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高力士身上的傷恢複得很快, 裴光庭那邊回了話,高延福急得不行,正四處在尋找他, 已經向武三思府上打過招呼,他便提出要離開。
眼見新年快到了,譚昭昭想了下,勸道:“也不差這幾天, 三郎去了梁王府上,就沒這般自在了, 不若留下來過完年再去?”
張九齡亦道:“我同裴連城如數道明了,你與九娘的親戚關係。嶺南道在長安的人少, 同鄉之間互相幫扶, 當是應有之理。九娘說得是, 三郎你不如等過完年再去梁王府上。”
高力士端正跪坐, 小身板挺得筆直。就算屋裏布置著胡塌, 他亦很少坐,隻跪坐實在太久,方倚靠在憑幾上放鬆些許。
譚昭昭看得心疼又心酸, 伺候主子不易, 高力士片刻都不肯放鬆。
高力士雙手伏地, 額頭搭在手背上,稽首大禮。
譚昭昭驚了一跳, 忙伸手去攙扶,“三郎快快請起,你這般做, 真是折煞我了!”
張九齡跟著探身虛浮,神情若有所思。
高力士順著譚昭昭的手臂起身, 臉上帶著笑,聲音卻有些哽咽:“九娘,大郎,這些時日,我已經過得很好,這些年來,我從未過得這般快活過。”
馮氏風光時,高力士太小,早已記憶模糊。
究竟是如何長大,進宮,高力士寧願忘記,他卻不敢忘。
受到武皇看中,日子好過了些,一時得意忘形,方遭到奸人算計,惹怒武皇受了責罰被趕出宮。
遇到譚昭昭之後,她對他關懷備至,飯菜永遠新鮮可口,衣衫軟和,屋子裏暖香撲鼻。
無論吃穿,皆要先征詢他的想法,喜歡才會給他。
除了糖。
譚昭昭每日隻肯給一些,吃完之後,總是追著他漱口。
絮絮叨叨,像是阿娘一樣。
流民殺來時,阿娘死命護著他。模糊慘痛的記憶中,惟餘阿娘的眼淚,她抱著他哭,一遍遍喚他。
再也不能沉溺下去,他隻是個閹人,閹人唯一的出路,便是伺候主子,一步步往上爬。
他亦是馮氏後人,是深受世人敬仰先誠夫人的子孫。
爬到最高處,替爹娘平反,洗去先誠夫人因此蒙受的汙蔑。
報答她曾給予的溫暖。
高力士手掌在衣袖裏緊握成拳,努力擠出笑,望著譚昭昭,道:“九娘,我不能再留下來。你我皆在長安,來日方長,有無數的新年節慶,待那時再聚。”
進宮之後,陪伴在貴人主子身邊,哪有自己的閑暇。
譚昭昭暗自歎息,到底沒再多勸,親自起身送他出門。
千山提著他的行囊,不過短短的時日,他居無定所,一身傷前來,離去時,已經有了一大包袱皮的行囊。
寒風凜冽,天上的烏雲流轉。高力士視線從千山手上掠過,眼裏的明亮,驅散了冬日的陰沉。
來到門邊的馬車邊,高力士再次深深作揖:“九娘,大郎,就此別過。”
譚昭昭微笑,朝他揮手:“有空時就回家來。找不到我們,就去西市酒廬裏找雪奴。還有西南角的宅邸。”
高力士聽著譚昭昭將她在長安所有的住處,能找到她的地方悉數再次告知,回家兩個字,擊得他鼻子發酸。
他忙轉過頭,悄然拭去眼角的淚,不敢再逗留,慌忙上了馬車。
千山駕車,緩緩駛離。
高力士將行囊摟在懷裏,想要回頭,卻又死命克製。
“來日方長呢,以後定能同九娘一起過年。”高力士埋在行囊中,喃喃念叨。
他其實亦知道,此生估計再難有機會。
除了永別那一次。
張九齡敞開大氅,將譚昭昭包裹進去,溫聲道:“回屋去吧。”
總有離別的一日,譚昭昭嗯了聲,躲在大氅裏避風,張九齡身上的暖意,驅散了她心裏的惆悵與不舍,道:“快過年了呢,過年時,要準備屠蘇酒,桃符,好多好多的東西。”
他們第一次在長安過年,兩人獨自在一起,清淨又難得。
正月張九齡就要考春闈,他本來準備再等上一年,去年到長安時,走動了解了一圈之後,打定今年就考。
寒門士子的升遷之路,除了科舉之外,就是機緣。
機緣太過捉摸不定,難得。局勢不明朗,張九齡恐自己一不小心紮進了漩渦之中,歇了那份心思。
要是得幸考中,應吏部試後,尋個芝麻小官的差使做起,好過空有抱負。
張九齡最喜聽譚昭昭說些家長裏短,待到出仕之後,差使再清閑,也不似如今,能成日呆在一處。
一生很長,卻又轉瞬即逝。
明年的新年,他要是出了仕,百官皆要進宮慶賀,就不能再陪伴著她。
張九齡道:“昭昭,還有麵具,年三十要出去驅儺。”
譚昭昭撫掌笑道:“對呀,還有驅儺,我怎地都忘了。不行,明日我要去尋雪奴,我們一同去買些麵具。大郎喜歡什麽樣式的?”
進了屋,張九齡脫下譚昭昭肩上的風帽,跟著她進了臥房,道:“無論何種樣式皆可。昭昭喜歡甚,就買甚吧。我陪著昭昭去。”
譚昭昭走到箱籠前,準備拿些零散的錢出來,聞言轉過身,斜睨過去,道:“我不吃酒,你去做甚,在家中留著讀書!”
張九齡伸手去戳她氣鼓鼓的臉,淡定地道:“昭昭休得惱羞成怒,不過些許時日未吃酒,就這般忍不住了?”
月事的日子,譚昭昭忍著滴酒未沾。她去找雪奴,的確想同她一起吃酒,順道問她可要一起過年。
譚昭昭哪肯承認,狡辯道:“我是問雪奴,她可要同我們一起過年。年三十,她孤零零一人......大郎,你可介意?”
雪奴是寡婦,她沒了娘家親人,就是有娘家親人,世俗規矩是寡婦不吉利,過年時不能回去。
張九齡無奈道:“昭昭,我何時講究過這些,真要衝撞,不吉利,我要是寡婦這般被嫌棄,就幹脆回去報仇,將他們全部衝撞,禍害了。”
譚昭昭哈哈大笑,主動親了下張九齡,誇道:“大郎這句話,真是深得我心。好些規矩,就跟那狗屁一樣臭!”
張九齡聽得眼角抽搐,拉著她坐下,道:“昭昭可別動怒,不值得。不過昭昭,以後要是說一句粗話,我就罰昭昭一次。”
譚昭昭眯眼瞪他,怒道:“你待如何?”
張九齡臉上是意味不明的笑,俯身將她壓在了榻上,含糊著道:“這樣懲......”
“起來起來,別動啊!哎喲,我沒洗手.....”
譚昭昭笑著使壞,手上用了下力。
張九齡悶悶吸氣,禁錮住她的手,些微用力,譚昭昭就無法動彈了。
“還敢不敢了?”張九齡在上,居高臨下盯著她,喘息質問。
譚昭昭瞬間熱血沸騰,雙眸一下亮了。
眼前的張九齡,與平時的斯文端方不同,如頭蓄勢待發的豹子。
她不甘心掙紮,張九齡似乎察覺到她的反應,並未同從前那樣,生怕弄疼了她,就此放手。
手上用力,製住了她,再次沉聲問道:“服不服?”
譚昭昭咬著唇,一言不發,扭動著掙紮,手掙脫出來,抓住他的圓領衣襟一扯。
布帛嘩啦,露出裏麵的雪白裏衣。
再一扯,裏衣跟著散開。
屋外寒意凜然,屋內彌散著無盡的春光。
床幃纏繞在一起,隨之起伏。
譚昭昭踢了踢一旁的張九齡,道:“大郎,你起來,去將床幃理一理。”
張九齡懶洋洋道:“不理。”
譚昭昭再踢:“不行,我動不了啦!”
張九齡依舊一動不動,道:“昭昭既然累了,就躺著吧,我能動。”
譚昭昭嬌嗔道:“我餓了。”
西市的鑼聲隱隱傳來,一場狂歡,已經到了午飯時辰。
張九齡這才不緊不慢起身,慢條斯理理著床幃。
譚昭昭伏在被褥裏,望著眼前他精壯的脊背,手不由自主伸過去,指尖順著他的肌理滑下來。
張九齡後背一僵,啞聲道:“昭昭不餓了?”
譚昭昭壞笑道:“我餓了。不過大郎,好些時日你都未再練劍,騎馬射箭,好似胖了些呢。”
大唐被以為美男者,除了飄飄若仙,還有膀大腰圓。
張九齡不喜膀大腰圓,他立刻停下手,撫摸著自己的腰腹。
譚昭昭見他的雙手上下折騰,眉頭緊蹙,樂得打滾笑。
張九齡回過神,撲上來佯怒道:“好啊,昭昭居然故意哄騙我,看我怎麽收拾你!”
豹子再奮起,譚昭昭眼珠子一轉,嬌嬌求饒:“我錯了,大郎繞過奴家,奴家再也不敢了,嚶嚶嚶......”
嘴上說著不敢,譚昭昭的手卻很囂張,上下其手。
張九齡見譚昭昭變成了嬌滴滴的小娘子,與先前的沉默較勁又不同滋味,他再次如墜入雲端,不知今夕何夕。
兩人在最後的閑暇中,廝混到了新年。
譚昭昭邀了雪奴,她已同交好的胡姬們約好,在一起過年。
最後,譚昭昭同張九齡一起,早早用了飯,同坊正提了一句,迫不及待出了門。
長安在大年三十晚,同坊正提一句,即可出門。正月十四十五十六幾日不宵禁,金吾放夜,百姓可以出街驅儺,賞燈過上元節。
天子還經常在上元節時,出來與民同樂。
坊裏的每間宅院,院子裏都燃放著熊熊火堆,庭燎的火光,將坊間照得透亮,暖意融融。
平時夜裏幾乎空無一人的大街上,人頭攢動。
驅儺即驅除邪穢,領頭驅儺的儺翁,儺母身後,跟著一群護儺童子,嘴裏唱著聽不懂的小調,邊唱邊跳。
綴在他們身後的百姓,臉上戴著奇奇怪怪的麵具,跟著一起歡唱起舞。
譚昭昭整個人被震驚住,她激動地轉頭看去,身邊的張九齡臉上戴著獸首麵具,露出的雙眼中,浮起了笑意。
“昭昭,別走丟了。”
街上太吵,張九齡俯身下來,貼著她耳邊叮囑:“我會在你身邊護著,別怕。我認得出你。”
譚昭昭臉上戴著憨態可掬的狸貓麵具,街上同她戴一樣麵具的,比比皆是。
“我不怕。”譚昭昭轉頭對千山眉豆他們道:“等下若是走散了,自己回去就是。”
除了張大牛留在府裏看著庭院的庭燎火堆,阿滿他們都出來了。
幾人難得能出來玩,興奮得早已蠢蠢欲動,恨不得一頭衝進驅儺的人群中,同他們一起跳舞狂歡。
譚昭昭同樣控製不住,墊著腳尖就往前跑。
張九齡一把抓住她,道:“昭昭且等等。”
譚昭昭不耐煩了,正要甩開,見張九齡手上拿著根紅線。紅線的一頭,纏繞在他手腕上。
張九齡將紅線的另一頭,係在了譚昭昭的手腕上。
寬袖覆蓋住了兩人十指交纏的手,手腕上垂下的紅線。
寧靜的長安夜,沸騰至天明。
庭燎的火徹夜不熄,投入火堆中的竹節,發出爆竹聲響。
金吾衛威風凜凜,騎在馬上來回巡邏。驅儺的百姓,在長安方正筆直的街市中,舞動遊弋。
譚昭昭亂跳著,發髻早就散了,笑得嗓子都嘶啞。渴了,她拿出早備好的酒囊,仰頭喝上一氣。
街上如她這般的酒鬼眾多,吃醉了的讀書人,當街狂歌亂舞。
遊俠兒們哪肯甘居人後,加入其中跳了起來。
麵具之後,不再分尊卑貴賤,胡人胡姬,大唐子民,王孫貴族,將驅儺變成了歡慶。
人太多太擁擠,譚昭昭被衝散了好幾次。
手上的紅線,將她送回了張九齡身邊。
子時時分,長安鍾鼓齊鳴。
街頭歡呼雷動,新的一年,正式到來。
張九齡立在譚昭昭身邊,取下了臉上的麵具。
此刻他的鬢角微濕,玉麵上敷上了層紅暈,昳麗如花,深邃的雙眼凝望著她,目光溫柔深情且繾綣。
手腕上的紅線,依舊縛住彼此,他手上用了些力氣,將寬袍下她的柔夷,重重握了握。
張九齡靠近她,低吟道:“昭昭,年年歲歲,我們皆如此夜般快活,白首不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