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牧先生。”燕知穿戴好了從家裏出來,反身把門帶上。

牧長覺還在扶欄上靠著沒動,看他把家門用鑰匙上了鎖,淡淡笑著問:“不方便我進去?”

“正好要出門,有什麽事兒邊走邊說,”燕知躲開他的目光,“可以嗎?”

“挺好的。”牧長覺稍微站直,等著燕知先下樓梯,“學校這公寓時間不短了,住著還可以嗎?”

四月初天還挺涼。

剛洗過澡,讓風一吹,毛孔吸飽了涼意。

燕知忍不住把手縮進兜裏,腳步加快了一些,“離實驗室近,挺方便的。”

“燕老師是要出去吃飯?”牧長覺在他三四級台階之後跟著,看他走快了,也不立即跟上,依舊不緊不慢的。

冷風讓燕知清醒了一點,更明白身後的人是誰。

他步子放得慢了點,含糊地“嗯”了一聲,“是。”

牧長覺掏出手機來看了看,“三點半才吃,食堂還有飯嗎?”

從挺久以前,燕知就不大能一心二用了。

他想著怎麽應付牧長覺,腳底下就沒數兒。

明明還有兩級台階,他當成平地走下去,身體立刻就沒了重心。

明明隔著小一米,他的胳膊一瞬間就被人拽住了,沒讓他順著樓梯栽下去。

從前牧長覺就隻走在他身後。

燕知在前麵一路瘋跑,滑旱冰、溜滑板、打著滾從草坪上軲轆下去。

牧長覺永遠在他後麵跟著。

好像在放風箏。

每次他回頭,都感覺牧長覺離他有點太遠了,“牧長覺,你能不能快點兒?你年紀大了走不動了嗎?”

牧長覺背著一隻手看劇本,懶得理他。

燕知很喜歡忽遠忽近地在他前麵搗亂,“牧長覺,我爸總說我缺乏鍛煉,你看我是不是身體比你好?比你跑得快?”

燕知得意洋洋地回頭做鬼臉。

但其實要不是牧長覺回家,他幾天都懶得出一趟門。

在他看來鍛煉身體遠沒有在家解奧數玩有意思。

他身體不好,蹦躂不了多一陣就沒勁了。

但牧長覺拍戲太忙,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回了家肯定還要花時間應付長輩。

燕知有私心。

他想讓牧長覺把時間都花在自己身上,明明玩累了也不肯回家。

哪怕隻是在牧長覺的跟前打晃,他也覺得很開心。

牧家附近有一片高爾夫球場。

燕知就在場地邊緣架高的草坡上溜達。

當時天色有點暗了,燕知眼睛看不清楚,一腳踩空。

那片草坡本來就是為了給球場劃個邊界,堆得很陡。

燕知踩空了倒也沒什麽好怕的,畢竟就算滾下去也隻是弄髒衣服,摔不出好歹來。

但他下意識地向後一扒,立刻就被牧長覺的手捉住了。

當時他像一隻小雞子一樣被牧長覺提著,還喜滋滋,“你不是看劇本呢嗎?”

牧長覺微微扳著點臉,“劇本有你好看嗎,惹禍精?”

燕知抓貓抓板似的往他身上爬,很可憐的樣子,“眼睛疼,看不清。”

“眼睛疼?”牧長覺的表情真正嚴肅起來,稍稍撥開他的眼瞼對著光檢查了幾秒,“真不舒服?”

從小燕知就像條尾巴一樣黏著他,犯什麽大小毛病的都是牧長覺第一時間處理。

所以他要真有什麽不好,牧長覺一秒就能察覺。

燕知不樂意了,“我裝的,沒不舒服。”

蹦了小半天,他其實是真累了,眼睛也確實有點模糊。

牧長覺把他托到背上,“摟好。”

燕知生氣呢,不要摟。

“欸你看見燕天天了嗎?”牧長覺揉了一下他的後背,“我家特乖、特聽話一小朋友。”

燕知沒好氣,“沒看見。”

“那怎麽辦?我今天還讓阿姨給天天做他喜歡的拔絲蘋果呢,要不然等會兒回家,你替他吃?”牧長覺帶著笑問他。

聽見好吃的,燕知生不動氣了,八爪魚一樣黏在牧長覺背上,“燕天天累死啦!需要拔絲蘋果複活!”

從前他驕縱得多光明正大,如今被扶住的時候就有多不知所措。

他把胳膊從牧長覺手裏抽出來,竭盡全力不動聲色,“謝謝你。”

牧長覺的手在半空中頓住,好像有片刻的空落。

但很快他嘴角彎了彎,“不客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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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走到食堂,燕知也知道這個點兒不可能有飯。

而且牧長覺走在校園裏,即使戴著口罩和帽子,也不斷有人回頭看他們。

燕知剛一抬眼回視一個路人,牧長覺就問:“我車在附近,燕老師介意出去吃頓便飯嗎?”

眼下也沒有特別好的理由推脫,燕知就點了點頭,“那就近吧,等會兒我坐地鐵回來就好。”

牧長覺沒說好或者不好,帶著他向停車場走。

跟牧長覺低調沉穩的風格截然不同,他開來的是一輛張揚的香蕉黃SF90,簡直像是借了家裏哪個小輩的心肝。

但是牧長覺從置物盒裏掏墨鏡的時候視線都沒偏一下,也完全沒有摸索的動作,從拿到帶行雲流水,明顯對這車很熟悉。

燕知覺得好像在哪見過這車。

但他又一想,這樣的車總出現在車展C位、雜誌封麵、電影海報,普通人倒也不難見到。

車裏空間太小了。

牧長覺身上的氣味很淡,卻有種莫名讓燕知緊繃的侵略性。

說不上來是什麽草木香,混在保時捷內室的淡羊皮味道裏,把燕知的心底烙得發燙。

燕知閉了一下眼,“學校聯係我說有劇組需要我來做角色指導,我以為會是幕後相關的人來接洽。”

牧長覺從後視鏡裏掃了他一眼,“我兼台前幕後,應該是夠格兒跟燕老師‘接洽’的。”

之前見了兩麵基本還算客氣,燕知不明白自己哪得罪他了,被噎得愣了一下,“我沒說你不夠格兒,我隻是擔心我不能達到你們的預期。”

車裏的氛圍冷下來,燕知捏了捏潮濕的手心,“牧先生,要不然你把車靠在地鐵站這邊。咱倆簡單把這事兒說說,然後我就回去了。”

牧長覺沒有靠邊停車的意思,“吃粥底火鍋行嗎?附近有一家還可以。”

看著地鐵站漸漸消失在視野裏,燕知有點破罐破摔的意思,“吃什麽都行。”

他不接著提正題,牧長覺反倒主動說起來了,“劇本我已經看過了,我的角色和你的職業緊密相關,所以到時候你要指導的對象,主要就是我。”

“你要演一個教授?”燕知有些困惑,“背景知識什麽的在網上查不是很簡單嗎?網上很多人都對自己的職業剖析得非常到位,你還可以問ChatGPT,它的見解也很全麵。”

“劇組願意出錢請更專業的視角,這沒問題。”牧長覺從剛變的綠燈前起步。

他完全是公事公辦的口吻,“從平麵的文字或者影像中獲得的視角本來就是相對狹隘且主觀的,經過演繹或者單方麵的理解後塑造,很容易造成角色的扁平。”

燕知記得。

牧長覺對人物的完成度要求非常高,連吃飯喝水這種最平常的動作都要精雕細琢。

在燕知十一歲的時候,牧長覺要出演一位枕戈待旦的少年將軍,每天用道具練習翻身上馬三百次。

開機前的兩個月,沒有一天間斷。

那時候燕知不明白,這種可以用替身的體力活,牧長覺為什麽費這麽大勁。

但他從來不問這種蠢問題。

牧長覺練習上馬,他嚼爆米花數數。

等牧長覺三百次練完了,他沾著一手奶油和糖汁,抖擻地跑上去把人摟住,“牧長覺,我也想騎馬!”

牧長覺二話不說把他扛到肩膀上,“上馬!去哪兒?”

支璐在不遠處笑:“我說長覺,天天都多大了,你還當兩歲小孩兒慣著?”

……

燕知垂下目光,“但我對演戲懂得不多。”

牧長覺把車開進停車場,“怎麽會懂得不多呢。”

他不鹹不淡的一句。

燕知眼睛莫名酸。

當年他最喜歡聽牧長覺給自己講戲。

明不明白的,反正牧長覺每次講得又有意思又認真,讓燕知覺得自己特重要。

仿佛不管多萬眾矚目,隻要少了他的加持,牧長覺的事業就是不完整的。

有時候他看牧長覺為了一個鏡頭不吃不睡地琢磨,問:“你為什麽要演戲呢?多累。”

牧長覺的目光從情節中抽離出來,轉頭看他:“賺錢。”

牧家最不缺的就是錢。

燕知從他懷裏仰起頭,“你那麽著急賺錢幹嘛,又不缺錢?”

牧長覺低頭看看他,把眼睛都快睜不開的小孩從沙發上抱起來,邊朝臥室走邊輕輕拍他的背,“燕天天這麽能吃能睡的,不攢錢你喝西北風?”

小孩枕著他的肩窩,迷迷瞪瞪地傻笑,“我不挑食,東南風也可以喝。”

那時候燕知是什麽都信以為真的。

如果沒有後來的事,他大概會一直以為隻要有牧長覺的肩膀,什麽東南西北風,他都不必畏懼。

“演戲什麽的,你忘了也沒關係,我有數兒就行了。”牧長覺沒轉頭看燕知,好像完全沒有察覺他的情緒,“你的工作不會很繁重,主要是回答一些關於人物塑造的問題,專業方麵的。”

這話說得很有邊界。

燕知的心情也平複了一些,覺得這事真的隻是一次業務合作。

要是他來回推諉,好像想得特別多似的。

而且工作量不大,酬勞卻高,對燕知來說確實很有吸引力。

現實就是現實。

現實就是如果多一份這樣豐厚的酬勞,他會輕鬆很多。

現實裏麵牧長覺就是他前男友,是他闊別九年之後作為陌生人來重逢的舊愛。

此刻跟牧長覺共處,他應該做個成年人。

從車上下來,燕知跟著牧長覺進了火鍋店。

這店不起眼,嵌在一段淺巷子裏。

又不是常規飯點兒,店裏人並不多。

相鄰的餐桌之間都用水紋玻璃隔著,很清淨。

回國之後燕知第一次在學校外麵吃飯,對服務員遞過來的平板有些困惑,“這是……”

“按往常的來,走預付。”牧長覺擺手示意不需要點單了。

服務員不多看也不多問,帶著平板走了。

燕知本來也不是真來吃飯的,隻是他病起來這兩天都沒正經吃過什麽飯。

聞著餐廳裏淡淡的米香氣,他難得有了食欲,甚至有點好奇牧長覺點了什麽。

他倆等著的功夫,旁邊來了一桌新客。

“……真的別把我蠱死好嗎!”

“什麽素人會讓唧唧爆炸起立啊?”三四個咋咋呼呼的年輕人,像是大學生。

“論壇上早就有人瘋狂扒他了,但是不知道為什麽總是‘查無此人’啊?就好像他從石頭裏蹦出來的什麽信息都很少,這種最恐怖了,感覺會是很牛很牛的背景……”

“……這什麽店,真有你們說的那麽邪乎?看著客人也不多啊,還VVIP要排兩個月隊真的假的啊……”一個女生哈哈笑著打斷,“求你們了,出來吃飯,別聊我老公了行嗎?”

除了跟牧長覺有關的,燕知對娛樂懂的並不多。

但是他知道現在的小朋友說起自己的偶像都很激動,所以還以為鄰桌是在討論什麽熱門流量。

“還好意思說?你們學校有神仙下凡,也不跟我們分享分享!”

鄰桌聲音不低,燕知想不聽見他們說話都難。

“嘿嘿,占有欲,懂?”小姑娘接著說:“他一來學校立刻就好多人注意到了。”

“他不是手腕上總有根黑皮筋嗎?他來第一周,學校門口的黑皮筋就脫銷了。我情敵太多了好嗎?”

燕知用熱毛巾擦手的動作一僵,正露出手腕上的黑皮筋。

“自從微博上照片出圈,現在你們學校的論壇樓接外鏈,你老公我老婆講課的視頻都流出了。”另一個女孩子笑著說:“該說不說,白發禁欲係天才教授,不能欣賞的人真的很可憐很可憐。”

燕知越聽越不對味,看著牧長覺把目光挪到自己手腕上,抬手把頭發紮了起來。

“而且你們知道他發表的文章列表有多長嗎?做神經的欸,據說博士都得比別的專業多讀兩年,他都還沒二十八好嗎?什麽開掛的人生啊。”

“我那天爬你們論壇那個專樓,感覺有句話形容得特帶勁。”有個男生說話了。

倆姑娘捧哏似的問他:“怎麽說?”

那樓燕知也略有耳聞,但都是聽學生添油加醋地講,他沒親自去看過。

現在聽著鄰桌三個學生聊得飛起,他真的有點後悔為什麽要跟著牧長覺出來吃飯。

“‘佛家姿態,道家做派’。”男生說得有鼻子有眼的,“有個層主是他在斯大的校友,據說他在讀PhD的時候就是學院高光。燕知一周隻在實驗室工作三十個小時,那科研做得,一路火花帶閃電,文章刷刷地發。還有仰慕者給他寫過十四行詩,在斯大最大的食堂公開朗讀。”

確實有讀詩這個事。

但燕知當時工作時間短倒不是什麽“佛家姿態”,隻是要做兼職賺醫療費,每天下午都在校外打工。

燕知刻意不去看牧長覺的表情,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又發燒了,忍不住用手背貼了貼兩邊的臉頰。

怎麽什麽丟人現眼的事都能有人記住?還發到論壇裏?

鄰桌聊得風生水起。

燕知聽得水深火熱。

等白米粥底上來,燕知沉默著給自己盛了一碗,悶頭喝了一口,差點把上顎皮燙掉。

牧長覺也盛了一碗,不緊不慢地喝,“什麽十四行詩,還記得嗎?”

他稍微湊近了一點,聲音壓著,“白發,禁欲係,年輕天才教授?她們老公,是誰?”

牧長覺身上的淡香又壓過來了。

燕知含糊著搖頭,“不知道。”

“嗯。”牧長覺並不追問。

過了一會兒服務員端上來兩碟肉片,看見兩個人都在喝粥底,稍微露出一絲困惑的表情,沒說什麽就走了。

燕知正有點想問,就聽見隔壁桌的小姑娘在笑自己朋友:“別老帽兒了,這粥底是涮肉用的,現在還不能直接喝。”

他看了一眼牧長覺。

既然是這的熟客,他肯定知道這火鍋是怎麽吃的,但還是跟著他喝了一碗粥底。

牧長覺這時候又好像什麽都沒聽到了,又從容地喝了一勺粥底,才慢悠悠地夾了一筷子牛肉涮進鍋裏,“燕老師回國這段時間,倒是挺高調。”

該來的總會來。

燕知反而放鬆了一些,“大概是招生季,學校想宣傳,能理解。”

他咬了一口新上的流沙包,麵皮柔軟,餡料細膩。

又甜又燙,是他小時候最喜歡的點心。

“你剛回國發展,有知名度不是壞事。”牧長覺把燙好的肉片放進他碗裏,“而且這次的合作對雙方都有利。至於我,你不必很在意。”

不知道是不是被熱氣熏得,燕知眼睛前麵霧蒙蒙的,“好。”

當年他都沒能很好的告別。

牧長覺沒追究。

那天晚上的事。

牧長覺也沒再追究。

說到底,牧長覺還是體麵人。

吃了一頓熱乎飯,燕知頭腦清醒了。

如果牧長覺今天沒把話說清楚,他大概率不會同意這次的合作。

現在話說穿了,說不難受是不可能的。

但他終於像是把九年前的告別補上了,真的畫了個句號。

以後就算再碰麵,大概率也隻是因為工作。

工作和情感,燕知自認一向分明。

就算不分明,也不是在現實這一部分。

飯桌上都是他喜歡的菜,燕知吃得比往常慢,每一個菜的味道他都想記住。

兩個人吃得差不多,牧長覺出去接個電話。

他的風衣外套留在沙發上。

燕知看到他衣服手肘的位置上還沾著那道薄灰,下意識地伸手拂幹淨。

等反應過來,他才感受到自己指尖上,還殘存著牧長覺真實的餘溫。

不過分溫暖,很快就消散了。

不到兩分鍾,牧長覺回來了。

燕知掩飾著低頭喝粥。

看見他還沒吃完,牧長覺在他一側不遠不近地坐下,“我助理小陳打過來的的。”

雖然燕知根本沒想知道,他都這麽說了。

燕知隻好問:“有什麽事兒嗎?”

“沒什麽大事兒。”牧長覺還是風輕雲淡的語氣,“我房子著火了,燒了點東西。”

“啊?”燕知立刻放下勺子,“嚴重嗎?現在需要你過去嗎?”

“可能需要跟保險核對一些財產,另一個問題比較嚴重。”牧長覺的樣子完全不像房子燒了,表情還沒他剛才聽見“十四行詩”的時候豐富。

燕知顧不上剛完成心理建設的告別,皺著眉追問:“什麽問題?”

“房子的事處理好之前……燕老師,我需要一個地方,”牧長覺波瀾不驚的眉心終於輕微地起了一點皺,“借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