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眼看梁芝玉還想再鬧騰,但鬱瀾已經明白了褚妄的意思。

他隔著一道門看著梁芝玉,聲音也沒什麽起伏:“你與其在我們這裏耗時間,不如回去看看家裏還欠了多少錢。”

對方似乎還是不甘心,或者更多的是無法控製的後悔,好像後悔自己不應該那麽疼愛鬱翎,不應該那麽相信鬱翎,表情都變得扭曲了幾分。

“是怪我被他的話迷惑了,可是血濃於水,小瀾,你就真的忍心……”

原本鬱瀾都已經要帶著褚妄先一步離開了。

可聽到這句話,他動作頓了頓,又折返回來。

鬱瀾裝都懶得裝了,冷冰冰地睨著她,開口道:“我最討厭聽到的就是這四個字。”

“所以我才說,哪怕你是真的在我和他之間選擇一個我都能更看得起你,結果現在卻又要用這四個字來壓我。”

“巧了,我這輩子就沒體會過所謂血親的關心,”反而在被拋棄的時候,也是因為對方家庭有了自己的孩子,鬱瀾說,“反正你們不也沒公開過我,那不正好麽,他繼續做他的大少爺,我在這邊開開心心的,從此再無幹係,對大家都好。”

他是這麽覺得了,可梁芝玉現在火燒眉毛,哪裏顧得了這些,焦急地說:“是媽媽之前糊塗!你回來後也沒有關照過你的情緒,這樣,你跟褚先生好好的,那以後,以後我們慢慢來……”

不過已經沒人想聽了,鬱瀾推著褚妄進了門,而管家已經沉著一張臉走過來趕人。

還好晚飯沒有因為這個插曲而有所影響。

章妍中途還遞過來一個消息,說梁芝玉大概是去過集團總部了,不過沒邀請函,想用“鬱瀾親生母親”的身份刷臉失敗,被攔下來了。

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鬱瀾正在喝湯,還差點被嗆了一下。

一旁的褚妄看了他一眼,默不作聲地在他碗裏放了一隻剝好的蝦。

鬱瀾眨眨眼睛,跟他說:“我隻是覺得好笑。”

又說“你怎麽不自己吃”。

然後還是乖乖地夾起來一口吃了。

大概是看著他腮幫子鼓鼓的模樣很有趣,又或者是褚妄醒來以後非常沉迷這種能給他帶來確切的、實質性的愉悅的小事,因此他隨口說了一句“我吃飽了”,就又從盤子裏拿了一隻。

“你放心,梁芝玉這事兒對我沒影響的。”鬱瀾看了褚妄一眼,說道,“我跟她又不熟。”

“嗯。”褚妄也應了一聲。

“不過你剛才說的我覺得有道理。”鬱瀾說,“我以前也不怎麽過生日,院長說撿到我的時候身上沒什麽有價值的信息,隻能大概推算出來月份,也的確是這段日子前後。”

“小的時候劉阿姨就會在入冬的時候給我做一頓好吃的,就當是給我慶祝了。”鬱瀾有點驚喜地說,“但你說得對,定一個具體的日子也好!”

他可能是回想到了什麽:“那以後就可以在這個日子心安理得收禮物了,鬱翎一般喜歡在家裏搞什麽生日宴,我就算了,我不喜歡人太多。”

鬱瀾的眼睛很亮,閃著嶄新的、期待的光:“那我明天就要十九歲了!”

被他眼中的情緒感染,褚妄也忍不住很輕地勾了一下唇角:“嗯。”

他大概是想碰一碰鬱瀾的頭發,不過想了想可能剝過蝦的手指還沒完全擦幹淨,這才收了回來。

這樣的感覺很奇妙。

不過一點也不壞。

褚妄頗為輕鬆地想。

等鬱瀾推著他回了房間,洗過澡,正要把他扶回去的時候倒是有些犯了難。

按理說,這是到了治療床該換洗的時間了,不過因為褚妄這兩天恢複得飛快,生命體征也早已平穩,不需要輔助的儀器來監測,因此在他們回來之前就已經撤走了。

沒有那些東西的話,治療床就完全變成了普通的升降床,但問題是又硬又小,調整角度和搬運都還有點麻煩,實在沒有再躺下去的必要。

而房間裏除了治療床,就是之前鬱瀾一直一個人霸占著的,褚妄自己的大床了。

鬱瀾擰著眉,絲毫沒有“這張床本來就屬於褚妄”的覺悟,還猶猶豫豫地紅了臉。

早知道就不要那麽快答應席筠的。

但說出口的卻是:“那我們,我們擠擠?”

“正好你上來了我還能給你按按腿。”鬱瀾這麽一想就又覺得還行了,反正不該幫的忙都幫過了,能促進褚妄恢複那不是更好。

“而且我睡相應該還行吧,”鬱瀾大言不慚地說,“應該不會對你造成太大影響。”

褚妄回想了幾次對方把被子活生生睡橫過來的畫麵:“……嗯。”

“很不錯。”從不說謊的褚總違心地稱讚道。

不過鬱瀾因為他的違心誇獎感到十分愉悅,彎著眼睛笑起來,主動過來蹭了他一下,說:“那真是太完美了!”

鬱瀾的頭發毛茸茸的,軟軟地貼在他臉上。

於是褚妄睡前還是摸到了,心滿意足。

還好這張床的確夠大,鬱瀾扶著他躺上去,然後自己也往上麵一躺,評價道:“還好嘛,我也沒占多少位置。”

沒說完就被褚妄的大手攬了一下,然後認證道:“確實。”

“你來這兩個月也沒見你有什麽變化。”褚妄說。

“那不是,還是稍稍胖了一兩斤的!”鬱瀾爭辯,“那是因為你每天都看著,才會覺得沒變化。”

“是麽,”褚妄聲音不置可否,“也可能是以前沒碰到過。”

費好大勁能牽個手都已經不容易了,哪還管得了那麽多。

褚妄對自己很有認知。

“褚妄。”他窩在對方身上,微微蜷著身子叫他,“我家裏麵的事,我就都不想管了。”

“嗯。”攬著他的那雙手輕輕在背上拍了拍,點頭道,“都隨你喜歡。”

“你不會覺得我很冷漠吧?”雖然心裏是有答案的,但鬱瀾就是莫名想要多說點什麽,“畢竟她,她還說什麽血濃於水……”

畢竟當時他聽到這句話是真的有點生氣,才又轉回來跟梁芝玉說了那些。

褚妄沒有立刻回答這個問題,而是輕聲問他:“第一次從收養你的家庭搬走的時候,他們後麵有沒有再過來找過你?”

鬱瀾一怔,沒想到褚妄會突然提到這個,而且這件事自己隻跟他說過一次,且是混著原主的身世半真半假地提的。

那次算是隱晦地用夢境的方式跟褚妄說過一次自己原來的人生,沒想到對方竟然都記下來了,還微妙地區分了一下。

就好像真正能認同他所說的這個“夢”一樣。

“怎麽突然說這個。”鬱瀾聲音小了一點,不過還是說道,“其實是有的。”

像是猜中了,褚妄握著他的手臂略微緊了些。

“其實那個女主人很好,沒過幾天就來找我了,說是真的很喜歡我,想讓我繼續留在他家。”

鬱瀾在提起這些的時候聲音裏都沒有什麽情緒,就好像是在說別人的故事:“對方還說,她是我見過的最有眼緣的孩子,而且我也是最懂事的那個。

“那時候我都在懷疑我自己是不是很過分,自作主張地下決定,自顧自地想要離開。”

“我還去問劉阿姨,她說對方其實很真誠,而且在那裏的條件肯定是要比福利院好的。”鬱瀾說,“不過她也沒特別勸我。”

“那時候收養手續還沒完全辦下來,女主人過來找她填表,說還是想繼續好好對我,把我帶回去的。”

褚妄是一個很好的傾聽者,以前是靈魂體的時候是,現在也是。

他不會過多追問,但眼神和表情仿佛都在告訴傾訴者,他的確在認真聆聽。

鬱瀾不知道他對別人會不會這樣,但至少現在會讓他感到安心。

大概是褚妄的眼神讓他變得更加寧靜,鬱瀾也就更沒什麽包袱了,繼續說道:“我有點內疚,心想如果他們真的把手續辦好了,我也一定會好好對他們的。”

“不過這件事後來好像也就不了了之了。”鬱瀾聲音裏沒有不甘或者別的情緒,“但幾天後我收拾垃圾的時候,看到了一張寫著我名字的表,被撕碎了,扔在那裏。”

“結合前幾天我看到的,應該是她丈夫過來把她勸回家了,又問了幾個當天在的孩子,大概就是他一直跟她強調什麽‘血濃於水’,他們都有自己的孩子了,沒必要帶上我這個累贅。”

“但可笑的是——”說到這裏鬱瀾似乎眨了眨眼,聲音很幹澀,“就在前些年吧,那時候院長外出正好又遇到了他們夫妻倆。”

“說是正因為他們的孩子焦頭爛額,經常鬧到兩人要離婚的地步。”鬱瀾說,“那個女主人就找院長抱怨,還說了好幾次,說‘當初要是能留下小鬱就好了’。”

“她說她實在無法教育自己的那個孩子,說他從小頑劣不堪、目無尊長,怎麽教都教不會,好不容易送去上學了,隔三差五就要跑辦公室領人。她抱怨丈夫,抱怨他幹擾了自己的選擇,不然可能會有一個更聽話的孩子,而不是現在這樣,被折騰得焦頭爛額。”

“這事也是後來劉阿姨去世的時候我才聽說的。”鬱瀾的語調裏終於有了些波動,然而好像隻是感到困惑,“但我還是覺得她是愛自己孩子的。”

“那時候我第一次好奇,真的會有血濃於水這個說法嗎?僅僅隻是因為從身上掉下來一塊肉,甚至對於她的丈夫而言,都不需要經曆什麽痛苦就能獲得自己的後代,就因為這個,就能在幾天之內變臉,冷漠地撕掉表格麽?”

“當然,我可能腦子有點亂,說得就有點不清晰……”鬱瀾像是覺得自己有點笨似的咬了咬唇,“我知道我的想法可能不是很對。我不是要跟對方比的意思,也無意探究他們後麵過得怎麽樣。”

“可能今天梁芝玉說到了,我就,我就真的隻是好奇……”鬱瀾抬起眼看他,“真的可以有這麽大的變化嗎?”

“哪怕一點點的,”鬱瀾皺著眉,臉上有的隻是不解,“說好的一開始就看中了,一點點的遺憾都不會有嗎?”

“我的錯。”褚妄垂下眼來,很輕地在鬱瀾的鼻尖上貼了一下,“我不該問這個的。”

鬱瀾搖頭:“我不是那個意思……”

褚妄讓他更貼近自己少許,他的腿還有點疼,每動一下都牽扯著尚未恢複的神經和肌肉。

但他不著痕跡地咬著牙伸直了,為了方便鬱瀾能更好地靠過來。

一開始他並不是想主動聊這個,隻是在聽到鬱瀾說了那些,忽然想起他曾經雲淡風輕提起的往事,提到他瀟灑地打包行李從收養家庭離開的故事。

初聽時覺得心疼,在能觸碰到之後更是不知道要怎麽樣嗬護才好,每次想起鬱瀾經曆的,褚妄都覺得心裏被一塊小石頭斷斷續續地磨著,深深淺淺地滲出一點酸來。

那時候那麽小的一個孩子,是用了多大的力氣迅速做出的決定,然後頭也不回地決定離開呢。

“我隻是剛才突然想,你這麽好,那些人怎麽舍得不回來找你的。”褚妄說。

“就是啊。”鬱瀾終於附和著他的話,抿著唇說了一句,“我當時再怎麽說也是裏麵最好看最聽話的那個。”

“嗯,所以我運氣好,我撿到了。”褚妄難得用誘哄似的語氣說話,聲調不是很熟練,顯得有點生硬,但依然能聽出溫柔來。

“他們都不選我,都覺得不行,那是他們沒眼光。”鬱瀾垂著眼,幹脆把整個腦袋都埋進褚妄懷裏,近乎任性地不理智地說著,“我能做的已經做得最好了,他們又說不能從小時候養起就不親。”

“那後麵為什麽要後悔呢?我最後哪裏也沒去,不也這麽過來了。”

他聲音裏沒有委屈,也沒有想要流淚的衝動,隻是好像在這麽多年獨自行走的路上突然多了一棵樹,一把椅子,他能坐下來,能說說話。

鬱瀾於秋冬之際出生,不被祝福不被簇擁地來到世界上,走了好久,那棵樹伸出枝條輕輕拂了一下他的肩膀,然後告訴他。

你本就獨一無二,天下無雙。

不用惶惶等待著被選擇,也不必總要裝出討人喜歡的樣子,隻需要站在原地,樹葉就會輕輕落到他的頭上。

“我沒哭,想起來也沒有多難受。”鬱瀾聲音悶悶的,從埋在褚妄胸前的睡袍裏透出來,“上次你都說了的,以後都不會哭了。”

褚妄說不出別的話,隻能抱著他,然後一下一下地拍著,說“好”,說“沒關係的”。

他有時候在這方麵顯得有些笨拙,不怎麽會安慰,但好在足夠真誠。

但有時候在說些真摯的話時又好像會的得不行,簡直無師自通。

褚妄低下頭,感覺到鬱瀾的鼻尖輕輕蹭了上來。

對方暖烘烘的,又瘦又小,在他懷裏像一隻可憐的小動物。

他心下酸軟,又覺得無比幸運。

還好他撞了過來,沒有落到別的地方去。

如果去了別的地方,又會不會變得頭破血流?

鬱瀾倒是不知道他在想什麽,揪著他的衣領,做了好幾個深呼吸。

然後才說:“真是的,怎麽扯這麽遠。”

他癟了癟嘴,不講道理地粗暴總結:“煩死了,都怪梁芝玉。不來找我就沒這麽多事。”

而褚妄也像是跟著一起丟奏折的昏君,很自然地說:“對,是她的錯。”

聽到他這麽說,鬱瀾噗嗤一下笑了出來,一晚上殘存的一點鬱結才算是徹底解開。

他說:“你怎麽跟著我說話啊?”

他臉上的笑意很生動,褚妄於是也說得很自然:“沒忍住。”

“你怎麽談起戀愛來是這個樣子。”鬱瀾彎著眼睛,不過又沒想好怎麽形容,幹脆耍無賴似的打了個哈欠,往他懷裏拱了拱。

褚妄抱著他沒動,感覺到了對方的動作,聲音很低沉地傳過來,問道:“困了?”

鬱瀾幅度很小地點了點頭,大概是覺得現在這樣的姿勢舒服且溫暖,閉著眼靠近了一點,跟他說:“晚安。”

對方好像碰了碰他的頭發,又好像沒有。

鬱瀾正犯困,睜不開眼睛,不過還是朝著褚妄在的方向,微微仰頭,撒嬌似的囈語了一句:“親親。”

很快有柔軟的觸感輕柔地貼在眼皮上,然後是鼻尖,最後才落到嘴唇。

是很溫柔的不帶欲望的親吻,多半隻是親昵地相貼,再沒有進一步的動作。

鬱瀾舒服得眯了眯眼,又嘟嘟噥噥地哼了兩聲。

也許墜入夢鄉時正是午夜,不知是夢中還是現實,但鬱瀾聽到了一句低低的祝福。

是褚妄的聲音,很認真地對他說。

“——生日快樂。”

晚點應該還有哦!感冒恢複中(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