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譚昭昭眯縫著眼認真看去, 捂嘴低呼出聲。
張九齡真出現在她的麵前,不是她吃醉眼花了。
他背光立著,玉麵在燈影中影影綽綽, 麵上雖帶著淺笑,譚昭昭莫名感到他跟屋簷下懸著的冰淩一樣冷。
譚昭昭咯噔了下,腦子清醒了些,順勢往他身後看去。
嗚!!!!!!
好多的“美姿儀”郎君!
年長些定是賀知章, 五官雖平淡了些,卻勝在風度翩翩, 儒雅斯文。
同張九齡差不多年紀的當是裴光庭,遺傳了庫狄氏的鮮卑相貌, 高鼻深目, 自顧自負手站在那裏, 望著眼前歡鬧的人群, 冷冰冰拒人千裏之外, 仿佛如淩寒獨自開的寒梅。
另一個譚昭昭不知是誰,他灑脫不羈,恣意飛揚, 挪騰旋轉跳起了胡騰舞, 胸前的衣襟都已散開, 快活得仰天大笑。
張九齡聽譚昭昭短促“嗚”了聲,便很快捂住了嘴, 不由得心生疑惑。
她的雙眼太靈動,此刻飛快亂轉,順著她的視線看去, 張九齡臉上的笑就險些掛不住了。
雪奴機靈,見狀熱情上前見禮, 八麵玲瓏將他們往後迎:“這裏吵得很,各位郎君請隨奴到後麵雅間,奴的酒廬,美酒任郎君們挑選!”
賀知章叫上跳得起勁的男子,幾人一起隨著雪奴往後院走去。
張九齡落後一步,回過神想往人群中隱的譚昭昭手腕捉住,不悅道:“躲甚躲?”
譚昭昭見沒能逃脫,訕笑著道:“大郎怎地來了?”
張九齡沉聲道:“你同雪奴交好,我便領著他們來照顧一下買賣,順道雪奴也能作證。”
看在她的麵子上,給雪奴捧場她懂。
隻是作證,譚昭昭眨眼不解:“作證,做什麽證?”
張九齡不緩不慢走著,側頭看向她,道:“雪奴的酒廬,雪奴的胡姬酒娘,雪奴知曉我歇在這裏,整晚都在作甚。”
譚昭昭一下明白過來,張九齡是要在雪奴的酒廬,有雪奴看著,他好自證清白。
她笑了起來,豪邁地揮手:“大郎真是,我從未懷疑過,你真要那般做,好瞞得很,再說,你也無需隱瞞,這是雅事,你們讀書人的雅事,我計較這些,反倒是我不懂規矩,善妒了。七出三不去,善妒算是一條......”
虧得他一片真心,她卻從未放在心上過,顯得他自作多情。
張九齡心頭悶悶的,堵得慌,神色難看至極,嗬斥道:“閉嘴!”
譚昭昭嘴張了張,她真是酒吃多了,如何都沒能弄明白,張九齡的怒意從何而來。
想到酒,譚昭昭的思緒立刻飛遠了,不由自主看向前麵被稱作“酒八仙”的賀知章。
端看其相貌舉止,他無論如何都不像酒仙。譚昭昭轉念又一想,琢磨著是大詩人內斂,就是吃醉了,也要講究風度。
倒是一路同雪奴談笑的男子,頗具遊俠兒的豪邁,蓄著絡腮胡的臉通紅,一看就是吃醉了。走路搖搖晃晃,若非賀知章不時拉他一把,估計會摔倒在雪地裏。
譚昭昭好奇湊到張九齡身邊,捂著嘴,壓低聲音問道:“大郎,那個遊俠兒是誰?”
張九齡斜著譚昭昭,努力平緩著情緒,道:“張伯高張旭,友人皆稱他為張顛,同賀太常交好,就一並來了。”
張顛張旭!
同草書大聖一起被稱作“顛張醉素”,與李白的詩歌,裴旻的劍並稱三絕的張旭!
畫聖呢,可惜畫聖吳道子不在!
譚昭昭興奮得不能自已,比見到賀知章還要高興,恨不得立刻追上去討要一幅墨寶。
在浩瀚的曆史中,一個個如雷貫耳的名字出現在眼前。
庭院廊簷下的燈籠昏昏,寒風撲在臉上,夾雜著點點的濕潤,又下雪了。
譚昭昭酒意不斷上湧,興許被飛雪迷了眼,眼眶逐漸濡濕。
雪奴拉開門,頷首笑迎他們進屋,露出一截雪白的後頸,身上的石榴紅夾纈披襖,高聳發髻上的釵環輕晃,臉頰上的梨渦,像是盛滿了酒,一看就醉了。
張旭硬要留在外麵,攜雪奴一道進屋。雪奴抿嘴嬌笑,盈盈一禮,緩步走在了前麵。
按照當今的世情,譚昭昭作為妻子,著實不宜在外拋頭露麵。
譚昭昭糾結著,在門口踟躕不前了,道:“我進去可會打擾到大郎?”
張九齡麵無表情,捉住譚昭昭的手腕進屋,朗聲同屋內的三人,介紹了譚昭昭。
賀知章與裴光庭皆一愣,起初他們以為譚昭昭是張九齡相熟的酒娘,沒曾想她居然是張九齡的妻子!
譚昭昭見張九齡不忌諱,她很快將那些繁文縟節拋在了腦後,落落大方見禮。
賀知章同裴光庭客氣還禮,張旭睜大眼,撫掌狂笑道:“好,子壽兄的娘子,不同凡響,真正是女中巾幗!”
張九齡頷首笑道:“內人一直不拘小節,伯高不算謬讚。”
譚昭昭隻當張九齡在誇她,全部笑納了。她不便留下,寒暄招呼了兩句,告退離開:“酒廬裏的酒美價廉,諸位盡情吃好喝好,盡興而歸,我就不久留,擾了諸位的雅興。”
幾人道了謝,張九齡亦沒多留她,將她送出門,道:“等下我就來。”
譚昭昭笑盈盈道:“沒事,你也要盡興。”
張九齡深深看了她一眼,沒再說話,轉身回屋。
夥計酒釀捧著美酒菜式點心,魚貫而來。譚昭昭裹緊衣襟,心滿意足小跑著回了雪奴的屋子,洗了個臉,斜倚在軟囊裏悠閑吃著酒。
沒一會,雪奴回屋來,往她身邊一坐,朝她捧臉笑著道:“九娘,他們真是有趣。張郎君也有趣。”
她胳膊碰了下譚昭昭,朝她擠眼,咯咯笑道:“真是端方君子呢,坐得離酒娘們十萬八千裏遠,連同她們說笑吃酒都不曾,冷淡得酒娘都以為自己做錯了事,很是忐忑不安。”
譚昭昭笑個不停,說了張九齡的潔癖:“並非酒娘的錯,是他不喜與人同食,不喜人近身。”
雪奴聽得不斷驚呼,道:“讀書人們的性情各異,難得見到如此令人拍掌叫好的癖好。以前我還以為,張郎君從未正眼瞧過我一眼,是嫌棄我的商女身份呢。九娘,張郎君的氣度風儀,真正是出挑,其他幾人,在我看來,遠遠不能與之相比。”
譚昭昭噗呲笑道:“雪奴你是愛屋及烏,莫要哄我開心。”
雪奴斜乜了她一眼,伸手撫了一把她的臉,嬌嗔道:“九娘美人兒,你少吃些酒,別吃醉了,這般好的夫君,無論如何都得看好了,真真是打著燈籠都難尋到。”
談昭昭打著滾笑,雪奴神色哀怨地看著她,幽幽道:“我開酒廬,遇到的男子多了去。無論尊卑貴賤,窮富,才高八鬥亦或目不識丁。嗬嗬,男人呐,莫不是朝秦暮楚,隻一看到了美嬌娘,心啊肝的叫個不停,寫詩作賦。我讀書不多,也學過‘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九娘,白首不相離容易,成了親的夫妻,休妻和離皆不易,隻要活到老,不到白首也難。隻一人心,比世間最珍貴的寶石還要難得。”
譚昭昭被她淒涼的聲音說得心酸,湊近去看雪奴,看到她微紅的眼眶,關心問道:“你可是吃醉了?歇息一陣吧,別去管他們了。“”
雪奴破涕為笑,輕拍了下她,瞬間變得精神抖擻,道:“我還得做買賣呢,這點子酒算得了甚,你好生歇著,我再去幫你打探,保管看好張郎君!”
譚昭昭再躺了回去,拉長聲音道:“雪奴啊,你看這世道規矩,看甚,我可不想落個悍婦妒妻的名聲,不劃算。再說了,夫妻之間要有信任,我既然答應他出去吃酒,就不會胡思亂想。你可曾聽過女人的敏銳,直覺。要是對方有丁點的不對勁,作為妻子,肯定能及時察覺,若是不知情,大抵是自己不願意知情。”
雪奴一愣,笑道:“倒是我狹隘了,果然,九娘真正聰慧,我遠不如.....”她話語一停,上前奪過譚昭昭手中的酒盞,“哎哎哎,快別吃了,你都醉了。我讓人給你們布置屋子,你先去洗漱更衣,醒醒酒。等下張郎君回來,你可別醉醺醺了啊。”
眉豆被雪奴喚來,同她的仆婦一起,伺候著譚昭昭去了雪奴安排的清淨屋子。
譚昭昭洗漱更衣之後,躺在暖和香軟的被褥裏,本想撐著等張九齡一陣,誰知打了個嗬欠就睡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譚昭昭感覺到了身邊窸窸窣窣的動靜,她掀起眼皮看去,張九齡正掀開被褥,往她身邊躺來。
譚昭昭聲音含著濃濃的睡意,問道:“你們吃完了?”
張九齡嗯了聲,躺了下來,雙手搭在身前,道:“睡吧。”
譚昭昭唔了聲,閉眼繼續睡去。
晨鍾一聲一聲,將譚昭昭從睡夢中,準時叫醒。
西市的門要中午才開,反正出不去,譚昭昭拉住被褥蒙住頭,準備睡懶覺。
被褥拉到一半,譚昭昭感到不對勁,轉頭看去,張九齡位置處空著。
譚昭昭趕緊拉開被褥,坐起身四下看去,張九齡披著長袍,矗立在窗欞處,靜靜看向外麵。
瞧著他孤寂沉默的身影,譚昭昭似乎覺著不對勁,試探著問道:“大郎怎地這般早就起來了,在看甚?”
張九齡回過頭,神情平靜,道:“下了一夜的雪。”
譚昭昭愣了下,問道:“大郎看了一夜的雪?”
張九齡回轉頭,沒再做聲。
譚昭昭心裏一咯噔。
哎喲,生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