的年紀了,還要跟一個稚兒相比麽?”
雪奴噗呲笑道:“自從張補闕趕來了長安,我倒是覺著啊,張補闕比稚兒還要黏著九娘呢。”
譚昭昭白了她一眼,取了裝胡餅的匣子打開,取了餅遞給她,道:“我叫上你回長安,是因著我要離開長安回韶州府了。”
遞到嘴邊的胡餅,一下停頓住,雪奴怔怔盯著譚昭昭,眼眶驀地紅了。
譚昭昭拍拍她的肩膀,道:“張補闕向朝廷請旨開辟嶺南道的大庾嶺道路,朝廷已經批準,張補闕已改任為工部郎中。”
接下來,譚昭昭細說了梅嶺這條路的艱險,開辟這條路的重要性:“等到大庾嶺道路完工之後,我們肯定會再回長安。眼下長安朝局不定,離開這個是非之地,能真正做些實事,對大郎來說,難得兩全。”
雪奴呼出口氣,忍下心裏的不舍,道:“我懂得做官的不易,隻舍不得九娘。這輩子,我與九娘在一起,相處最為暢快。與玉姬芙娘她們相處也好,隻與九娘不同。具體如何不同,我也說不清楚,就是舒服,好似我很重要,在貴人眼裏,我也是人。”
譚昭昭也不好過,道:“我哪是什麽貴人,雪奴你可千萬別這般說。真要算的話,雪奴才是我的貴人,這些年得你照看,我吃了你那麽多酒......哎哎哎,我們別算這些了,要是被別人聽見了,好似我們要割席,互相在會賬似的。”
雪奴勉強笑起來,道:“可不是,還是別算了。不過九娘放心,莊子的賃金,我一個大錢都不會少你的。”
譚昭昭擺擺手,道:“留在你這裏我放心。其他幾間宅邸的賃金,我也要托付給你幫著收取。我們坊裏的宅子,我讓張大牛阿滿夫妻留著看顧,你閑著的時候,費心幫著看顧一二,屋子有無漏雨,溝渠可有堵塞。”
雪奴道:“都是小事罷了,九娘放心。”
譚昭昭小聲道:“雪奴,長安的宅邸肯定還會再漲,你有閑錢,還是買宅子劃算。長安城裏的宅子,有貴人要的話,你莫要去爭,往終南山那邊去買,不要怕遠。宅子破舊的話,買下來重新翻修,幾間一起買,一起翻修。切記莫要貪大,小些不會惹人眼紅,你是寡居婦人,要小心為上。”
雪奴認真聽著,道:“九娘說得是,前些年九娘買宅子,那時候我還不大看好。這兩年長安城的宅邸飛漲,東都洛陽的宅子無人問津,鋪子的買賣也不好做了。幸虧九娘來了長安,我當時還在想,長安沒勁得很,打算將長安的買賣盤掉,前去洛陽做買賣呢。”
譚昭昭歎了口氣,道:“東都洛陽的商戶,肯定會遷往長安。雖說長安的貴人也多了,生意定會比以前難做。香料鋪子還好,你開酒廬終究是不安生,那些吃醉了客人,三天兩頭鬧事,真是討厭得緊。”
雪奴皺起眉,道:“可不是,且不提那些閑漢,起初看上去斯斯文文的讀書人,吃醉酒後胡言亂語,著實令人沒眼看。”
譚昭昭沉默了下,道:“雪奴,有些話,我說起來,就好像是在站著說話不嫌腰疼。但我想了下,還是要說,不然我會不安。雪奴,這天下有深情不渝,但少之又少,跟見到鬼一樣難。你有錢,生得美,向你獻殷勤,寫詩對你表達愛意的男子,數不勝數。雪奴,你是商人,這個世道的規矩,對女人很不公平,對女商人更是不公平。士商之間不婚,成親不一定好,但一紙婚書,是眼下的世道,能給你最大的保障。雪奴,無論是誰,千萬莫要做妾,莫要做外室,莫要相信,能讓浪子回頭,改邪歸正對你一心一意。”
雪奴想哭。又極力忍住,擠出絲笑,淒涼道:“九娘,說實話,看到你與張補闕之間相處,我也會在深夜時,盼著自己能遇到如張補闕這般的男子。那些男人對我的甜言蜜語,有時候我也會當真,給他們大筆的錢,他們沒地方住,我會收留他們。後來,他們得了運道,毫不留戀離開了。我很傷心,卻又能如何呢?且莫提士商不婚,就是布衣,也不屑與我成親。我是商女,子孫後代都會被連累,考不了科舉,做不了官。權貴家的妾,也是賤民,我再孤單,再賤,也不會答應的!”
譚昭昭道:“雪奴,你還要考慮一件事,老了以後會如何。你可以□□,若是不願意養,也莫要擔心,以後老了,還有我呢。”
雪奴的眼淚再也沒能止住,滾滾滑落,她慌忙背過身去,飛快擦拭之後,方轉過身來,哽咽著道:“得九娘這一句,我就沒甚可怕之處了。”
譚昭昭將裝了清水的皮囊遞給她,道:“我們別說這些傷心事了,分開之後,我們都要盡力活得開心,精彩!”
雪奴舉起皮囊,像是酒盞那樣與譚昭昭一碰,脆生生堅定地道:“好!”
譚昭昭吃了口清水,掰著胡餅慢慢吃著,與她細說起了學胡語之事。
雪奴聽完,道:“我身邊有兩個胡姬識字,芙娘玉姬那邊都有,這個好辦得很,九娘要多少,我回去準備一下,連同身契一並送來。”
譚昭昭忙道:“隻要兩三人就可以了,這幾年我會給她們工錢,等回到長安,我再將她們還給你們。”
雪奴也沒與她推辭客氣,道:“可。九娘說的學堂之事,我覺著很好,自己都想去當老師了。唉,沒九娘張大郎在,有個官身護著,我辦不起來,還是等到九娘回到長安之後再動作吧。”
雪奴要是做這些事,實在太打眼,沒個人護著,到時候遭到嫉恨就麻煩了。
譚昭昭道:“不急,先護好自己,等到我回長安再說。”
兩人細說著,進了長安城,西市還未關閉,雪奴趕了去酒廬,譚昭昭回了家。
進屋洗漱換了身衣衫出來,武氏來了,她看上去神色疲憊,眼皮略微浮腫,看上去好似哭過。
譚昭昭隻當沒看見,招呼武氏進屋坐。
武氏立在廊簷下,道:“外麵不冷不熱,我們就在廊簷下歇著吧。我不客氣了,九娘上次煮的舔羹,我還想吃一碗。上次回去讓府裏廚娘煮了,總是沒你這裏吃著的可口。”
譚昭昭當即道:“夫人稍等,我這就去準備。”
眉豆機靈,趕緊下去灶房吩咐了,搬了塌幾案桌到廊簷下。
武氏坐了下來,倚在憑幾上,長長唏噓了聲。
譚昭昭頓了下,問道:“夫人這時如何了?”
武氏幽幽道:“遇到了些不順心之事。”
譚昭昭見武氏欲言又止,也不便多問。阿滿眉豆送了三足鼎上來,譚昭昭看著天色不早,道:“夫人留下來用晚飯如何?”
武氏直起身,四下張望過去,道:“小郎呢?可會打擾到你?”
譚昭昭道:“他有乳母帶著,在西郊的莊子去玩耍了。我恰好獨自在家,夫人來了,我求之不得呢。”
武氏道:“張補闕的差使一旦下來,九娘定要離開韶州,再見麵不知要待何時。我們好生說說話,就當替九娘提早送行。”
譚昭昭衝著她一笑,小聲道:“夫人喜吃何種酒?”
武氏眼睛一亮,撫掌笑道:“隻要是酒,我就不挑。”
有雪奴在,譚昭昭從不缺酒,她笑道:“等下我多拿幾種酒,夫人都嚐一嚐。”
煮了小碗甜羹,武氏吃得心滿意足。天色暗了下來,燈籠亮起,將廊簷下照得一片明亮。
桑落酒,三勒漿,燒春酒,葡萄酒等接連上來,武氏酒一下肚,人很快就精神了幾分。
譚昭昭謹慎小心,在武氏麵前謹遵著守孝的規矩,她吃著鼎內的魚片,喝著甜羹相陪。
武氏連著喝了幾種酒,豐盈豔麗的麵孔,浮上了層胭脂,眼眶更紅了些。
仰頭將水晶盞裏的葡萄酒,一口飲盡,武氏神色恨恨,道:“狗東西,真是氣煞我也!”
譚昭昭猶豫了下,問道:“是誰讓夫人如此生氣?”
武氏看向譚昭昭,想了又想,低聲咬牙切齒說道:“一個負心郎!”
說完,她放下水晶盞,雙手蒙住臉,嗚嗚哭了起來。
譚昭昭大致猜到了些,負心郎絕不會是裴光庭。她抬手召喚來眉豆,輕聲吩咐她去準備熱湯脂粉。
武氏傷心哭著,譚昭昭在一旁默默陪伴。待她哭累了,遞上了熱布巾。
武氏接過擦拭完手臉,重新上了脂粉,道:“讓九娘見笑了。”
譚昭昭道:“夫人真是客氣,人都有遇到傷心之事的時候,我還欠著夫人人情呢,夫人這般客氣,反倒令我不好意思了。”
哭過之後,武氏心裏的憋屈仍揮散不去,連著吃了兩盞酒,問道:“若是有人負了九娘,九娘會如何?”
譚昭昭半真半假道:“我估計沒那般大度,要不當作廢物棄之不顧,要不會報複回去。”
武氏咬了咬唇,神色糾結道:“可要是你有愧在先,那人也是沒法子呢?”
譚昭昭腦子轉得飛快,武氏有愧在先,除了她已經成親的身份,再無其他。
李林甫已成親,排除掉親事,就是他與別的女人又有了糾葛,或者是他府裏的妻妾給他生了孩子。
譚昭昭斟酌著道:“夫人,我的話,估計聽起來不那麽順耳,夫人莫要怪罪。”
武氏道:“九娘自管說就是,奉承的話我聽得多了,沒意思得緊。”
譚昭昭道:“夫人若是覺著愧對男人,夫人著實是多慮了。夫人的身份尊貴,可夫人的親事,可是自己做的主?”
兩次親事,皆不是她做主,由不得她嫁不嫁。
武氏神色黯淡,苦澀地搖了搖頭。
譚昭昭道:“吃穿用度,夫人肯定是天底下頂頂好。人有心,有情,豈能隻看這些?人生苦短,當及時行樂。什麽虧欠,愧疚,尤其是對於男子,實屬多餘了。就拿妻妾來說,侍妾等同於奴仆,可實際上,肌膚相親,床笫之事都是真真切切發生,生下來的孩子,都是一個鼻子兩隻眼睛,妻妾並無不同之處。究竟是名份,還是實際上的關係重要?”
武氏怔怔看著譚昭昭,腦子裏一片混亂。
譚昭昭朝著她淡淡一笑,道:“夫人,世俗規矩,天生對女子不利,該覺著愧疚,首先當是男子,而非夫人。這一個負心了,再另選一個就是。試著讓自己像是男人那般去想,燈一滅,在枕邊陪伴的,妻妾都一樣能得到歡愉。”
武氏渾身一震,垂眸若有所思。過了半晌之後,她長長舒了口氣,眉眼間的鬱色仍在,不過振奮了起來,朝譚昭昭舉杯道:“九娘比我想得透徹,反正都一樣,何須在一棵樹上吊死。”
一旦上了心,肯定沒那般快徹底放下。譚昭昭無法挑明了說,隻能盡力委婉給李林甫上了眼藥。
至於結果會如何,譚昭昭也不敢確定,畢竟李林甫還有個舅舅薑皎。
等到武氏吃完酒離開,譚昭昭洗漱之後,她顧不上歇息。沉思之後,寫了一封信留在雪奴處,等到李隆基回京,托她尋機會親自交到高力士手上。
過了幾日,朝廷的詔令正式下來,譚昭昭也收拾好,與雪奴玉姬她們等人道別,啟程離開了長安。
官道寬敞平坦,路上車馬絡繹不絕。
小胖墩興奮地趴著車窗,看得目不轉睛。
張九齡手伸在他的腋下舉著,轉頭親譚昭昭的臉,含笑親昵地道:“昭昭,我們歸家了。”
譚昭昭心緒萬千,道:“是啊,歸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