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開坊的鍾聲, 將仿佛方才合上眼的譚昭昭從睡夢中叫醒。
想打個滾抗議一下,發現自己動彈不得,張九齡聲音帶著睡意, 輕笑了聲。
譚昭昭蛄蛹著,不滿道:“快放開我,怪不得我盡做跑不動的夢,原來是因為你啊!”
腰上的手鬆了鬆, 張九齡不滿道:“昭昭想跑去何處?”
譚昭昭隨口胡罄道:“去天涯海角,去西市, 快快快,方十郎定已到了。”說罷, 一骨碌翻身爬起。
一夜荒唐, 勝在年輕, 譚昭昭隻是身上有些酸, 眼睛些許幹澀。
下意識去看張九齡, 他依舊是深邃的丹鳳眼,精神奕奕。
明明他比自己睡得還要少,看來饜足之後, 還真是能養顏!
譚昭昭不滿瞪了他一眼, 暗自下決定今夜一定要早些睡覺。
張九齡神色慵懶, 慢條斯理坐起身,道:“別急, 剛剛開坊,方十郎趕來也要一段功夫,哪這麽快。”
譚昭昭不搭理他, 想要早些定下來,急匆匆去洗漱了。
兩人用完早飯出門, 方十郎果真已經在坊外候著,見到譚昭昭與張九齡一同出來,猜出了他定是進京趕考的鄉貢,態度更恭敬了些,長揖到底。
譚昭昭客氣地道:“勞煩方牙人久等了,請前麵帶路。”
方牙人忙道不敢,騎上驢,在前麵帶路。
兩人上了馬車,張九齡將她的頭攬在肩上靠著,溫聲道:“昭昭累了,歇息一陣。”
譚昭昭嗯了聲,馬車緩緩前行,搖搖晃晃,呼吸著張九齡身上熟悉的青木香氣,很快就睡著了。
馬車停下時顛簸了下,譚昭昭醒了過來,伸出頭往外看,問道:“這是到哪裏了?”
張九齡幫她理著襆頭,道:“興化坊。”
興化坊這套宅子譚昭昭最為滿意,隔著延康坊就到了西市。下了車,方十郎在一旁恭候,領著他們進了坊,前去了宅邸前,打開大門,道:“屋子約莫空置了三四個月,裏麵有些塵土,氣息不大好聞,郎君娘子莫要責怪。”
張九齡道了聲無妨,隨著方十郎走進了大門。
五開間的宅子,庭院鋪得平平整整,廊柱的油漆都還嶄新。屋裏亮堂堂,地麵上鋪著花紋繁複,厚厚的波斯地氈。胡床胡塌幾案,極盡華麗。
譚昭昭看得心下滿意,隻需要略微收拾一下,換掉地上的葦席,便能入主了。
張九齡問了方十郎些關於宅邸的問題,周圍的鄰居,以及屋主如今的去向等問題,未再多言。
看完之後,出門上了馬車,前去在崇義坊,靠近平康裏的另一間宅邸。
這間宅子比先前那間還要好一些,崇義坊往北是務本坊,務本坊再往北便是皇城。周圍居住的不是達官貴人,便是豪富商人。
看完宅邸,張九齡照樣看不出喜惡。譚昭昭見他不動聲色,方十郎愈發恭敬與緊張,就在一旁暗自學著他的高深莫測。
張九齡打量著藻井,隨口問道:“這件宅邸,空置了多長時日?”
方十郎猶豫了下,道:“約莫空置了月餘,前些時日,梁王府上的仆從,前來過問,某將宅子全部收拾清理過。”
梁王即武皇的侄子武三思,權勢滔天,如今官居宰相。
張九齡不置可否,接下來,他們再去看了昨日譚昭昭所看,靠近西南方向的幾間宅邸。
時辰不早,張九齡看著天色,便道:“今日就如此吧,待我同娘子商議之後,再給你回複。”
方十郎一聽,估摸著這單買賣十拿九穩了,高興地應諾,叉手作揖告別。
張九齡笑道:“西市已經開市,我們前去用些飯食,再陪昭昭好生逛一逛。”
譚昭昭還在琢磨著宅子,同張九齡上了馬車,她就迫不及待問道:“大郎看中了哪一間?”
張九齡修眉微揚,失笑道:“昭昭還真是急迫。”
譚昭昭瞥著他,道:“大郎是不急,先前看宅子時,端的是好一個不動聲色,真正是能唬人。”
張九齡頓了下,忙笑道:“昭昭莫氣,其實我不太懂宅子,怕講得太多,反倒漏了底,讓方牙人拿捏了去。倒是昭昭,比我還要沉穩呢。”
譚昭昭眨著眼睛,噗呲笑出了聲,道:“我是跟著大郎學呢。原來大郎是真在唬人啊!”
張九齡攬著她。親昵地蹭著她的臉,愉快地道:“我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果真沒錯。不過,此次經曆過一次,以後我就懂了。昭昭,我看完之後,比較中意興化坊的那間。不知昭昭的意思如何?”
西南方向的幾間宅子,與興化坊崇義坊完全無法比。
至於崇義坊那間,譚昭昭明白張九齡得知武三思門下的仆人來問過,定不會再選,但她還是明知故問道:“大郎為何不選崇義坊的那間?那間宅子更好,離皇城近,大郎考中進士之後,應了吏部試派官,前去皇城當差也近。”
張九齡眼裏浮起了笑意,不緊不慢道:“昭昭可是想說,崇義坊離平康裏更近?”
平康裏乃是長安鼎鼎有名的花樓所在,“一朝看盡長安花”,此“花”非彼花。
春風得意的讀書郎,五陵少年們,莫不喜歡到此流連,醉生夢死。
既然被拆穿了,譚昭昭就幹脆直接點頭,“對呀,大郎難道不喜歡?若你的友人,同仁們邀請你一同前往,大郎難道不去?”
張九齡認真想了想,道:“我會去。”
譚昭昭麵上帶笑,看著他不語。
張九齡執著譚昭昭的手,道:“不過昭昭,去到平康裏,並非為了女伎們。除了昭昭之外,我向來不喜與人同食,同坐,同眠亦不行。”
看來,潔癖也有好處,譚昭昭好奇問道:“若是大郎遇到了情投意合,能同大郎一起對詩唱和,才貌雙絕的女伎呢?”
張九齡無奈道:“昭昭,世上何來那般多的情投意合?比起論詩談文,我還是歡喜與昭昭這般話家常,說些家中之事。昭昭,我們能一起前來長安,一路以來,昭昭的堅韌,聰慧,心性,我永生難忘。”
他握住譚昭昭的手,放在了胸前,靜靜道:“在這裏。”再將手移到額前:“在這裏。全部都是,早已經填滿,實無其他空隙,再去安置其他的人。”
張九齡額頭的溫熱,傳到指尖。他俯下頭,深邃的眼神,逐漸暗沉,帶著幾分灼熱,在她耳邊低喃:“昨夜間,我仿若以為自己快活得升天了,可那時間,寧願死也甘願。”
譚昭昭臉頰發燙,倏地抽回手,一眼橫去:“原來是為了這些啊!”
美眸流轉,張九齡的心又開始發癢,用力親了下她,玉麵亦浮起一層紅暈,卻振振有詞道:“你我本是夫妻,此乃人倫天常,何來羞愧?”
譚昭昭慌忙推他,扶著襆頭,道:“別弄亂了,等下我還得逛西市呢。今天閑一些,我定要好生逛逛。”
張九齡頓了下,他想快些回去,早些歇息,夜裏方能長一些。
唔了聲,張九齡轉開話題,道:“昭昭,明日就定下宅子吧。”
說到宅子,譚昭昭立刻來了勁,道:“等這筆買賣做成了,與方十郎也算有了些交情,再給他點好處,他定會更盡心盡力。我讓他去幫我尋合適的宅子。牙人,不良人,武侯捕等等,他們才是對長安了若指掌,隻怕何處有隻老鼠洞都知曉。讓他幫忙,比起其他人得力數倍。”
張九齡最喜歡譚昭昭此般侃侃而談的模樣,比起早間的朝陽還要炫目,他如何都看不夠。
且從她的言語與行動舉止之間,張九齡得益良多。
在韶州府時,張九齡隻從譚昭昭與盧氏的相處,就能窺知一二。
看似柔順,卻化幹戈於無形,保全了自己,也讓盧氏有台階可下。
張九齡暗自思忖,為官為臣之道,當剛正不阿直言進諫。
要是換做自己,可願意天天聽到直言,有人在耳邊念叨,不得自在?
換一種更為溫和委婉的方式,興許能事半功倍。
到了西市,譚昭昭如魚兒躍進了水中,幾乎都不動路了。
怪不得,“美姿儀”的記載,在書中頻頻出現。
譚昭昭偷偷打量著路過的少年郎們,臉上的笑就沒能斷過。
張九齡抬手,在譚昭昭麵前拂了拂,聲音平平道:“昭昭,非禮勿視。”
身邊的“美姿儀”生氣了,譚昭昭衝他笑,帶著他熟門熟路去了胡姬們的酒廬,笑嘻嘻問道:“大郎,你看她們美不美?”
張九齡隨意看了兩眼,便不甚感興趣收回了視線,道:“昭昭可要進去吃酒?”
大中午吃酒,好似不大好。
不過,譚昭昭琢磨著,到了傍晚便會閉市,若非歇在此處,隻能趕在閉市前離開。
譚昭昭很快就下了決定,道:“走,我們吃酒去!”
張九齡失笑搖頭,跟著譚昭昭走進了酒廬。美麗的胡姬立刻迎上前招呼,將他們領去了角落空著的矮案前。
譚昭昭一口氣點了一大堆,葡萄酒,羊肉,蒸鴨,蝦炙,軟棗糕等等。
張九齡隨著她,道:“多要一些,再帶些回都亭驛吃。”
譚昭昭搖頭,笑道:“我都能吃完,還有別的店鋪呢,好多好多,我們等下再去別家買。”
張九齡全都說好,看著她喝酒吃肉,不輸遊俠兒的豪邁,忍俊不禁道:“昭昭,別吃醉了。”
葡萄酒中加了糖,中和了原來的酸,譚昭昭喝起來,跟蜜水一樣,很是牛氣哄哄道:“這點酒,我吃不醉!”
張九齡覷著譚昭昭豔若朝霞的麵龐,眼眸中蒙上的水意,心思微轉,道:“好好好,昭昭隻管吃,昭昭千杯不醉。”
這一場酒,直吃到太陽西斜。譚昭昭吃得心滿意足,恰在微醺的狀態,連走路都想墊著腳尖起舞。
快要閉市了,西市中依舊人潮湧動。黑麵的昆侖奴,綠眸的胡人,吃醉了搖搖晃晃而過的扶桑人,豐腴的貴家娘子,俊美的大唐郎君。
五花八門的語言,在耳邊交織。
這就是萬國來朝,盛世的大唐。
有鋪子前已經點起了燈籠,伴著落日的血紅,譚昭昭立在那裏,恍然覺著如夢。
手被握在了幹燥溫熱的掌心,張九齡關心問道:“昭昭,怎麽了?”
譚昭昭側頭,朝他盈盈一笑:“我很好。大郎,你看,這就是我要來的長安,我很高興。”
張九齡隨著譚昭昭的視線看去,心中亦湧動著難言的情緒。
寬袍遮擋住了他們緊緊牽在一起的手,他們一並矗立在熙來熙往的人流中,迎著撲麵而來的繁華。
張九齡凝望著譚昭昭,輕聲道:“昭昭,此時,幸得你與我同在。若我獨自在此,麵對著落日,定會覺著,無邊孤寂。”
不知是酒意上湧,還是此情此景,譚昭昭幾乎淚盈於睫。
在人來人往,喧嘩熱鬧中,他們隻有彼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