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譚昭昭被問得莫名其妙,張九齡看上去很鎮定,卻焦灼不安,竟然透露些不自信。
聯係先前他的種種反常,譚昭昭不禁認真思索起來。
後不後悔?
遵從著本心,譚昭昭問道:“大郎可是有對不住我之處?”
張九齡手輕撫過絲絹,觸及間細膩如凝脂。
他的妻子,在收拾她的嫁妝。
帶著這些,她可是想要遠走高飛?
成親之後,他離開了韶州,疏忽了她。
張九齡嘴角泛起一絲苦澀的笑,道:“俗雲:窮波斯,病醫人,瘦相撲,肥大新婦。昭昭身為新婦,當受了不少的委屈。我未能好生護著你,這是我的大錯。”
譚昭昭聽到這幾句俗語的“不可能”,細想一下便覺著挺有意思。
波斯來的胡商,富得流油。醫者看病治人,如何能病懨懨。瘦弱之人,豈能做相撲。
至於新婦,嫁人之後須得侍奉翁姑,侍候夫君操持家務,忙得團團轉,斷不可能胖。
大唐富裕繁華,武皇當政,於女人會少許多束縛。
可惜這些,僅對於手握權勢的權貴公主而言,尋常百姓家並非如此。
端看這幾句俗語,就足以充分說明,女人嫁人後的不易。相夫教子,侍奉公婆,乃是大唐尋常人家的規矩。
既然張九齡將話說到了這裏,譚昭昭認真道:“大郎,你先前問我可曾生氣,我沒騙大郎,有什麽可生氣的,事實如此啊。在外人眼中,比如阿翁阿家看來,我是配不上你。不過呢,這個配不配,他們說了不算,端看你我自己。大郎若是不做那焦仲卿,我如何能做劉蘭芝?”
張九齡一瞬不瞬望著譚昭昭,她眉眼疏朗,大氣明媚。
“我如何能做那焦仲卿,昭昭此生都是我的妻,永遠不會變......”
譚昭昭抬手,溫柔且堅定打斷了他,示意他先聽她說完。
“大郎,你別急呀,先莫要說太遠。至於大郎問我可曾後悔,以前已經過去,後悔無用。未來會如何,世事難料,我更願意活在當下。”
張九齡靜靜聆聽,目光始終停留在譚昭昭臉上,仿佛要看清她的每絲表情,每份真心。
譚昭昭迎著他的視線,緩緩道:“大郎,我並不需要你護著我,我隻是希望你尊重我,我也尊重你。你為人子,有你的不易。我是人,人皆有七情六欲。會屈服,亦會生氣,會厭煩,會傷心。各種規矩,律令,若能完全控製人的本性,就沒有改朝換代,殺人放火的事情了。”
張九齡輕頷首,晦澀道:“昭昭,我明白,終究是讓你為難了。”
譚昭昭搖頭,笑道:“大郎,你看,這就是世情啊。在世情規矩下,我身為妻子,新婦,本就該如此。我不能有委屈,有不滿,有怨懟。大郎能注意到這些,已經是極為了不得的事情。”
無奈歎了聲氣,譚昭昭平靜地道:“大郎胸有溝壑,心懷大誌,定當有一番大作為。我隻是個後宅婦人,於大郎的前程來說,的確幫不了任何的忙。阿翁阿家他們嫌棄我,我能理解,但那隻是他們的看法,與我何幹?”
風吹來,卷起絹絲飛揚,譚昭昭順手緊緊壓住了。
“我不願困在後宅,成日等候丈夫歸家,操心丈夫可有吃飽穿暖,可有生出兒女替夫家開枝散葉,侍妾可有安排妥當,庶子庶女可有一並妥善照顧,可有在翁姑前盡到孝心。既便我什麽都不是,心氣還如此高,如此不知好歹。大郎,你可能接受?”
大唐正是太平盛世時期,她有錢傍身,不求大富大貴,足夠她舒適過一輩子。
何況,無論在何種境地,她都要活得自在隨心。
替如今的她,替以前的譚氏,一並活了。
張九齡不假思索上前一步,譚昭昭趕緊攔住他,道:“大郎莫要回答得這般快,先深思熟慮之後再說。”
風越來越大了,卷來烏雲,將太陽埋了進去。
“估計要下雨了。”譚昭昭打量著變了的天氣,忙著將絲絹收進箱籠。
張九齡默不作聲忙著收拾,心此刻猶如天氣一樣,悶得慌,堵得慌。
譚昭昭愈冷靜,他愈難受。
真如他所料那般,他們皆看重他,從未考慮過,她的想法。
她後悔了,所有的大度,皆因著無所謂。
世人並非皆愛權勢富貴,也有隱在世外的高人神仙,斷不肯入俗世,隻求一份自由自在。
他的昭昭便如此,不屑他的大好前程,定要做他的妻子。
將絲絹收進箱籠,張九齡喚了眉豆與千山來,抬進屋放好。
張九齡望著天色,手伸出廊簷下探了探,道:“興許晚間會下雨。明日早起若雨停了,我們進城去。”
譚昭昭訝異了下,她來到這裏之後,還沒去過韶州城呢,高興地一口應了,“大郎進城可是有事?”
張九齡道:“先前昭昭說替大娘子添置一套頭麵,我們早些去辦了。”
譚昭昭想起張九齡送她的那隻簪子,猶豫了下,道:“韶州城要是尋不到好的頭麵,不若就給大娘子金葉子。越州富裕,要是不時興的頭麵,大娘子也不好戴出去。”
張九齡下意識看向譚昭昭的發髻,她向來素淡,隻在發髻上蘸了一隻柳葉金簪。
他送的簪子,從未見她戴過。
張九齡失落地道:“昭昭,我送你的簪子,你可是不喜歡?”
譚昭昭看著他臉上的落寞,忙否認道:“沒有,禮輕情意重......呃,我不是這個意思,平時我不喜戴太多的配飾,太重了。大郎那般費心替我尋了來,我都好生收著呢。”
送禮不得人心,還不如不送。
張九齡懊惱地道:“昭昭莫要安慰我,是我莽撞了。”
譚昭昭有口莫辯,忙岔開了話題:“順道替七娘子備一份吧,她要是成親,我們總不能忽略了。”
聽到“我們”,他們還是夫妻,張九齡心方定,道:“好,都依昭昭的。昭昭的嫁妝留著吧,我都一並出了。”
譚昭昭不解,張九齡攜著她的手,道:“我們去書房。”
兩人來到前院書房,張九齡前去書架上,取下放在上麵的匣子,連著鎖匙一並遞給了譚昭昭。
譚昭昭恍然記起,這是張九齡放錢的匣子。
張九齡道:“平時我花銷大,囊中羞澀,比不過昭昭富有。”
譚昭昭打開匣子,裏麵有金葉子,些許零散的銅錢,玉佩,扳指,紅藍寶石等等,價值不菲。
以前張九齡說得隨意,譚昭昭沒曾想到,竟然這麽多!
墊了墊匣子,譚昭昭一下覺著沉甸甸了,她不由得驚呼出聲:“喲!大郎真是深藏不露。”
張九齡寵溺笑道:“都給你。”
哎喲!哎喲!
譚昭昭猛地抬頭,驚喜看著他,道:“大郎可別考驗我啊!”
張九齡笑了下,笑容極淡,很快就散了,聲音低了幾分:“昭昭,我隻有這些,你全部都收著,放在自己的嫁妝中,無論怎樣花用皆可,一切由昭昭說了算。先前昭昭讓我慎重考慮,其實我無需考慮,我向來都遵從自己的本心。已經過去的事情,歉疚無用。我同昭昭一樣,活在當下。當下的我,願意同昭昭白首不相離。”
停頓了下,張九齡緩了緩情緒,艱難道:“昭昭若是後悔欲和離,那是因著我被昭昭厭棄,是我不夠好。我自會盡心盡力,若實在無能,惟願昭昭能過上自在,不受羈絆的日子,方是對昭昭最大的尊重。”
譚昭昭摟著匣子,快活得幾乎要飛起來,大聲清脆地應了:“好!”
張九齡被她身上的喜悅,衝得酸意蔓延,立刻就後悔了,忙道:“我是說假若,假若啊,昭昭可別以為我打算同你和離,可別誤會了。”
譚昭昭瞥了他一眼,臉上明明白白寫著嫌棄他出爾反爾。
張九齡別開眼,咳了下,輕擁著她往外麵走:“昭昭快去把匣子放好,明日進城去的時候,順道去衙門,寫進你的嫁妝冊子裏去。昭昭,我餓了。好困啊,昭昭還是先陪我歇一歇吧,我想擁著昭昭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