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傷口之所以為傷口, 最痛苦的從來不是受傷的那一刻,而是在傷口結痂之後,又在無人的深夜裏, 反反覆覆去揭開痂殼的那一刻。
聽到黎粲的問題,邵輕宴的神色可以說是理所應當地黯淡了下去。
但他又好像沒有完全泯滅眼裏該有的光。
他隻是把黎粲抱在懷裏,越發地緊了一點。
“黎粲,我從來沒有怪過你。”
不止是黎粲會顫抖,提起幾年前那些事情時,就算是相當冷靜的邵輕宴, 其實也會顫抖。
他的胸膛緊緊貼著黎粲的,心口也是。
孫微女士那一晚上說過的話, 又反反覆覆在他的耳邊縈繞。
他想說,他當時就是不夠堅定,也不夠自信, 所以在聽到那些話的時候,才會第一時間產生了退縮的念頭, 並且覺得自己其實的確配不上黎粲。
從小到大, 在一個又一個領獎台上風風光光站了十幾年的邵輕宴,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當他遇到自己真正喜歡的女生的時候, 也會自卑的這麽的厲害。
在高三邁向成年人的那一道門檻上,二十歲的邵輕宴學會的第一課, 就是沒有錢,就是原罪。
清華是他能夠夠的上的最好的學校, 可是別人家的孩子能夠輕易就去留學;
北城是他能去到的最遠的地方,可是黎粲要去倫敦。
“難道要她每個星期都從倫敦坐飛機回來看你嗎?”
孫微女士輕蔑到塵埃裏的話, 就如同一根巨刺一樣,深深地紮在邵輕宴的喉嚨裏,叫他明明好像可以說很多的話,但又說不出口。
所以最後的最後,他答應了孫微女士的請求,放過了黎粲。
並且他知道,以黎粲的性格,他要是跟她說實話,那她應該一定不會同意分手。
所以不如幹脆就把傷口撕的狠一點,再狠一點。
讓黎粲知道,他討厭她就好了。
她那麽高傲的人,聽到那些話,怎麽可能還不會同意分手。
他看著黎粲,漸漸地捧起她的臉:“對不起啊,粲粲,但我真的,從來沒有討厭過你……”
因為知道她的本性是什麽樣的,所以對於那些她會有的心思,他其實一點也不感覺到震驚。
他隻是遺憾,自己的努力,還沒有到可以真正地擁抱住十八歲的公主的時候。
“那個時候去美國,是因為哥大正好有一個學長在,說是可以帶我做項目,那樣子大三的時候其實就已經可以開始掙點錢,而且當時學校裏英國的交流項目也不是很適合我……”
“黎粲,我從來沒有故意不想去見你,我隻是……”
隻是心底裏一直憋著一股勁,覺得自己至少要有點自己的事業了,才配來見你。
陸敬文聯係上他的那一刻,其實剛剛好,也是他自己差不多決定回國的時候。
如果陸敬文不來聯係他,那麽最遲再過半年,他就會自己主動回國,回到雲城,來見黎粲。
他都想好了,回國之後,他會搬到黎粲家的附近,慢慢再和她重新相處,如果她還願意再見到他,再和他重新開始,那他們就重新開始;如果她不願意,那他就隻是默默地看著她,他也不強求。
是他離開了五年,他沒有資格要求任何人留在原地等著自己,尤其是黎粲。
“我就應該讓你多嚐嚐等待的滋味。”黎粲一邊紅著眼眶,一邊聽他說完自己這幾年的心境,眼角敏感的淚水似溪流,源源不斷。
酒店裏的香氛味道實在是有點熏人。
邵輕宴說話的時候,不免也吸了吸鼻子,把腦袋往黎粲肩頸處埋的更深一點。
“所以謝謝粲粲,謝謝你還願意跟我相處。”
他緊貼著黎粲的脖子,和她交頸相織,宛如在汲取整片森林裏,最後一點能叫人頭腦清醒的空氣。
黎粲同樣趴在他的肩膀上,默了默,而後抱緊了他的腰身,說:“那邵輕宴,你跟我講講你媽媽的故事吧。”
這是她最為好奇的故事,也是她這麽多年,一直都難以忘卻,耿耿於懷的另一個心結所在。
如果,黎粲想,如果那天他們沒有被孫微女士當麵碰到,其實她還是會抱著很大的僥幸心理,覺得他們可以一直這樣走下去,很久很久都不被人知道的。
她高中的時候,之所以跟誰都沒有透露過和邵輕宴之間的關係,就是擔心事情早晚有一天會傳進到孫微女士的耳朵裏。
邵輕宴聽到她的要求,果然身體又僵硬了一下。
不過很快,他就調整好自己的心情,撫了撫黎粲的腦袋。
“好。”他說,“但是你餓不餓?我們先給你點個外賣,你一邊吃晚飯,我一邊告訴你,好不好?”
黎粲在機場裏一直等了他五個多小時,期間就算已經吃過一點東西,但是也全是食之無味,不知道自己吃了些什麽。
聽到邵輕宴的話,她點了點頭,細長的眼睫毛輕眨了兩下之後,說:“但是我要喝啤酒,啤酒配燒烤,那才好吃。”
邵輕宴輕笑了下,不知道她最近為什麽總是這麽執著於酒。
但是他也拿她沒辦法。
“好。”他答應道。
—
關於邵沁芳和陳泓,還有陳敏之間的故事,邵輕宴其實也不知道該從哪裏給黎粲講起。
從他出生開始講起嗎?那好像已經太遲了。
“我外公,其實以前是在縣裏給書記開車的,當時他們全都定居在東北,我媽還有陳泓,也是在東北認識的。”
“本來,我外公和外婆家裏情況也還算好,畢竟在當時,有份穩定的工作,還是給書記開車,已經算是很體麵了,但是後來打貪汙反腐敗,很快就查到了那位書記的頭上,我外公沒過多久,也就跟著受到了牽連。”
“當時這件事情在當地鬧得挺大,據我媽說,是他們走在路上,都會被人戳脊梁骨的程度。”
“我媽和我外婆,清清白白了大半輩子,從來不信外公會做出這種事情,但是麵對當時的情況,她們也沒有辦法,她們不想繼續受人白眼,也不想平白無故地就被罵貪汙賊,所以最終選擇一口氣把家裏的存款全部給捐了出去,然後離開了東北。”
“陳泓跟我媽,是在我外公事發前一年認識的,事發後,我媽想,他們兩個jsg人都還年輕,帶著我外婆,當時也還算康健,三個人一起南下,到哪都好,都能重頭再來,自力更生。”
“但是在她和陳泓說完自己打算的第二天,陳泓就不見了,隻剩下我媽和我外婆,兩個人一起相依為命,離開了東北,到了雲城。”
“也是到了雲城之後,我媽才發現,她肚子裏有了我。”
“我其實有時候也經常懷疑,我是不是個災星,因為我媽生了我,身體才逐漸變差,外婆在我六歲那年離開了,外公入獄後沒多久,也就走了,家裏一時之間,隻剩下了我和我媽兩個人……”
因為實在太害怕,因為實在受不了別人異樣的眼神,也因為,實在接受不了陳泓的拋棄,所以在剛生下邵輕宴的那一兩年裏,邵沁芳並不敢將他帶去民政局登記,也不敢將他帶到外麵眾人的眼皮子底下。
她花了兩年的時間才徹底緩過來,花了兩年的時間,才在自己母親的勸說下,願意給孩子一個名分。
所以身份證上的時間差了兩年。
所以那一年被人找上門來辱罵私生子的邵輕宴,其實根本不是十八歲,而是二十歲。
在邵輕宴存在以前,陳泓和陳敏,甚至可能其實根本都不認識。
邵輕宴第一次見到陳泓的時候,是他十九歲的那年。
那年,他剛上高二,陳泓沒有通過邵沁芳,而是直接在學校裏找到了他,告訴他,他是他的爸爸。
那是邵輕宴活了十九年第一次知道,原來自己還有爸爸,原來自己的爸爸還沒死。
黎粲怔坐在原地,想起自己最開始在陳泓書房裏看到的那張照片。
難怪,難怪她當初那麽陰陽怪氣邵輕宴生日,說他是自己弟弟的時候,他會用那樣無奈的眼神,卻又一聲不吭。
她捏緊了手裏的啤酒瓶,一口氣全部灌進到了自己的嘴裏,然後就著滿身的酒氣,又撲進了邵輕宴的懷裏,撲過去緊緊地抱住他。
“你不是,你不是災星,你要是災星的話,那我應該早就被你連累的破產了,你要是災星的話,那你就不會考上清華,又自己能去美國留學了。”
她緊緊地抱著邵輕宴,不知道是不是喝醉了,隻是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耳邊告訴他:“你不是災星,是姓陳的不對,是他不做人,你和你媽媽一點錯也沒有,你們真的一點錯也沒有……”
“嗯……”
邵輕宴幾乎從來沒有跟人說過這些事情。
黎粲是他願意開口的第一個人。
他緊緊地回抱住黎粲,看著她義無反顧地朝著自己撲過來的這一刻,他是真的覺得,自己從小到大都無法言說的缺口,在這一刻,總算是被人給填滿了。
他貼緊黎粲的臉頰,說:“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一直都知道,自己並不是災星。
一直都知道,人性充滿弱點。
他隻有越來越強大,越來越堅強,才能保護住自己想保護的人,抓住自己想要抓住的東西。
一整個晚上,兩個人都在緊緊相擁。
又喝醉了酒的黎粲,暈暈乎乎地倒在邵輕宴的懷裏,一個接一個的問題向他拋出去。
從他為什麽要叫邵輕宴,問到他為什麽不來倫敦看自己。
奢侈地開了兩個房間,到最後,果然沒有派上用場。
邵輕宴這天晚上,是在黎粲這邊睡的。
但是什麽都沒有做。
隻是很安靜地睡著。
這天晚上,他跟黎粲真的聊了很多很多,從他從小到大在衡山路那條巷子裏長大的時候開始,聊到他上了高中之後被保送到清華的故事,又從他在清華的生活開始,聊到他在美國半工半讀的人生……
黎粲問什麽,他答什麽,好像整個人都像一隻剛買回來的,全新的布偶娃娃,在她麵前暴露到一覽無餘。
但是隻有邵輕宴自己知道,他還有很多很多事情,沒有告訴黎粲。
比如,他大三那年去美國的時候,其實也去過一次倫敦。
那是他在美國過的第一個冬天。
那年聖誕節的假期裏,他被學長帶著去參加一個華人的聚會,聚會上,幾個富家公子哥正好在討論過幾天包機去英國玩的事情。
在那之前,邵輕宴其實從未動過想要去倫敦的念頭。
但是在聽到他們的談話之後,心底裏突然滋生出來的想法,開始跟藤蔓一樣瘋長。
他沒有參與公子哥們的包機。
而是自己在做了幾天的攻略之後,買到了從紐約飛往倫敦最便宜的一班飛機。
往返的機票錢,是他將近一個月的生活費。
他去到了倫敦,去看了黎粲的大學,還走過了泰晤士河,終於見到了倫敦塔橋。
但是他沒有見到黎粲。
坐在lse圖書館樓前的那個晚上,他打開手機,看到了陶景然的朋友圈,原來他們幾個人又一起約著去了芬蘭,去了北極聖誕老人村,去看極光。
手機上黎粲的笑臉,比前幾次他在陶景然朋友圈裏見到的好像要更明媚一點,也更張揚一點。
他跟以往一樣,盯著那張照片默默看了很久,然後把它保存了下來,放在自己手機的相冊裏。
泰晤士河的夜晚也就那樣,倫敦塔橋不是為他而亮的,鍾樓上威斯敏斯特的鍾聲,也更不可能是為了他而敲響的。
隻是很簡單的一個夜晚。
第二天,邵輕宴就又重新回到了紐約,繼續自己一成不變的生活。
沒有任何意外和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