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大年初一換桃符, 貼門神,喝屠蘇酒,熱鬧直持續到上元節。
科考在即, 張九齡除了同賀知章他們吃過一場酒,大多閉門不出,留在家中讀書。
譚昭昭不打擾他,除了同雪奴去玩耍, 就忙著修葺西南角的兩套宅子。
科舉正式到來時,譚昭昭的宅子也大致修葺完畢, 將換下來的家什送過去,交給了方十郎放租。
大唐的科舉考試科目五花八門, 主要是進士科與明經科。張九齡乃是考進士科, 尚書省吏部考功司主持, 考功員外郎任主考官。
今年的考功員外郎是沈佺期, 張九齡在來長安時, 並未前去拜訪。
譚昭昭聽聞之後,問道:“他可會因此生氣,在考試中動手腳?”
張九齡笑道:“菩薩太多了, 拜不過來。昭昭無需擔心, 若進士不中, 我再考製科即是。”
製科乃是由天子,或者其所指派的太子、官員舉行的考試。考中之後, 且無需經過吏部銓選,直接授官。
隻製科並非年年舉行,具體的科目與考試時間不定。
譚昭昭心道張九齡自有主意, 就未在多問。科舉的考場,並非在貢院, 而是在尚書省吏部官廨外的廊簷下。
考試從卯時初到申時中,夜幕降臨前結束。
正月底二月初的長安,依舊天氣寒冷。若是天氣晴朗還好,要是遇到陰沉刮風,在廊簷下坐上一個時辰就要人命,何況還是最重要的考試。
考生自備清水,食物,筆墨紙硯。
筆墨紙硯張九齡會準備,清水同食物,以及穿著方麵,譚昭昭就動了心思。
為了禦寒,譚昭昭買了皮裘,讓阿滿同眉豆一起,給他做了一身皮裘衣褲,羅襪。
毛在裏,皮在外,毛皮外麵。譚昭昭再斥重金,從西域商人的鋪子裏,買了棉布做襯裏,謹防進去時走得熱了,方便吸汗。
大唐雖不產棉,但西域,即後世的新疆一帶,從漢朝就能產棉布了。
西域離長安遙遠,棉布產量低,西域商人從遙遠的地方販來,鋪子裏就賣得極貴。
長安的貴人還是喜穿綾羅綢緞,棉布雖貴,譚昭昭咬咬牙,還是買得起。
至於吃,譚昭昭給張九齡備了胡餅,肉幹,清水,還有榨取的梨汁,糖。
考試的前一夜,臨睡前,譚昭昭再次翻看考籃,確保無誤。
張九齡同她一樣,檢查了自己進考場的所有物件後,見正屋的燈還亮著,譚昭昭嘴裏還在念念有詞,走來她身邊,笑道:“昭昭在念甚呢?”
譚昭昭道:“清水胡餅同梨汁,待到大郎出發前再做,新鮮些。糖夠了,肉幹也夠了。大郎要是冷,就含些糖在嘴裏。”
張九齡試過了全身的皮裘,尤其是皮裘做的羅襪,穿在腳上暖和無比,他隻一想到,那股暖意就溢滿了周身。
“昭昭別多慮,走,去歇息吧。”張九齡俯身摟著她,親昵地道。
譚昭昭斜了他一眼,心道她是以伴考的名義來了長安,要是他落了第,盧氏還不得天天咒罵她。
讀書上她幫不了忙,隻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既然張九齡氣定神閑,譚昭昭也不能傳遞焦慮的情緒,她放下考籃起身,道:“走吧,我們去歇息了。”
兩人上了塌,張九齡同往常那樣,將譚昭昭摟在胸前,下顎緩緩摩挲著她的頭頂,手也跟著動起來。
譚昭昭一下抓住他的手,道:“大郎,明日要考試呢,歇一歇。”
張九齡壓製住她的雙臂,沉默著覆身而上,狂野而猛烈。
譚昭昭聽著他沉重的呼吸,本想攔著,到底做了罷。
夜裏的他,終於透露了幾分情緒,並不如他麵上說表露的那般淡定。
作為韶州府唯一的鄉貢,肩負著闔家全族的希冀,他自己的抱負,再雲淡風輕,也會有壓力。
爆發之後,張九齡緊緊摟著譚昭昭,一下下親著她,柔聲喚著昭昭。
譚昭昭懶洋洋嗯了聲,張九齡默然片刻,歉意地道:“可弄疼了昭昭?”
餘韻久經不散,比起溫柔,譚昭昭更喜歡激烈。
尚在仔細回味那種四肢百骸都舒展的快活,譚昭昭不禁抿嘴笑,道:“沒事,大郎可別多想。”
張九齡頓了下,聲音中帶著笑意,慢吞吞道:“原來,昭昭喜歡這般。”
譚昭昭笑了聲,問道:“那大郎呢,可曾喜歡?”
張九齡一直撐著自己的身體,恐壓著了她,此時他泄去力氣,徑直壓了下來。
譚昭昭腳蹬手推,道:“快起來,哎喲,壓得我都喘不過氣了。”
張九齡悶笑著,讓開了些,一本正經回答著她先前的話:“我喜歡用盡全力的暢快淋漓,尤其是喜歡昭昭嬌弱無力的模樣。”
床笫之歡,端看各自的喜好,溝通之後,彼此做出的選擇。
兩人能達成共識,譚昭昭很是滿意,笑著推他:“快起來洗漱吧,等下還要早起呢。”
歡愉之後,張九齡感到渾身輕盈,縈繞在心頭的陰霾消散無蹤影。他順勢起身,腳步輕快去了淨房。
醜時初,宅子裏就次第亮起了燈,灶房上升起了炊煙。
眉豆在醜時末,前來喚了譚昭昭同張九齡起身。更衣洗漱之後,用了朝食,檢查考籃等,譚昭昭陪著張九齡一起,上了馬車出門。
此時晨鍾尚未響起,因著考試,張九齡在坊正處拿了通行令,到了坊門口,武侯捕知曉今日科舉,看了一眼後就放了行。
黎明前的長安,四四方方的宅子裏,透出來點點燈火。路上有不少考生的車馬,前麵掛著燈盞,逶迤駛向皇城。
譚昭昭手探出車窗外,寒冷刺骨,她趕緊縮回來,道:“幸好幸好,外麵無風。”
張九齡將她的手握在掌心搓揉,道:“有風也不怕,我穿得這般厚,後背都開始冒汗了呢。”
皮裘暖和,到底厚了些,幸好張九齡身形瘦高,俊秀飄逸,不然穿在身上,估計就變成一個球了。
譚昭昭打量著他,道:“既然熱,大郎將衣襟敞開些吧。”
張九齡不動。抬起下巴傾身前來,道:“昭昭幫我。”
譚昭昭瞪他,抬起手去解絆扣,道:“現在熱,等一下車就冷了。春寒料峭的時節,幸虧倒春寒還未到來,要是下春雨春雪,要是考生的身子差一些,哪能受得住。”
張九齡道:“讀書人得身子好,選官的看貌,除了長相之外,還得看身子是否結實,體弱多病者,皆難通過。”
譚昭昭笑道:“膀大腰圓的考生,能占上些便宜了。”
張九齡失笑,道:“在春闈時能禦寒,天氣炎熱時,就得吃苦受罪了。”
兩人說說笑笑,馬車經過朱雀大街,向東而行,來到了皇城的安上門前緩緩停下。
巍峨的安上門靜靜矗立,燈盞火把,將四周照得透亮。
前麵車馬排起了隊,羽林軍來回巡邏,檢查放行。
很快就到了張九齡,他披上大氅,提起考籃,道:“此處不能久留,昭昭回去吧。”
譚昭昭點頭,朝他擺手:“一切順利。待考完時,我再來接大郎。”
張九齡笑著擺了擺手,轉身快步向前走去。
青色的大氅,隨之輕擺。
譚昭昭看了片刻,待張九齡融入了考生中,吩咐千山駕車離去。
到了朱雀大街上,晨鍾一聲聲響起,坊門接連打開,長安城頓時變得鮮活,行人車馬,從坊內急不可耐湧出。
天際從清灰,逐漸變淡,東邊的雲裏,泛出紅橙的光芒。
出太陽了,今朝是個大晴天,真是幸運。
譚昭昭心下高興不已,她太喜歡長安的生機勃勃,撩起車簾看得津津有味。
回到家,沒多時雪奴來了,仆婦手上提著食籃,裝著酒菜。
譚昭昭看得大喜,招呼她過來坐,道:“這些時日忙,許久未見,你過得可還好?”
雪奴湊上前,晃動著臉頰,笑道:“九娘瞧瞧我,這些時日過得可好?”
眼前的雪奴,肌膚勝雪,圓潤了些的臉頰上泛著紅暈,琉璃似的貓兒眼,水波流轉,看上去美豔無方。
譚昭昭提壺斟酒,笑問道:“咦,可是遇到了喜事?”
雪奴倚靠在軟囊上,打量著自己的雙手,道:“年節時分,鋪子裏買賣好,錢幣嘩嘩流進來,這可是天大的喜事。”
譚昭昭哈哈大笑,斟了杯酒遞給她,道:“賺錢是大喜,來,恭喜雪奴的錢袋。”
雪奴舉杯,暢快飲盡,道:“當然比不上九娘,今日大郎前去科考,高中之後,昭昭就成了官家娘子,我得趁著人少時前來巴結,不然呐,我怕以後擠不進來。”
譚昭昭白了她一眼,雪奴同她說笑慣了,咯咯笑個不停,道:“我起初想要來尋九娘,想著考試前去寺裏拜一拜菩薩。後來又一想,寺廟太多,拜哪個菩薩好呢?拜菩薩太費錢,要是有人出了更多的錢,那當如何是好。”
長安城到處都是寺廟,取得度牒的僧尼無需納稅,除了香火銀子,寺廟擁有大量的田產鋪子,廟宇裏設有客舍,供給來長安的行人住宿獲取錢財,富得流油。
雪奴平時要辛苦做買賣賺錢,同官吏周旋打交道,上貢,譚昭昭已經聽她抱怨了好些次寺廟賺錢容易,他們這些老實做買賣納稅的商戶,卻還被士族看不起,處處受到鄙夷。
譚昭昭喟歎一聲,將她的酒盅斟滿,道:“總有一日,你們將會受到應有的對待。”
雪奴嗬了聲,滿不在乎地道:“我尋思著,大郎前去考試,你在家中等待,著實難熬,便來陪著你說說話。提那些令人生氣的事情,反倒是幫倒忙了。”
譚昭昭笑道:“雪奴真好,我先前就在想,今日要做些甚。發現無論做甚,都提不起勁,心思恍惚,總是惦記著大郎考試的事情。”
雪奴目光在譚昭昭的肚皮上略微停留,沉吟了下,問道:“九娘,大郎若是考中了,可要衣錦還鄉回嶺南道?”
譚昭昭道:“考中進士之後,還要參加吏部的釋褐考試,考過之後方能派官,吏部會在五月份遴選,我尋摸著,沒有人舉薦提拔,頂多留在長安做個九品的小官。嶺南道太遙遠,回鄉慶賀的話,路上來回就得大半年,應當不回去了。”
雪奴輕點頭,道:“那大郎的爺娘,可會跟著來長安?”
譚昭昭愣了下,道:“我不清楚。家中兒女尚年幼,大娘子估計這時已經出嫁了,二郎尚在讀書,三郎還小,翁姑應當離不開吧。”
雪奴鬆了口氣,道:“我先前看到好些讀書人,考中進士留在長安做官,闔家人都隨著前來了。長安居不易,若是翁姑小叔們前來,九娘要將正院讓給長輩,這宅子眼下是寬敞,人一多,就擁擠不堪了。九娘同大郎夫妻兩人在一起,日子過得同神仙眷侶一般,主要還是自在。”
譚昭昭考慮過這個問題,她笑道:“我西南角還有兩間宅子呢,等賃出去,我手上有了餘錢,準備再去買兩間。大小無所謂,主要圖個舒適方便。若是翁姑們來了,我過得不舒心,就搬出去住。”
雪奴立刻道:“我在嘉會坊還有間空餘的宅子,九娘若是需要,搬進去住就是,隨便你住多久都成。那麽幾個賃錢,說實話,我還未放在眼裏。”
商人地位再低,無論在什麽時候,有錢就有底氣。
雪奴豪爽,譚昭昭從不與她客套,頓時一口應了下來,道:“要是有需要,我定不會客氣。”
兩人相視一笑,舉杯吃了盞酒。雪奴放下酒盞,見譚昭昭又倒滿了,戲謔道:“九娘,你少吃一些,若是有了身子,吃這般多的酒,傷了身就不好了。”
譚昭昭道:“我的月事向來準,前些日子剛幹淨。再說這酒淡得很,傷不了身。”
雪奴覷著譚昭昭的神色,終是說道:“九娘,你肚皮沒動靜,翁姑那邊,他們隻怕得著急了。”
譚昭昭笑了下,道:“天高皇帝遠,著急也得忍著。生孩子得看緣分,是夫妻雙方的事情,他們要是著急,不能隻盯著我啊,還有大郎呢。既然是大郎的爺娘,就讓大郎去處置。”
雪奴撫掌笑道:“哎呀,我怎地麽沒想到這點。九娘說得是,夫妻一體歸一體,翁姑待新婦,怎地能同兒子比。既然做不到等同視之,就該讓兒子去安撫爺娘,憑甚要新婦出麵?”
百善孝為先,譚昭昭身為新婦,不事翁姑就是不孝了。若她在生孩子的事情上,與盧氏起衝突,就是大不孝,犯了七條之罪。
若是到了這一步,譚昭昭再傷心再不舍,都會毫不猶豫走人。
被休棄的婦人名聲不好,譚昭昭到不在意這些,被休與和離不同,被休的婦人帶不走嫁妝,這就不行了啊!
兩人吃吃喝喝,到了要去接張九齡的時辰,雪奴起身告辭,譚昭昭同她一道出門,前去了安上門。
考生陸陸續續出來了,譚昭昭看著他們凍得青紫的臉,走路都歪歪倒倒,不禁焦急朝人群中張望。
沒多時,張九齡提著考籃,邊走邊同張旭說著話,一並走了出來。
譚昭昭見張旭袖著手,凍得不住跳腳,張九齡臉色稍微蒼白,頓時微微鬆了口氣。
張九齡抬眼打量,看到立在馬車邊的譚昭昭,眼裏立刻浮起了笑容,同張旭道別之後,大步走了過來。
千山迎上去接過考籃,張九齡道:“外麵冷,先上車去吧。”
上車後坐下,譚昭昭摸著他冰涼的手,將暖手爐塞進去,問道:“大郎身子可還好?”
在考試的途中,有人被凍得直接倒了下去,張九齡想起就後怕。
張九齡摟著譚昭昭,說了考試時的情形,道:“多虧昭昭用心給我做了厚皮裘,早晚的時候,些微有些冷,其餘時辰還好。”
譚昭昭這才問道:“大郎考得如何?”
張九齡衝她抬眉,地道:“昭昭且等著放榜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