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翌日, 張九齡同譚昭昭一起,將位於興化坊與西南角的三間宅邸,一並買了下來。
錢貨兩訖, 方十郎拿到了酬金,樂得牙不見眼,態度既熱情又恭敬。
譚昭昭見張九齡麵無表情,在大門前悠轉打量, 想起他先前稱自己不懂,便不多言, 偷忍著笑,對方牙人道:“方牙人辦事牢靠, 這筆買賣, 我同你做得也放心。方牙人, 若是以後再有這般的宅邸, 或者破舊一些的也無關係, 隻連在一起的,鄰裏和善些,再來尋我。我以後的買賣, 打算還同方牙人做。”
方牙人愣住, 很快就一喜, 連連躬身作揖,道:“娘子爽快!娘子與郎君都是君子之風, 某的這筆買賣做得順當,也是某的福氣。娘子既然這般說,某定當放在心上, 以後尋到合適的宅邸,某定當先來告知娘子。”
譚昭昭微笑頷首, 方牙人再次道了喜,牽著驢子告退。
張九齡踱步過來,與譚昭昭立在一起,望著眼前不算高大的門楣,握住她的手,含笑道:“昭昭,這就是我們在長安的家了。”
冬日的太陽暖洋洋照著,直暖到譚昭昭的心底。她隨著張九齡一起抬頭仰望,好似覺著昨夜的酒未醒,呼吸間仍是酒意。
這時,譚昭昭聽到巷子裏,傳來方十郎嘰裏咕嚕同人說話的聲音,她不禁愣了下,轉過頭看去。
方十郎在坊間未敢騎驢,恐衝撞了貴人,此時走得不遠。他同人打招呼的,是一個雪肌高鼻,約莫三十歲出頭的胡姬,兩人笑著說了幾句譚昭昭聽不懂的語言,方十郎便離開了。
胡姬這時朝譚昭昭處也看了過來,接著愣了下,笑著朝她施禮,走了過來。
譚昭昭抿嘴笑,真是有緣,眼前的胡姬,便是昨日他們吃酒酒廬的東家。
胡姬長安話說得還算流利,好奇地打量著他們,見禮後,問道:“娘子可是買下了這間宅子?”
張九齡客氣頷首後,便立在了一旁。譚昭昭道:“方才買下,還未曾住進來,娘子可也是住在這邊?”
胡姬指了下先前同方十郎說話之處,道:“我便是住在那邊,我叫雪奴,來自波斯,先前夫君去世了,寡居在此,在西市做些買賣。這件宅子的價錢好,若我不是手頭緊,暫時拿不出錢來,定會買了下來。瞧娘子郎君氣度不凡,能同娘子郎君成為鄰居,真是奴的福氣。”
譚昭昭見雪奴說話爽快,言語之中,並未對這間宅子有任何的忌諱,心中更加安定,簡單介紹了自己同張九齡。
笑著寒暄了幾句,雪奴還要去西市忙買賣,道:“待娘子郎君的宅邸收拾好,搬進來時,奴再來道賀。娘子郎君平時到了西市,多來酒廬吃酒,放心,以後鄰裏之間,定會給你們便宜!”
譚昭昭笑著說好,同雪奴道別,張九齡亦矜持輕點頭回禮。
雪奴走路帶風,雪白襦裙隨著擺動,高髻上的梅花金簪,梅花花蕊裏的銀絲,在太陽下熠熠生輝。
譚昭昭看了好一會,才收回了視線,側頭看去,迎著張九齡笑意四濺的雙眸,同他綻開大大的笑容,說不出的高興,輕快地進了大門。
張九齡隨著她一起進去,問道:“昭昭就這般高興?是喜歡那個胡姬,還是因著買到了宅子?”
譚昭昭道:“都喜歡。等下我再同大郎細說。我們先看宅子,大郎對何處不滿,想要修改,裏麵的家什,想要換掉的,今日一並決定好。明日千山眉豆他們留下來灑掃,大郎就別管了,隻管去忙你自己的事,讀書。我去西市買了新的回來,爭取早早搬來住。”
張九齡一一溫聲說好,兩人已經對宅邸已經很是熟悉,再次走了一遍,有商有量下了決定。
畢竟是死過人的宅子,加之張九齡的潔癖,決定將灶房的鍋碗,波斯地毯以及臥房的家什等全部換掉。
反正還有西南角的兩套宅子,以後還可以用,也不會浪費。
忙了一天,時辰也晚了,兩人回到都亭驛,譚昭昭直攤在塌幾上,一動不想動。
張九齡默不作聲走上前,輕手輕腳拉起她的手臂,道:“昭昭,手抬一抬,我替你將外衫脫了。”
譚昭昭嚶嚀一聲,皺眉嘀咕道:“大郎又嫌棄我髒了。”
張九齡溫聲道:“昭昭,屋內熱,脫了舒適些。”
順著張九齡的動作,譚昭昭滾著脫掉了外衫。沒一陣,張九齡從淨房拿來了水,絞了濕巾,替譚昭昭擦拭著手臉。
譚昭昭閉著眼,頭左右搖著敷衍配合:“好啦好啦,幹淨了,快住手。”
張九齡指尖抵著她的額頭,笑道:“昭昭莫要淘氣。”
清洗幹淨,張九齡過來同譚昭昭並排躺著,將她攬在了懷裏,心疼地道:“昭昭這幾日辛苦了。”
譚昭昭頓時來了勁,撐著坐起身,道:“大郎,你可記得先前的方十郎同雪奴?他們估計認識,碰麵時說的話,方十郎說的波斯語,他真是厲害。”
張九齡凝神想了會,道:“我也聽到了,方十郎極為靈活,長安藏空臥虎,就算是一個牙人,亦身懷絕技。長安城的英才,比比皆是啊!”
安祿山是突厥人,後來做了牙人,會說七門語言。
長安有來自天下各地的番邦胡人,方十郎作為牙人,為了做買賣,要同他們打交道,會些他們的語言,也不足為奇。
不過,譚昭昭想到了另一點,抬眼看向張九齡,見到他臉上的笑容,頓了下,忍著喜悅道:“大郎先說。”
張九齡親了下她的額頭,笑道:“昭昭可是想到了,要學些胡人的話?”
譚昭昭興奮地摟著張九齡的胳膊蹭了蹭,興奮地道:“我就知道大郎同我想到了一處去。”
張九齡笑著,順勢將譚昭昭擁在了懷裏。
能與譚昭昭心意相通,遠比他買了宅子,在長安居有定所還讓他高興。
尤其是,譚昭昭的聰慧與敏銳,讓他感到無比的欣慰。得妻如此,夫複何求。
譚昭昭道:“雖說這些本事,在貴人眼裏看來,上不了台麵。可我覺著吧,技多不愁,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雪奴恰好是鄰居,現成的老師擺在那裏,可不能浪費了這般大好的機會。”
張九齡神色若有所思,道:“昭昭說得是,我等到考完科舉之後,也同昭昭一起學習。”
譚昭昭歡快地道:‘好呀,我學了,在市上可以一展身手。大郎學了,說不定在以後做官時,能派上用處。”
一起並肩學習,努力的滋味實在太過美妙,張九齡心頭暖意亂竄,側頭一下下親著譚昭昭,親昵道:“好,昭昭隻管去做自己的事,我定會努力,免得被昭昭拋下了。”
譚昭昭哈哈笑,白了他一眼,歎了口氣,道:“商人地位低啊,上不得台麵。雪奴是寡婦,來自遙遠的異鄉,她能在長安立足,還能住在興化坊,其中所吃的苦,定是不足為外人道。不過,也能從中窺知一二,雪奴的厲害之處。”
最令譚昭昭向往的,還是雪奴身上的那股自在灑脫。她是胡姬,遠沒大唐平民娘子那般多的規矩束縛。
張九齡看了眼譚昭昭,沉吟了下,問道:“昭昭是想同雪奴學習波斯語,還是羨慕雪奴的寡婦身份?”
譚昭昭呃了一聲,稍稍心虛了下,忙極力否認:“我同大郎過得好好的,為何要羨慕雪奴的寡婦身份?寡婦門前是非多,不易做啊!”
她是有那麽一刹那,羨慕雪奴是寡婦。不過她與雪奴又不同,寡婦嫁不嫁,端看娘家爺娘與兄長們的態度。
在大唐的女子,出門做買賣的極少,胡姬要多一些。
武皇的朝堂中,選了一批女官,起草詔書,比如上官婉兒等人,手握重權。
不過,普通尋常人,比如譚昭昭自己,如何能入武皇的眼。
且武皇年歲已高,眼下朝堂局勢不明,譚昭昭隻求安穩度日。
從離開韶州時起,譚昭昭就愈發靈動,過得如魚得水。
若是她嫌棄,亦或有那般的想法,隻他令她失望了。
張九齡沒再追問,他亦有自己的驕傲,斷不會成為她的阻礙,還會盡力,扶她前行。
他待她的心,惟有歲月可鑒。
窗欞支了一條縫透氣,風嗚嗚吹進來,譚昭昭冷得打了個寒噤。
張九齡忙起身前去,合上了窗欞,前去拿了披襖搭在譚昭昭身上,道:“起風了。不知長安今年,可會下雪。”
長安已經多年未下雪,聞言譚昭昭不禁期待得很。
下雪的長安,才叫長安啊!
張九齡見譚昭昭眼裏的光芒,笑道:“若是下雪,我同昭昭去遊芙蓉園。”
大唐芙蓉園是皇家所用,有一部分隔出來,供百姓遊玩。
譚昭昭點頭,“好啊,今年能在長安居住下來,要是能遇到下雪,真真是一個好兆頭!”
這時,千山同眉豆送了食盒進屋,在食案上擺好,退了出去。
譚昭昭看著食案上的巨勝奴,糖蟹,鵝炙,粉餌等等一大堆飯菜點心,尤其是一壇葡萄酒,她驚訝地拿起來,聞了聞。
“都亭驛可沒這些,大郎可是讓千山去了東市買來?”
張九齡嗯了聲,“昭昭累了,要吃些補補身子。”
可是,譚昭昭看著窗欞外的天色,眼下還早呢,閉坊的暮鼓都未響起。
張九齡不動聲色道:“昨日昭昭吃醉了。”
起初譚昭昭自認為隻吃得微醺,葡萄酒的後勁上來,被冷風一吹,酒意上頭,在回都亭驛的馬車上,就開始昏昏欲睡。
回到客舍洗漱之後,譚昭昭就沉睡了過去,直到被晨鍾敲醒。
譚昭昭疑惑地看著張九齡,問道:“大郎既然知道我會吃醉,為何還要我吃酒?”
張九齡不動聲色道:“我多吃一些,昭昭少吃一些,吃得微醺即可。”
微醺時的譚昭昭,如狸花貓一樣,不斷在他胸前蹭來蹭去。
蹭得他坐立難安,她卻撒手不管了,睡得雷打不動。
張九齡嘴角揚了揚,眼神暗沉了下來。
長夜漫漫,宜縱酒狂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