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不知道是因為輸液的緣故,還是水喝太多,燕知剛重新睡著不久就又醒了。

他眼睛還沒睜開就叫人,“牧長覺?”

“天天。”立刻有回應。

燕知很小聲地說:“我有點兒想上廁所。”

“那你叫護士過來,”那個聲音教他,“然後你想著我,我陪著你。”

燕知摸索著按了病床邊上的呼叫按鈕,果然護士很快來了,“您需要什麽幫助?”

聽聲音護士是個小姑娘,燕知不好意思說,隻是問了一下時間。

護士小姑娘一開始還有點納悶兒似的,“晚上七點多了,你家屬呢?怎麽把你自己留這兒了?”

“我不用人陪床。”燕知摸索著床頭上的保溫盒和水杯,跟護士解釋:“我自己就行。”

“啊……那也行,”小姑娘像是看了看他床頭的什麽東西,聲音溫柔了很多,“有什麽事兒你就按鈴,今晚我值班。”

門關上了。

燕知聽見低低的笑聲,“你笑什麽。”

“我們家天天臉皮兒真薄。”對方毫不吝惜誇獎,“特別可愛的小朋友。”

燕知倒不覺得有什麽,語氣反倒輕鬆起來,“我剛才睡糊塗了。我自己在斯大的時候,有段時間我總是看不見。就算骨折了也都是一個人住院和生活,不過是丟人罷了,也沒什麽,回國一段時間反倒變嬌氣了。”

說完換成他笑了。

空氣安靜下來。

燕知有點慌,“牧長覺?”

“在呢,在呢。”他的手立刻在黑暗中被接住,“那我陪著去上廁所,好不好?”

“我記得醫院裏麵會給個……”燕知不好意思說那個詞,“容器。”

然後他就窸窸窣窣地往床底下摸,一邊摸一邊說:“因為我現在不一定能站得起來。”

他上一次這樣發病的時候還在斯大,有好幾天渾身使不上勁,站都站不起來。

“不找了。”對方把他的手按住,“不用你站起來。”

燕知很茫然,“那不弄**……?”

他被輕易地抱起來了,“你……”

“多半是護士找護工來了,”對方貼著他的耳朵說悄悄話:“你想她都是護士了,還能不了解患者有什麽難言之隱嗎?”

“天天不要說話,你就把護工當我就不難受了。”

燕知聽他的了,不聽也沒更好的辦法。

他總不能真在**解決。

被抱著走了一陣,像是貴重瓷器一樣,燕知被輕而穩地放下。

牧長覺的聲音一直在他身邊,“沒事兒不緊張,你自己脫褲子,我扶著你坐下。”

燕知腿沒力氣,幾乎要完全靠著身邊的人,顫抖著把褲子褪下去,扶著他熟悉的手臂很慢地坐下去。

比起他孤身一人在國外醫院那些難以啟齒無關尊嚴的經曆,現在實在好太多了。

他回了國,也不能說是完全一無所獲。

至少他補充了許多牧長覺的實物素材。

他用完廁所,微微仰著頭,努力用有禮貌和客氣的口吻說:“不好意思,我好像暫時有點兒站不起來。”

畢竟真實的對方應該是護工。

隻是他親自套了一層幻象,讓這個時刻不那麽狼狽。

一隻手繞住他的腰,“天天不用力,我扶著慢慢起來。”

燕知很配合他,扶著他的肩膀站好,等著他給自己提褲子。

“我們洗洗手。”

燕知被放在了洗手台子上。

他感覺到自己大概是坐著一件什麽衣服或者毛巾,所以並沒有感覺到大理石洗手台的涼。

水流了一會兒,燕知的手才被牽到水龍頭下麵。

水是溫熱的。

剛才是在等水熱起來。

燕知的手指被另一雙手攏著,仔細地揉出泡沫。

隔著水流聲,他似乎聽見幾聲不均勻的呼吸。

像是在忍住情緒的洪流。

燕知下意識地想要關心,但又很快地意識到這裏沒有人可能會哭。

他換成了一句誇讚,對真實和虛構同時適用,“你好體貼啊,謝謝你。”

他的手□□毛巾包著,溫和地輕壓著擦幹。

等再被抱起來,燕知頭都要抬不起來了,隻是配合地枕著對方的肩膀。

他多少還是有一點緊張,不停說“謝謝”。

重新躺到病**,燕知聽見病房的門開開又關上,才終於舒了一口氣,“牧長覺?”

“天天。”床邊微微下沉,讓燕知心裏踏實。

“是不是累了?”呼吸麵罩也被重新罩好,“休息了,不舒服就喊我。”

燕知先摸到牧長覺的手,然後又順著他的胳膊、肩膀,一點點摸到他的脖子和耳垂。

“人們常說當快樂發生的時候,就像是做夢一樣,所以做夢應該是快樂的吧?”

“嗯?”

“而我做夢的時候,感覺就像真的一樣。”燕知把對方的耳垂抓在手裏,像是小時候睡覺一樣蜷進他最喜歡的懷抱裏,“早知道是這樣快樂,我就不該心存那麽多貪念,妄圖去擁有全部的你。”

對方沒說話,隻是抓著他的手指貼到了唇間,很輕地親了親。

耳垂捏夠了,他翻了個身,弓著背把自己嚴絲合縫地重新嵌好,又背著手摸到身後的手,拉到自己肚子上,“揉揉,不舒服。”

“寶貝。”吻輕輕落在他的耳邊,“我給揉,睡吧,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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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記得,還在應激階段,別給壓力……”

“……是是是不能累,少逗他說話是吧?我知道……”

“……心碎綜合征的後遺症……”

“……我知道慢慢來……”

“您別擔心,這兒有我跟……”

雖然病房裏說話的聲音很輕,但燕知還是有點被擾動了。

他能聽出來應該是望鬆濤在給林醫生小聲打電話。

他剛一動就停住了動作。

明明都應該過了一晚上了,他的上腹依然被人護著,就好像身後的人一晚上沒動過地方一樣。

他抓了一下肚子上的手,立刻有聲音貼著他耳邊說:“我在,寶貝沒事兒。”

燕知的麵罩已經被換成了更舒服的軟管。

他放鬆下來,像小貓一樣,繞著那隻手蜷成一個更舒服的姿勢,朝著望鬆濤聲音的方向抬頭:“鬆濤你來了?”

“燕子醒了?”望鬆濤謹記林醫生的囑托,“沒事兒你別說話,林醫生都跟我說了。我帶著早點過來了,能吃的話咱們吃點兒行嗎?”

“沒事兒,你別這麽緊張。”燕知撐著床慢慢坐起來,“我也不能老躺著,也不是多大的問題。”

望鬆濤使勁忍著,聲音還是有哭腔,“嚇死我了,燕子你嚇死我了……在飛機上做除顫還沒事兒,你可真有大本事……”

“也不是第一回做除顫,沒你想的那麽誇張。”燕知想緩和氣氛,結果發現就他一個人笑。

“你帶什麽給我了?別哭了,真沒事兒。你也一米八好幾呢。”燕知感覺到身後被墊了靠枕,恰到好處地托住他的腰。

“一米八四點五怎麽就不能哭了?那我感冒還不行嗎?”望鬆濤嘟囔,把帶的早餐打開,“都是你愛吃的,但你別勉強,不能吃就不吃了。”

“你都說我愛吃了。”燕知靠著床頭,笑著寬慰望鬆濤。

他其實沒什麽食欲,但他不想讓望鬆濤擔心。

“要我喂你嗎?”望鬆濤有點扭捏又有點躍躍欲試,“我知道你眼睛不方便。你別不好意思,我姑娘學會用勺之前都是我喂飯,我喂得可好了呢。”

“不用。”燕知果斷拒絕了,“我自己就行。”

望鬆濤把雞蛋餅卷好了用袋子包著放他手裏,“我親自烙的,這我絕活兒,我姐我媳婦都沒我做得好。”

燕知嚐了嚐,味道確實挺好的。

但他胃口實在差,吃了小半個就有點吃不下了。

望鬆濤盯著他吃的,看他吃不動就把餅接了,“不吃了不吃了,人醫生讓少食多餐,咱們得謹遵。”

燕知接了濕巾擦手,等了一會兒,用一種接近若無其事的語氣問:“你能幫我去趟康大嗎?”

“那有什麽不行啊,什麽事兒啊?”望鬆濤很爽快地答應了,“我聽林醫生說你導師馬上過來親自幫你盯實驗室了,這諾獎大佬可真局氣!”

“也沒什麽,”燕知拉上來一截被子,像是掩飾什麽,“牧長覺的戲應該還沒拍完,他們每周一到周四下午都在校園,我想讓你幫我去看看他。”

望鬆濤半天沒吭聲。

燕知以為他為難,“沒事兒,你不方便就不用去,也不是很必要。”

望鬆濤再開口的時候又有點鼻音,“那你要我給他帶什麽話嗎?”

“不用,”燕知倒是挺平靜的,“你就幫我看看他好不好,拍戲是不是還順利就行了。”

他想了想又加上,“看一眼就行了,別讓他多想。”

“行,”望鬆濤這感冒好像挺嚴重的,“我盡快就去給你看一眼,別擔心,我不讓他發現我。”

“太麻煩你了,”燕知想怎麽回報一下人家,“要不……”

“你給我打住啊燕子!”望鬆濤立刻把他打斷了,“你敢給我提一些有的沒的,我把我姐喊來你信不信?她能把醫院給哭塌了。”

“你別讓竹姐擔心,你跟她提幹什麽?”燕知有點皺眉。

“我不說我不說,她什麽都不知道。別著急,你千萬別動氣。”望鬆濤大氣兒都不敢喘,“我意思隻是你別跟我客氣,我聽著心裏頭發酸。”

“我知道了,我不跟你客氣。”燕知低低歎了口氣,“你也不用太給我費心,我一個人在這兒挺好的。你該忙什麽忙什麽,有事兒我可以給你打電話。”

望鬆濤又安靜了一會兒,恍然著答應:“啊……我走,沒事兒我知道你想一個人清淨。我現在就走,我店裏好多事兒。嗐,瞎忙。”

“你怎麽突然戲這麽多呢?”燕知笑了笑,“快走吧,有事兒我肯定第一個就叫你。”

“進門就這句話我最愛聽。”望鬆濤把他的被子掖了掖,聲音放低了,“真別外道,有事兒千萬說話。吃的我給你放桌子上,餓了讓醫生護士給熱熱,聽著了嗎?”

燕知點頭,“嗯,好。”

聽見望鬆濤出去,燕知稍微鬆了口氣,用手壓了壓胸口。

身邊立刻有人問:“怎麽了?不舒服?”

“我有點兒反胃……”燕知剛說完就捂住了嘴。

他胃口太差了,剛才那兩口完全是硬吃的。

但他肚子裏實際上也隻有那兩口餅,吐出來就隻是幹嘔,憋得滿眼都是淚水。

一直在有人給他拍背。

燕知全吐在手裏了,用紙擦了又擦,低聲說:“我想洗手。”

洗手回來的路上他摟著抱他的人,“我不想浪費別人的心意,但是我吃不下。”

“我們孩子不舒服,不是浪費別人的心意,天天最好了。”那人抱著他,輕輕親了一下他的臉蛋,“天天讓我試試嗎?”

燕知萎靡地靠著他最喜歡的肩窩,“試試什麽?”

他聽見了翻找的聲音,“我們看看望先生給帶了什麽?”

本來很不舒服,燕知還是被逗笑了,“‘望先生’又是什麽……”

“我們看看啊,”對方很快精準地找到了小豆沙包,“豆沙門釘兒吃不吃?”

燕知記得自己小時候非要管小豆沙包叫“門釘兒”。

大人總糾正他門釘隻有肉餡的。

隻有牧長覺,在他每次說想吃門釘的時候給他買小豆沙包。

燕知又猶豫,“怕肚子疼。”

“肚子不疼,”牧長覺的聲音很溫柔地哄,“我不讓疼。”

一個很小的豆沙包,燕知吃了一身汗,快半個多小時才吃完。

他蜷著腿靠著人,很安靜。

“沒事兒吧?”對方沒有一點大意,護著他的臍周感受。

燕知搖頭,“沒事兒。”

他又抬頭“看”:“那我以後吃飯都這樣?”

“怎麽會都這樣?”安撫的擁抱把他罩住,“我們現在隻是在慢慢養,以後好了就看你。你要想這麽吃,我就這麽陪著,好不好?”

燕知鼻子有點酸,扭身往後抱住,“你別離開我。”

那個聲音不厭其煩地反複告訴他:“我一直在。”

燕知這次沒有立刻接受。

他有點低落,“之前牧長覺就是這麽說的,最後也隻給我留下一個你。”

“那你要不要再給牧長覺一個機會?”那個聲音又輕又耐心,像是隨口一提似地建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