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長安雪後似春歸。
銀裝素裹的天地, 宮闕城郭都覆蓋在白雪皚皚中,街上人流如織,連暮鼓都敲得晚了些, 恐驚到賞雪的歸人。
供百姓遊玩的芙蓉池畔,離得還有一裏之地,就已經車馬擁擠。
朱雀大街上車馬不絕,幹脆出城去了別莊。莊外又是一番景象, 梅花盛放,點綴著雪白, 美如畫卷。
西市裏的燈火,徹夜不熄。酒廬裏的美酒, 如同水一般送上。舞姬們的胡旋舞, 豔麗的裙擺翩飛如花, 吃醉了的遊俠兒, 讀書人們, 來了興致,舞劍助興,詩歌相和。
雪奴忙得實在走不開, 拖了仆婦送了兩壇酒前來賠罪, 順道傳話, 說舍不得大錢,再過兩日來同譚昭昭圍爐煮酒。
譚昭昭聽罷哈哈大笑, 她喜歡雪奴的真性情,誰不喜歡錢呢?
張九齡無奈看著她,放下書卷, 將她摟著舍不得放的酒取下,在她身上搭了張薄錦被, 關心道:“仔細受了涼。”
譚昭昭躺在軟囊上,無聊晃動著腿。
長安的百姓太愛熱鬧了,外麵到處都是人。他們前去芙蓉園賞景,走了一半就打道回府了。
太過擁擠,估計去了也隻是看人。譚昭昭後世見過這種景象,想到在大唐的長安還能見到,親切歸親切,到底不想再辛苦一次。
張九齡認真讀書,譚昭昭不能打擾到他,便起身趴在熏籠上,熏香伴著暖意,沒一會她就昏昏欲睡。
外麵天色已暗,千山進屋來欲點上燈籠。張九齡看了眼譚昭昭,朝他擺了擺手,壓低聲音道:“過陣子再點吧。”
千山躬身應下,留下火鐮退了出去。
張九齡挪到了窗欞下,借著天色的餘光,繼續認真讀書。
沒多時千山又進來了,上前低聲稟報道:“大郎,有個賀郎君譴人送了帖子來。”
張九齡接過帖子,譚昭昭正好醒了過來,睜開眼看到千山也在,猶帶著睡意問道:“怎地了?”
張九齡忙說無事,將帖子遞給了譚昭昭。
帖子是賀知章送來,邀請張九齡前去西市吃酒。興化坊離西市近,這個時辰前去,還趕得上西市關門。
市坊皆一樣,大門關閉之後,市坊內的人可以走動,東西市的鋪子繼續做買賣,留在裏麵的人,便歇宿在此。
張九齡若是這個時辰前去赴約,就要歇在西市了。
譚昭昭看到帖子上除了賀知章,還有個鼎鼎大名的人叫裴光庭。
張九齡低聲介紹了裴光庭,接過了譚昭昭遞來的帖子,神色猶疑。
裴光庭出身河東裴氏,士族如今逐漸沒落,祖上暫且不提。其父乃是宰相裴行儉,母親庫狄氏。
裴行儉原配陸氏,前麵生了三個兒子。在年老時取了繼妻庫狄氏,在裴光庭三歲時就已去世。
武皇當時召寡居,具有才情的婦人進宮,拜為禦正,即與上官婉兒她們一樣,起草詔書,深得武皇看中。
如今庫狄氏上了年紀,已歸家頤養,裴光庭借著門蔭出仕,官拜太常寺丞。
事關張九齡的交友與前程,譚昭昭哪能攔著,道:“大郎,他們恰好遇到,一時興起邀請前去西市吃酒,人已經在門外等著,你快去看看,等下西市要關門了,莫要讓人久等。”
張九齡攬住譚昭昭,道:“可是,我去了,今夜就回不來,我舍不得昭昭。”
等他走入仕途,少不了來往應酬。
天天膩在一起,如熊熊烈火,燒得旺,熄滅得也快。
就是他不膩,譚昭昭自己也想獨處,好生歇一歇喘口氣。
譚昭昭嗬嗬,推開他道:“我們又不是沒分別過,快去快去,廢話少說。”
張九齡被譚昭昭推著往淨房走去,掙紮著回頭看她,不悅道:“端瞧著昭昭,好似不想我留在家中?”
譚昭昭敷衍地道:“我當然想大郎留在家裏,隻大郎誌在天下,留也留不住。我再留,就是我自私了。外麵冷,大郎多穿一些。大郎自己知道輕重,吃醉了,要注意歇息,莫要著涼。等下我再去好生叮囑下千山,讓他帶件厚衣衫。”
張九齡見譚昭昭急匆匆離開,她關心自己,他自當高興。隻一想到她毫不猶豫想要他走,這點子高興刷地就消失了。
自從一路走來,兩人從未分開過。習慣了身邊有她,夜裏歇息時,她的手腳都纏在他身上。如藤蔓纏繞,他動彈不得,對他來說卻是種撫慰,始終甘之若飴。
譚昭昭拿了厚大氅,羅襪,幹淨的裏衣包裹號交給千山,叮囑了一番。
張九齡更完衣出來,他換了身深青繡修竹寬袍廣袖,烏發用一隻玉釵固定在頭頂,玉麵薄唇,神色沉靜的臉,清冷自持,如雪中的寒梅,又若雪中的修竹。
譚昭昭目光灼灼打量著他,上前理著他腰間掛著的鞶囊,讚道:“好一個美姿儀的翩翩公子!”
張九齡在她的言笑晏晏中,著實再也氣不起來,緊摟了下她,悶聲道:“昭昭,我去了。得要明日中午,西市開門之後,我方能歸家。昭昭自己在家小心些,少吃些酒。”
賀知章是有名的酒鬼,“飲中八仙”之一,譚昭昭可比不上他。
張九齡冷靜自持,譚昭昭相信他,她也沒興趣做他阿娘,行規勸之事。
譚昭昭敷衍著應了,將張九齡送到了門口,他打開車窗,尤依依不舍望來。
外麵寒意浸人,譚昭昭摟緊風帽衣襟,踩著高齒木屐,剔剔達達轉身回了屋。
獨自在家,譚昭昭將風帽一扔,撲倒在胡塌上,舒服地攤著。
四下一片安寧靜謐,屋外寒風聲,呼嘯中夾雜著尖利,好像是在嗚咽,伴隨著燈盞的燈花偶爾嗶啵,無端的寂寞,無聲無息襲來。
譚昭昭躺了一會,一個翻身爬起,打量著窗欞外的天色,再看向滴漏,喚了聲眉豆,衝進了臥房箱籠,一陣翻箱倒櫃。
眉豆跟了進來,譚昭昭拿著男衫往身上套:“收拾一下裏衣,讓張大牛備馬,我們去西市。”
眉豆吃驚地道:“九娘這個時辰前去西市,可是要去尋大郎?”
譚昭昭白了她一眼,道:“我去尋大郎作甚?你去不去?要是你願意留在家中,我就叫阿滿隨我前去。”
眉豆比譚昭昭還喜歡西市,她急著道:“去去去,婢子去。”說罷,便跑去收拾準備了。
譚昭昭笑了起來,收拾穿戴好,張大牛駕車,將她們送去了西市。
剛到西市門口,譚昭昭就聽到了閉市的鑼聲。大門口人流如織,出來的三兩人,餘下則全呼啦往裏麵而去。
譚昭昭看得高興不已,西市估計今晚又徹夜不眠。她提著衣袍下擺,穿著木屐在雪地裏,穩穩跑得飛快。
有如她一樣穿著男衫的娘子,也在往門口奔跑,身後的婢女仆婦呼啦啦跟在身後。經過譚昭昭,不禁抿嘴朝她笑。
看到同道中人,譚昭昭回了她一個絢爛的笑。
除了穿著男衫出來玩耍的娘子們,胡姬們穿著華麗的衣袍,趕著前去做買賣,亦疾步匆匆。
寒冷的冬日傍晚,好似一下就鮮活起來。
西市的大門,緩緩關閉了。
譚昭昭站在那裏,望著眼前燈火通明的街市。每間鋪子門前都掛著燈籠,一眼望不到盡頭,如一條璀璨的星河。
鋪子進進出出的客人,胡姬們在嬌聲與客人打趣,早早就吃醉了酒的遊俠狂生,走路都歪歪倒倒,卻舍不得酒囊的酒,不時停下來,仰頭咕咚灌上一氣。
對比著宵禁後冷清的長街,譚昭昭看著眼前的景象,感到恍若隔世,她來到的,是幻境。
撲鼻而來的酒香菜香,茶鋪食肆裏傳出夥計招呼客人的吆喝,不知何處傳來的絲竹管弦,撲麵而來的人間煙火,又將譚昭昭拉回了現實。
譚昭昭裹緊大氅,笑著小跑前行,來到了雪奴的酒廬。
雪奴正在同一個胡姬酒娘說著什麽,看到進門的譚昭昭,頓時驚喜地跑上前,攜著她的手道:“九娘怎地來了?”
譚昭昭笑盈盈打趣道:“夜奔!”
雪奴被逗得咯咯笑,朝她身後打量,隻看到眉豆捧著行囊,並未見到張九齡,頓時眉頭一挑,並未多問,臉上的笑容更濃。
“走,我領你去後麵。”雪奴交待了胡姬一句,領著譚昭昭經過穿堂,到了後院。
後院又是另一番景象,不同於前麵廳堂的熱鬧,可供客人留宿的雅間安靜清幽。庭院裏的雪未清掃,矮鬆枝頭掛著雪,透出些綠,雅致中透著無盡的生機。
雪奴見譚昭昭在好奇看著矮鬆,笑道:“酒廬裏讀書人來得多,他們最喜歡風骨,特別喜歡鬆竹,我就多栽種。”
譚昭昭哈哈笑個不停,道:“雪奴真是厲害的商人。”
雪奴領著譚昭昭到了她平時歇息的屋子,這裏倒不似她的宅邸那般奢華,布置得很是清雅。
香爐裏徐徐吐著沉香,譚昭昭舒服地斜倚在軟囊上,簡要說了張九齡去同友人吃酒,她無聊便來了酒廬之事:“你去忙吧,無需管我。”
雪奴在她身邊躺下來,一下下捶著腿,道:“我忙了好幾日,先前還想著,明朝無論如何,都得歇一口氣,還想著來找你玩耍呢。既然你來了,我正好歇一歇。”
譚昭昭看著雪奴眼底的倦色,道:“你可別太累著了,先前你還說,忙來忙去是為了誰,要是累壞了身體,可不值得。”
雪奴笑說了句可不是,“九娘要吃什麽酒?除了葡萄酒,再來些清酒如何?鬆花釀,石榴酒,三勒漿酒,桂花酒,隻要九娘說得出來的酒,我這裏都有!”
譚昭昭隻吃過清酒濁酒與葡萄酒,清酒濁酒都是用米釀成,清酒澄澈些,濁酒裏還有一粒粒的酒釀。其餘的酒,譚昭昭隻聽過一些,從未吃過。
聞言她不由得抿嘴,將錢袋拍得嘩嘩響,道:“不若,一樣來一小杯如何?我有錢!”
雪奴斜乜著她,道:“九娘那點子錢,還是留著吧,我開酒廬,還能缺得了你那點子酒錢,再提錢,就生份了啊!”
譚昭昭如男子那般拱手,欠身賠不是:“是是是,雪奴東家財大氣粗,是某張狂了!”
雪奴笑個不停,喚來仆婦吩咐去去取酒菜小爐,道:“我們先圍爐煮酒。”
仆婦取了酒菜小爐,譚昭昭披上大氅,同雪奴來到寬敞的廊簷下,圍著紅泥暖爐,吃著幹果,守著巴掌大銅壺裏的桂花酒。
沒多時,銅壺裏的酒熱了,雪奴提壺倒了一杯給譚昭昭,她湊到鼻尖聞了聞,在酒味中,夾雜著桂花的香氣。
淺嚐了一口,甜滋滋,同米釀的酒差不離,隻在裏麵加了桂花同釀。
譚昭昭舉杯,同雪奴一起,揚首一口吃盡。
吃完桂花酒,繼續再煮鬆花釀。不知不覺中,譚昭昭已經吃了七八種酒。
雪奴同她都覺著,還是葡萄酒好吃,讓仆婦收下其他的酒,換了葡萄酒上來。
兩人一邊說笑談天,一邊吃著酒。
美酒佳人,譚昭昭不時舒服喟歎:“雪奴,這樣的日子,才叫日子啊!我喜歡長安,你看,一道道牆,將熱鬧都圈了起來。不管來自何處的人,到了長安便視為故鄉。大家都躲著行樂,人生苦短,當及時行樂!”
雪奴聽得笑個不停,與她頻頻碰杯。
廊簷下的燈籠,燈火昏昏。占風鐸隨風擺動,不時發出清脆的響聲。前麵廳堂客人與酒娘夥計的說話歡呼,透過牆傳來。
安寧中,又說不出的熱鬧。
爐火旺盛,兩人圍坐在旁,吃多了酒,一點都不覺著寒冷。
譚昭昭笑容就沒斷過,她撫著發燙的臉,不時道:“醉了醉了,我不能再吃了。”
雪奴酒量好得很,一雙貓兒眼,染上了薄薄的紅暈,眼神依舊清明,笑道:“在我這裏,九娘就是醉了也無事,有我看著呢。”
這時,前麵廳堂傳來喝彩與鼓動聲,譚昭昭頓時探身傾聽,問道:“前麵怎地這般熱鬧?”
雪奴道:“應當是酒娘在跳胡旋舞,那些醉鬼們,又在起哄了。”
譚昭昭一下起身,興奮地道:“胡旋舞,我還沒看過呢!”
雪奴隨著她一起站起來,道:“走,我陪你去瞧一眼。”
兩人來到前麵廳堂,高上一截,搭起來的台子上,幾個胡姬穿著薄紗,在台上起舞,腰肢纖細不足一握,卻極有力量。挪騰旋轉,舞姿優美,隨著她們的轉動,底下的酒客們,看得挪不開眼,大聲叫好。
吃得滿臉通紅的胡人,衝到前麵跳起了胡騰舞,欲同胡姬們一比高低。
台前的人越來越多,就算不會跳舞之人,酒意上頭,跟著一起亂搖亂擺。
譚昭昭拉住雪奴上前,一雙眼閃亮無比,大笑道:“雪奴,我太喜歡長安,真是太熱鬧了!雪奴,你會不會跳舞?我學過一點點舞劍,我會舞劍!”
雪奴極擅胡旋舞,她踮著腳尖,配合著譚昭昭空手亂出劍招。
門簾掀開,寒風隨之灌入,一群氣度不凡的客人走了進來。
夥計上前招呼,恭敬相迎。
喧鬧的人群卻沒察覺,依舊歡笑不斷,舞成一團。
張九齡放眼望去,譚昭昭在人群中,眼眸太過明亮,笑容太過燦爛,他一眼就看到了她。臉上的笑容微僵,隨即便恢複了尋常,同身邊的賀知章交待了句,不動聲色走上前。
譚昭昭一個旋轉,看到眼前立著的人,她眼睛眨了眨,再眨了眨。
她吃多了酒,估計是吃醉了,竟然看到了與張九齡長得一模一樣的男子。
張九齡伸手拉住臉龐緋紅,滿頭大汗的譚昭昭,含笑道:“昭昭,真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