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午飯之後, 武氏差人來遞消息,說是折子交由裴光庭遞了上去,武三思會一道前去與李顯商議。
遞上去之後, 還有個商議拉扯的過程,譚昭昭知道還要等好些天會有結果,交待千山留在城內守著,出城去了西郊。
到西郊時已到傍晚, 天邊各種色彩濃烈的雲,大朵大朵聚在一起, 空氣中是各種花的香氣,月桂尤其霸道, 不顧一切往人臉上撲。
廊簷下的台階上, 張九齡與小胖墩一大一小並排坐著, 小胖墩臉上掛著淚珠, 手上捧著個梨, 啃一口咯咯笑一聲。
張九齡滿臉嫌棄,拿布巾輕柔替他擦拭。
聽到動靜,父子倆一齊抬頭看來, 小胖墩一下扔掉梨, 站起來就要朝她撲, 撕心裂肺地呼喊:‘阿娘!”
張九齡眼疾手快,揪住了小胖墩後衣襟, 免得他撲下台階。提溜著他下了台階,往地上一放,長腿一邁, 眨眼間就到了她的麵前,一把擁住了她。
“昭昭怎地這般晚才回來!”
張九齡抱怨, 小胖墩蹬著小短腿,淒淒慘慘哭著朝她跑:“阿娘,阿娘,我要阿娘。”
譚昭昭想哭又想笑,掰開張九齡的手臂,騰出手伸向小胖墩:“阿娘在呢,哎喲別跑,別摔著.....”
話還未說完,身子朝左邊歪斜著跑的小胖墩,終於重心不穩,跟個冬瓜一樣啪嘰翻到在地。
張九齡神色訕訕,放開譚昭昭,準備上前去把小胖墩抱起來。
小胖墩“哎喲”了聲,在地上就勢一滾,小手掌撐地,撅著屁股就爬起了身,再次斜著身子往前低頭猛衝。
張九齡忍俊不禁,上前幾步,手伸出去,在半空停頓片刻,改為抓胳膊。
譚昭昭走上前去,看到小胖墩的手黑乎乎蔫答答,應該是先前梨的汁水沾在手上,再在地上糊了一手泥灰,遭到潔癖張九齡嫌棄了。
張九齡搶先譚昭昭一步,擋住她道:“昭昭,他在地上打滾過,髒得很,先去讓乳母洗漱幹淨。”
小胖墩不依,唧唧叫喚,張九齡道:“乖,阿耶帶你去與騾子玩耍。”
小胖墩立刻不吵了,聽話地被乳母抱了下去。譚昭昭驚喜地道:“他已經能認識騾子了!”
張九齡微笑道:“不,他不認識,隻是聽到我說新的事物,他覺著好玩罷了。”
譚昭昭:“......”
白高興了,原來他就是這樣哄住了小胖墩。
張九齡擁著她往屋內走去,笑道:“先前我已經用過了驢子,驢子已經不管用,再使出了騾子。豆丁大的小東西,我著實弄不懂,他喜歡何物,先前還在哭鬧,轉瞬間就莫名其妙笑了。”
譚昭昭斜撇過去,他側頭看她,道:“以前我知道昭昭帶小胖墩的不易,如今自己親自帶了不到兩日,方才真正體會到,昭昭究竟有多不易。以後我盡量幫著昭昭帶著他,讓昭昭能好生歇一歇。”
有乳母仆婦幫著看顧,譚昭昭還是會親力親為,陪著小胖墩玩耍,關心他可有吃好睡好。這份十二個時辰都放不下的勞心,也著實夠累。
張九齡能有如此的想法,譚昭昭想都不想,當即答應了:“好呀,以後你得空的話,小胖墩就交給你了。”
進了屋,張九齡轉身接過眉豆捧著的包裹,道:“你下去吧,送些茶點熱水進來。”
張九齡將包裹放下,上前捏著譚昭昭的肩膀,道:“昭昭累了吧,坐下來,我替你鬆泛鬆泛。”
譚昭昭被他捏得直喊痛,懷疑他是在借機報複,趕緊躲開:“別別別,心領了,心領了。”
張九齡望著自己的雙手,笑道:“昭昭還是承受不了力氣,嬌弱了些。”
譚昭昭總覺著張九齡話裏有話,狐疑地打量過去。
張九齡迎著她的目光,似笑非笑。
果然如此!
譚昭昭翻了個白眼,道:“還在守孝呢!”
張九齡笑了出聲,道:“昭昭,你我還真是心有靈犀,連這些都能想到一處去。”
譚昭昭懶得搭理他,說起了正事:“折子已經遞上去了,一有消息,武氏會及時相告,千山會來回稟。”
張九齡這時也變得嚴肅起來,沉吟了下,道:“昭昭放心,我以為,此事定能成。無論他們如何爭,如何搶奪,誰都對嶺南道不會有興趣。再者,開辟這條道,於陛下,於朝廷,於大唐來說,有百利而無一害。”
大庾嶺開通之後,後世直到大清,各朝各代都在極力維護,大量的百姓南下北上,都是通過這條道,可以說是利在千秋。
譚昭昭當然不會擔心,哪怕這一次不成,還有下一次會成。
現在,她麵臨的,便是離開之後,長安的產業,她的友人們,學業中斷的問題。
用過晚飯,張九齡幫著譚昭昭哄睡了小胖墩,交由乳母帶去照顧。
雪奴送了新鮮煮好的栗子過來,兩人更洗之後坐下來,就著茶,吃著鮮甜的栗子。
譚昭昭坦然說了她的問題,道:“說實話,我起初不打算回去,是因為我在長安,基本上算是安定了下來。不管是到廣州府,還是大餘,甚至是洪州府,我離開了長安都一樣,要拋棄這一切,從頭開始。屋子得住人才有人氣,離開三年回來,宅子就算有人灑掃看著,定會不像樣了。大郎可知道,就在我們同一個坊差不多的宅邸,價錢賣到了幾何?”
張九齡擁著她,感慨萬分地道:“我雖沒問過,聽雪奴提過一嘴,說是西郊的鋪子,價錢已經上漲了快到一倍,連終南山下的宅子,都已經漲得很貴了。陛下久居長安,東都洛陽大勢已去,朝廷中樞大體重回了長安。新貴們拚命建別莊,囊中羞澀的人住不起長安城,隻能住在城外,往更遠處遷徙。幸虧昭昭有眼光,先買了宅子,不然的話,這長安之路,真是走不起啊!”
譚昭昭並不驕傲,她隻是占了些先知的便宜。她的這點先知,眼下對於大局來說,等於是蜉蝣撼樹。
“屋子的賃金,我可以托付給雪奴幫著收取,武氏那邊......我就不勞煩她了。”
譚昭昭猶豫了下,沒有說出口。
這幾年間,誰也不知會發生何事。她記得韋後一係被滅掉之前,武三思是首當其中。
武三思一出事,武氏勢必會受影響。裴光庭雖算得上君子,畢竟裴氏已經沒落,裴行儉已去世二十多年,庫狄氏前兩年也去世了,再者沒了武皇,裴光庭也無能為力。
張九齡察覺到譚昭昭的不對勁,眉頭微蹙,問道:“昭昭怎地了?”
譚昭昭想了下,委婉說道:“我聽武氏提過,安樂公主慫恿武崇訓,對太子很是不客氣,經常當麵嘲諷侮辱。安樂公主打著做皇太女的想法,當然看不慣太子。太子就算再弱,豈能受得了這些氣,終有一天會忍不住,到時候,恐怕又會起兵亂了。”
張九齡神色變了變,道:“竟然如此。朝堂上的大臣們,恐心裏都有自己的打算。陛下就是封了安樂為皇太女,她也坐不穩這個位置。”
安樂跋扈慣了,她哪聽得進去建議。要她隱忍,勢必會比登天還要難。
何況,還有蟄伏在後的太平公主與李隆基,以安樂的脾氣,她走向失敗是必然,一是根基淺,二是性格所決定。
譚昭昭輕歎一聲,道:“先不說這些了,反正大郎遠離這一團糟,隻管做自己的事就好。我打算讓張大牛與阿滿夫妻兩人留在長安看著,尋幾個通波斯梵語的胡姬,隨我一道前去。小胖墩正在學說話時期,從這個時候學起正好,比你我都要學得快。”
張九齡一邊剝著栗子,一邊安靜聽著譚昭昭的安排打算。將剝好的栗子遞到她嘴邊,道:“昭昭安排得很好。不過,昭昭為何一直想著要學習胡語?”
譚昭昭抿著甜滋滋的栗子,半晌後道:“我能學什麽呢?我不會寫詩,大字也寫得普通尋常。我總想著,大唐既然有那麽多胡人來長安,學一些他們的語言,讀懂他們的書籍,以後可以試著譯出一些,或者編撰一本學習各種語言的書,建一所學習各種語言的學堂,方便後人學習,與胡人番邦交流。不能隻有胡人來大唐,大唐人也可以去胡人的地方,比如波斯,大食,西域。西域離得近些,這可是好地方啊,龜茲產的棉布,比起綾羅綢緞穿著還要輕便透氣。”
張九齡雙目灼灼盯著譚昭昭,眼神炙熱又溫柔,不錯眼看著她,幾乎快要淌出蜜來。
“何況,我總覺著,龜茲隻是大唐的一個都護府,約束力太小了。尤其是邊境的幾鎮,對待突厥等部落,震懾力不夠。他們手上有兵馬,養得他們胃口野心大了,他們必反無疑!”
張九齡一震,譚昭昭盯著他,道:“大郎,換作是你,手上握有重兵,朝廷亂七八糟,自顧不暇,你會待如何?”
大唐立國,從李淵李世民開始,江山皇位都是靠著兵權搶了來。到神龍之變,依舊如此,無不血腥。
譚昭昭道:“天下大得很,大唐哪怕不能繼續往外開拓,至少要守住當前的疆域,大唐不能亂,不能被分割!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大唐該有通曉當地語言,習俗的官員,哪怕是細作也好啊,絕不能中樞不知地方,等到亂起時,朝廷才手忙腳亂應對。”
安祿山在後世的河北起兵,長安的李隆基,被打得丟棄長安逃跑。
西北一地,乃至河西走廊,被吐蕃趁機占領,當地的百姓,被當做奴隸,青壯屠殺殆盡。
待到近百年後,張議潮帶領的歸義軍才趕走吐蕃,沙州等地才重回大唐手中。
可惜,至安史之亂之後,大唐撐了上百年,已經疲憊不堪,氣數已盡。
如今尚未到小冰河時期,氣候溫暖。沙州涼州,河西走廊,乃至安祿山起兵的一帶,土壤肥沃,物產豐富,撒一把種子,就能長出莊稼。
幾句話就能描述百年的時光,百姓曆經的苦難,卻是每天,每月,每年,直到死亡,一刻都不曾少。
這其中,也包括小胖墩。
要是她改變不了大局,譚昭昭希望,小胖墩能有多的選擇,世界何其大,他有走出去的能力。
譚昭昭的話,讓張九齡除了震動,心口滾燙炙熱,湧動著說不清的情緒。
天下之大,何須拘泥於長安!
譚昭昭思慮深遠,大唐萬國來朝,長安富裕繁華。
由盛及衰,史書上數不勝數。大唐也並不例外,神龍兵變後,看似平穩過渡,實則造成的危害,眼下還未能體現出來。
韋後一係崛起,爭權奪利,避免不了又會產生爭鬥。
大唐並非堅不可摧,朝廷對地方的控製力弱,一地亂起,其他地方趁機起事,天下很快陷入大亂。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張九齡模糊覺著,他對這種無力很熟悉,好似經曆過一般。
張九齡忍不住緊緊擁著譚昭昭,細細親她,道:“我都未能想到如此深遠,不及昭昭也。昭昭,得你真好,讓我眼前豁然開朗。以前在韶州府,我遠眺長安。身在長安,忘了外麵還有更廣闊的天地。昭昭,昭昭......”
秋日夜晚涼如水,月桂的香氣,絲絲縷縷鑽入室內,混著栗子的甜,屋內的氣息都仿佛已無法流動。
半圓的月,變成了缺了一塊的胖月亮,月白色的清輝,隨著燈火氤氳。
譚昭昭仰躺在葦席上,望著手撐在她身側,深深凝望著她,拚命呼吸克製的張九齡,眉毛不經意揚起。
昨夜她曾懷疑自己變得冷淡,後來雖有了悸動,到底沒真正試過。
孝期不能有身孕,還有別的方式,可以試一試。
譚昭昭手搭在了張九齡的後背上,往下一按。
張九齡毫無招架之力,就勢覆下來。由著她引領,埋頭逐漸往下。
偶爾有雲,在月亮上拂過,月光就在地上晃呀晃,明明滅滅。
葦席上的身影,偶爾變換,倒映在牆上。
不知過了多久,屋內的影子終於沒動了。
“昭昭。”
“嗯。”
“可快活?”
“......”
“初次尚不熟練,以後定會多練多學,昭昭莫要嫌棄。”
“嗯,孺子可教也。”
“昭昭比栗子還要香甜,我這就再練習一次。”
譚昭昭放下襦裙,合上衣襟,翻滾到了一邊去:“今日到此為止,多吃會膩。”
張九齡不滿躺下來,伸手把她扯到身邊,輕笑道:“昭昭向來懂得禮尚往來,該換昭昭來了。”
譚昭昭滿足了,正在事後回味中,不客氣道:“不!”
張九齡氣得黑臉。
譚氏昭昭,居然過河拆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