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二合一)

燕知跟著林醫生回家的時候,惠特曼教授正在專心致誌地包餃子。

他看見燕知進來,立刻拍了拍手上的麵粉,“我記得你很喜歡漿果,剛剛去超市買了他們所有種類的漿果。”

燕知看到滿桌子的草莓、藍莓和樹莓,“休,你今天不用工作了嗎?”

林醫生笑得扶桌子,“天呐,休,你又被知反向敦促了哈哈哈!”

“我習慣了。”惠特曼教授攤開手聳聳肩,“這就是知,我們最好的知。”

然後他轉向燕知,“我今天有話要跟你說,你過來聽。”

林醫生撇撇嘴,朝著德牧招手,“凱蒂,我們走,誰會想要聽男孩子們的悄悄話。”

桌子上的水果都是洗幹淨的,燕知抱著一碗草莓靠在廚房的小桌上。

“因為林不會跟我講你的隱私,我也不想追問任何你不願意告訴我的事。”老人不太熟練地把一些餡料放在麵皮上,“但你遇到困難了嗎?”

燕知慢慢咬開一顆草莓,斟酌了一下措辭,“休,我隻是不希望用這些事來打擾你。”

他知道惠特曼教授是科研世家出身,一輩子過得單純而快樂,初戀就是隻比他小七歲的林醫生,所有的挫折都是科學給的。

他沒必要讓他參與這些。

“知,當然你可能跟林一樣,太聰明了,在心裏把我當個傻瓜。”惠特曼教授試圖把餃子的兩邊捏在一起,看了他一眼,“在很大程度上,你們可能是對的。”

“不,休,”燕知笑著否認,“你很有智慧。”

“沒錯,就是這樣。”惠特曼教授欣然接受了,“不過我還是想明確地告訴你,我可能比你認為的更有影響力。”

燕知捏著一顆草莓,略有些吃驚,“為什麽我會認為一個獲得過最高科學榮譽的人沒有影響力?”

“我也想不明白啊,”惠特曼教授做出跟他站在一隊的表情,“為什麽這麽聰明的知遇到了困難,卻想不到來找我呢?”

“如果你不是覺得我幫不上忙,就是不想讓我幫忙。”老人捂了捂胸口,“我簡直不知道哪一種可能更能傷透我的心。”

“休,”燕知略低著頭,“我非常不想這樣說,但是這件事確實沒人幫得了我。”

然後他笑了笑,“而且我已經找到辦法了,別擔心。”

惠特曼教授手裏拿著一個進退兩難的餃子,“知,那我相信你。”

燕知低頭看著草莓,“謝謝你,休。”

“但我還想說,”惠特曼教授咂了一下嘴,“或許我無法在具體的事件上幫助你,但我可以提供選擇。”

燕知不能再三辜負老人的善意,半側著頭恭聽。

“首先你這次回來,如果你跟林討論的問題沒有預想中的進展,我希望你不要衝動。”惠特曼教授從鏡片上方看著他,“至少你可以在我家裏休息一段時間,冷靜地充分思考。實驗室的事情我完全可以幫你分擔,你想要找人來接管一段時間或者你想線上處理,我都有辦法。”

燕知認真地點點頭,“我會考慮。”

“另外一件事就是藥物轉化。”惠特曼教授衝了衝手上的麵粉,從冰箱上拿起來一個棕色的小玻璃瓶,“當然,它還在走最後的倫理流程,但是臨床驗證部分實際上已經完成了,一天一粒是安全的。”

他把藥瓶放在燕知手裏,並沒說太多,“別讓林看到。”

燕知看著他對著餃子餡發愁的背影,莫名地感覺到惠特曼教授其實什麽都知道,甚至比林醫生知道的還多。

“你們兩個在廚房嘀嘀咕咕地說什麽秘密?”林醫生換了一身家居服過來。

燕知不慌不忙地背起手,把藥放進了口袋裏。

“當然是在說藥物轉化的事情。”惠特曼教授不緊不慢地朗誦:“軍翔小學我想去。”

燕知一挑眉,“什麽?”

“君向瀟湘我向秦。”林醫生撇著嘴搖搖頭,“他們應該再給他發個文學獎的。”

燕知差點把嘴裏的草莓笑掉了,“其實休已經說得很好了。”

“他本來還打算為了你學中文的,”林醫生翻了個白眼,“但每次剛開始學四個聲調,他就要睡著了。”

“我是個老人了。”惠特曼教授很自豪,“當年我也為林學過中文,我可以寫她的名字。”

“好的,你寫得很好。但是如果我們還不開始做飯,真的就要等到明天早上吃了。”林醫生把老教授推開,接著他包的那些奇形怪狀往後包餃子。

“你告訴知了嗎?你打算把他設定為轉化研發部分的唯一經濟受益人?”林醫生轉頭看他倆。

“哦林!”惠特曼教授懊惱地皺眉,“這是個驚喜!應該由我來親自告訴他!”

林醫生很沒誠意地向他道歉,“對不起,但是你剛剛說你們在聊這件事,我以為你已經告訴他了。”

“我們是在說這件事,但是還沒說到這裏。”老教授很失落地看向燕知,“知,現在你還覺得驚喜嗎?”

燕知知道一項成功的藥物轉化意味著什麽,很多已經功成名就的人為了搶占受益人名額打得頭破血流,因為它背後的利益幾乎意味著各種層麵的相對自由。

他本來根本沒打算參與名額競爭。

研發、臨床和市場,太多相關人員的介入就意味著無數的利益糾葛。

但是現在惠特曼教授說他是唯一受益的研發人員。

雖然說得好像隻是隨口一提,但哪怕是這件事裏話語權最重的休·惠特曼,也一定會為了爭取這個“唯一”付出代價。

“我……”燕知不知道怎麽說才能顯得不蒼白,“我希望我們可以共享這些成果。”

惠特曼教授搖搖頭,“我知道你希望。但是你是非常年輕、而且有潛力的科學家,你是我最引以為豪的學生。這項工作也的確是你獨立完成的,我作為導師給了你我責任內的指導。”

他的聲音更溫和了一些,“你告訴了我我無法針對你個人的困難予以幫助。那我希望你留下這些對你的事業更有益的東西,你遠比我要需要它們。我希望你可以在科研這條路上,不被其他的事情阻礙。”

林醫生歎了口氣,“他還想偷偷留一半遺產給你,但我認為他應該要和你商量。”

“林!年輕的女士!”惠特曼教授的頭發幾乎有點豎起來了。

林醫生堅持,“他應該知情,而不總是被動接受。”

燕知幾乎無地自容。

休太聰明了。

他一定看出來了什麽。

他在挽留他。

他們吃完飯的時候,外麵開始下雨了。

帕市一年到頭陽光普照,雨水極少。

林醫生有些驚訝地看著窗外,“下午都還沒有雲。”

她有些擔心地看著燕知,“需要我們為你做什麽嗎?”

燕知算了下時間還在藥效內,搖搖頭,“沒關係,我早點休息就好了。”

他的房間在二樓。

自從燕知第一次住進來,林醫生就提前把房間的門拆了。

現在時隔幾年燕知回來,那個房間還是沒有門。

二樓隻有他一個人住,他洗過澡之後處理了一下實驗室發來的工作。

凱蒂乖乖地蹲在他腳邊,時不時對著他抽抽鼻子。

燕知垂下手摸摸凱蒂的耳朵,它立刻抬起爪子搭到他的膝蓋上。

“好孩子。”燕知帶著凱蒂一起趴到**。

他掏出來褲子口袋裏的棕色藥瓶,擰開倒出來一粒。

他在考慮休給的選擇。

藥是半透明的膠囊,裏麵裝著魚油一樣的清澈**,確實透著一種一忘皆空的冷漠。

但這個機製遠沒有那麽浪漫。

這是抑製多巴胺釋放後強行通過製造“平淡感”來解除古典製約的直白途徑,初衷是用來削弱“求而不得”的痛楚。

燕知從來沒有勇氣去仔細考慮,是不是總有一天要把這個藥用在自己身上。

當然。

他會記得牧長覺。

他也會記得自己愛牧長覺。

隻是他每多看到一次牧長覺,他的神經元就會告訴他一次“你看,愛情的本質隻是主觀驅動,再完美也不過如此”。

這會讓他有充足的理智來處理這段感情,以達成對對方最小的傷害。

這多麽順理成章。

他到國外來見陪伴他的人,然後他選擇了沒有痛苦地把牧長覺從自己的生命裏剝離出去。

這樣牧長覺或許隻會覺得他不值得。

也可能會有短暫的撕裂,但總是會過去的。

牧長覺不也說了:希望有人彌補他的缺席?

確實有。

隻是燕知猶豫。

他終究沒有那麽舍得。

燕知打開了牧長覺的一部舊電影。

那是他唯一沒看過的一部,名字叫《吞沒》,為牧長覺贏取了第一座影帝獎杯。

那部電影裏麵牧長覺出演了一位三十七歲的失獨父親。

不知道是不是短時間內暴瘦的結果,牧長覺在戲裏看起來真的比真實年齡老了十幾歲,跟設定毫無違和感。

佝僂的肩,低垂的頭,深陷的雙頰和雙眼。

沒有眼淚和語言,隻是一舉一動間牽動的無望。

要不是因為燕知前幾天才親眼見到他,甚至不能確定他還能不能恢複回來。

現在的牧長覺多體麵。

腰背挺拔,皮鞋永遠光鮮,襯衫從來纖塵不染。

那部電影從票房上說,其實遠不是牧長覺成績最好的。

因為它太悲傷了。

其中的一個鏡頭裏,牧長覺扮演的主角父親開著車回家,卻總是在錯誤的路口拐彎。

他掉頭、直行、轉向。

直到後來他習慣了。

幾年如一日。

就好像他從每天從單位回家,就是要走那樣的一個路徑。

去經過他孩子以前最喜歡的糕點店。

他卻什麽都沒買過。

直到有一天,那家店沒有營業,燈黑著。

這位父親第一次把車停下來,繞著左右的店鋪走了兩圈。

“麻煩您問一下,”牧長覺的神態謙恭而溫和,“這家店今天休息嗎?”

旁邊的煙酒行老板打量著他那身磨爛了袖口的深藍工作服,有些不耐煩,“幹不下去了,行情不好。”

牧長覺的臉上起伏出一點無措,“但是這麽多年了,昨天他們還……”

“人還說不定哪天就死了呢,何況是店!”老板丟下一句話,擺擺手走了。

那位父親愣了一下,臉上的表情消失了。

“啊。”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

燕知看到牧長覺蹲在天台上抽煙的鏡頭就把視頻關了。

他知道這個父親的結局。

他不想看了。

過去他就非常害怕牧長覺拍這種要吊威亞的戲。

萬一什麽地方沒連牢,萬一地上的緩衝沒做好。

他根本不敢想。

哪怕牧長覺隻是從很矮的地方跳下來,燕知看著都是害怕的。

凱蒂舔了舔燕知的臉,頭抵著他的肩膀。

“甜心,還好嗎?”林醫生敲了敲門,在門口問道。

“沒事兒,”燕知回頭,“我準備休息了,你們也早點休息。”

等林醫生走了,燕知拉好了被子。

原本**壓著一隻凱蒂,他挺踏實的。

但是一旦安靜下來,外麵的雨聲就仿佛越來越大。

燕知的心跳有點快。

他從包裏翻出來隨身的薄荷糖罐,咽了一粒藥。

等待心悸退去的時候,他退到手機界麵猶豫了一會兒,還是點開了微博。

熱搜前排很安靜,前一陣關於燕知和牧長覺的那些照片已經銷聲匿跡。

娛樂性熱門話題大多是一些關於熱門新劇的推廣和熱門流量的各種小花邊。

有點太安靜了。

燕知的心跳莫名慢不下來。

他搜了牧長覺的名字,按照發布時間排序,第一條是“有人在撤熱搜嗎?”。

燕知剛點進去那一條就已經不可見了。

他退到實時頁麵往下滑,發現一條打著標簽的微博:“#牧長覺#是受傷了嗎?劇組能不能回應一下?路拍爆紅也太嚇人了。”

燕知立刻從**坐了起來,給牧長覺撥語音。

等到自動掛斷都沒人接。

他又給陳傑撥過去,這次倒是有人接了,“誒誒燕老師,怎麽了?”

“牧長覺呢?”燕知的聲音忍不住輕微地顫抖。

“牧哥?拍戲呢啊。”陳傑納悶了一會兒,“有什麽事兒嗎燕老師?”

“為什麽微博上說他受傷了?”燕知根本不信。

“受傷?沒有啊。”陳傑說話有點發緊,“這種戲有什麽能受傷的?文藝片又不是武打片。”

“那你讓他接電話。”燕知攥著被子的手裏都是汗。

那邊亂哄哄的,陳傑過了一會兒才回答:“牧哥在拍著呢,要不晚點兒?”

“他一條片子要多久?”燕知的語速越來越快,“過一個小時,他能給我回電話嗎?”

“燕老師,燕老師,您別著急。”陳傑試圖安撫他,“您那邊兒現在是不是挺晚了?您現在先休息,明天早上他準給您回電話。”

“‘爆紅’是什麽意思?”燕知重複了一遍,“微博上的‘爆紅’說的是什麽意思?”

“不是,燕老師……”那邊陳傑的聲音遠了,牧長覺接了電話,“怎麽了?”

在那一瞬間,燕知才發覺自己已經被冷汗浸透了,“微博說你受傷了。”

“沒事兒,在拍車禍那場戲,”牧長覺的聲音聽起來很正常,“現場一個血袋漏了,我被蹭破點皮。處理過之後就在繼續拍了,所以剛剛沒接到電話,沒事兒。微博上是我的人在清理,不著急,嗯?”

燕知坐在大床中央,半天才說出來一個“好”字。

“事情處理好了嗎?”牧長覺似乎走出四下的嘈雜。

但是燕知還是聽見了救護車的聲音,很尖銳。

“你到底在哪兒?真的隻是蹭破了皮嗎?”燕知反複確認。

“今天的布景在街上,我就在片場。真的沒事兒,你不放心我們可以視頻。”牧長覺輕聲問他,“你什麽時候回來?需要我到那邊接你嗎?”

“不用,”燕知垂下眼睛,“這邊處理好我就回去。”

那邊安靜了一會兒,牧長覺才說:“好,按你想要的方式來。別太晚休息。”

掛斷電話,燕知才發現救護車的聲音並不是電話裏的。

那種耳鳴一般的聲音持續地夾雜在雨聲裏,在他耳邊回**。

雨一直不停。

燕知把被子拉過頭頂,分析剛才的那通電話,想極力說服自己牧長覺真的沒事。

他都親自接自己電話了。

可是為什麽打給他本人的牧長覺沒接呢?

陳傑回答了,因為牧長覺在拍戲。

燕知到網上搜“爆紅”的視頻,除了娛樂圈中飛速走紅的含義,另一次意思讓他口幹舌燥。

大量快速的噴濺式出血。

燕知看著那幾個字,反複地告訴自己剛才牧長覺接了自己的電話。

他接了。

但萬一那不是牧長覺呢?

萬一那個聲音不是電話裏的呢?

救護車的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尖,像是在向燕知展示多普勒效應。

他從**起身。

凱蒂跟著他,腳爪在木地板上拍出輕響。

“現在嗎?”惠特曼教授正靠著床頭讀報紙,“你要回去?回國內?”

他看了看表,“快要十二點了。”

“對。”燕知已經拿好了東西,“我有急事。”

林醫生摸到床頭的眼鏡,“是什麽事?現在外麵雨很大,明天早上走來得及嗎?”

燕知搖頭,“我需要立刻走。”

惠特曼教授起身披上衣服,沒繼續問,“我去送你。”

燕知剛要回絕,他搖搖頭,“這個時間你打不到車。”

去機場的路上,燕知一直很冷靜。

他甚至可以跟惠特曼夫婦道歉,“對不起,這麽突然。而且也很晚了。”

林醫生從副駕駛上回頭看他,“知,你臉色非常不好,到底出什麽事了?”

“我不知道出事沒有,所以我必須回去親自看看。”理智告訴燕知可以讓林醫生給牧長覺打一個電話來確認。

但他又知道自己會有無數理由懷疑。

甚至哪怕他親眼看到牧長覺完好無損,他都不能百分之百確信。

他要立刻回去。

很遠的天邊傳來了滾滾的雷聲。

燕知腦子裏麵浮出來牧長覺的聲音,“罰我天打雷劈。”

他的瞳孔一瞬間擴大了。

燕知在腦海中極速地思考,或者說狡辯:他沒有需要牧長覺,他在想辦法,不能算牧長覺錯過了他的需要。

而且這裏是帕市。

牧長覺那裏是白天。

隔著一個地球的雷怎麽能劈到他?

但是支璐從前也不信“燕征天”會克到她家破人亡。

“知?知?”林醫生輕輕摸他的手,“我們要不要現在去醫院?我覺得你需要治療。”

燕知很輕地抹了一下眼睛,聲音裏幾乎有懇求:“我不能去醫院。您讓我回去。”

惠特曼教授用商量的語氣問林醫生:“你需要陪他過去一趟嗎?”

“當然。”林醫生歎氣,“我不可能讓他這樣自己走。”

她有帕市的永久居民權和長簽證,沒換過國籍,出入境比較方便。

從安檢到上飛機,燕知幾乎都是機械地跟著林醫生。

他唯一的一個想法就是“要回去”。

航班在夜雨中起飛,反光的舷窗上倒映著拉成細線的雨水。

燕知吃了助眠藥,甚至又吃了一片“薄荷糖”。

但是他不僅毫無睡意,心跳反而越跳越快。

“還好嗎?”林醫生擔心地看著他。

燕知緩慢地吞咽了一下,點點頭。

“我是你的醫生,你不必對我掩飾。”林醫生用幹燥的手心溫暖他,“除此之外,我還是你的朋友。”

“我眼睛有點看不清了。”燕知靠在座椅上,輕聲坦白。

“休給了你太多壓力,是嗎?”林醫生忍不住地歎息,“但他沒有惡意,如果你不想按照他的方式來,可以直接地拒絕他。”

“不是,休非常好。”燕知搖頭,“是我自己的問題,可能我的情況比我自己以為的要複雜,而我想要的卻又太多。”

“知,你別這麽想,”林醫生試圖開導他,“你所有的需求都是正常範圍內的,隻是每個人都會生病。生病是不能控製的,卻是可以治療的。”

燕知看著她,似乎隻是在認真地聽她說話。

但他正在努力擺脫腦海裏的另一個聲音。

“你怎麽能這麽自私?”支璐問他,“你是我和北珵的孩子,不是牧家的孩子!”

“這有什麽矛盾呢?”燕知聽見自己爭辯,“我愛牧長覺,為什麽是自私?”

“為什麽?我們現在離開那個環境了,我們現在有新的生活了。”支璐的聲音在哽咽中猶豫,“現在這個家裏就剩我們倆了,為什麽你還是更愛一個外人?”

燕知當時認為這個問題的答案是明顯的,“因為是他陪著我長大的,我生命裏的每一個重要時刻都有他。”

甚至隻有他。

他的每一個畢業典禮,都是牧長覺作為家長參加的。

甚至他的許多個家長會上,是牧長覺驕傲地接受表揚。

牧長覺從不缺席。

“所以我和北珵算什麽?”支璐質問他:“你爸沒了你第一時間要找長覺你想過我嗎!你有一點點在意過你真正的家人的感受嗎!”

當時燕知隻有十九歲,看見母親的淚水是驚恐的。

但他又有著那個年齡特有的嘴硬和倔強,“這跟我愛他有什麽關係?為什麽爸爸去世了我就不能再愛牧長覺?”

“因為你是我們家的人,”支璐一邊說一邊用手點他的胸口,“因為我費盡心思想要把你帶出失去父親的陰影,因為你父親也不希望你當一個被社會為難的異類!牧長覺把你慣成這個樣子不是別有用心又是什麽?!”

當時燕知的思維非常清晰。

他含著淚水一字一頓地回答支璐,“您要走出的是您自己的陰影,而我需要牧長覺就像您需要爸爸,我愛他不妨礙我也愛您。我們有什麽錯呢?”

到那時燕知從來沒有一天懷疑過牧長覺,“他一定也在找我。”

當時支璐滿臉淚水地看著他,目光是陌生而震驚的,“失去你父親是我一個人的陰影?我們對你而言,就這麽可有可無?你這麽依賴長覺,如果有一天你失去他,和今天的我又有什麽分別!”

“我沒有說你們對我可有可無,”燕知還在試圖爭取,“我隻是想要回去找牧長覺,對我們現在會有什麽影響呢?而且如果不是你們攔著,我為什麽要失去他?”

他到那個時候還沒能明白。

支璐並不是在意他要去找誰,也不是要跟他爭對錯。

“不好意思,我去用一下洗手間。”燕知在林醫生擔心的目光裏解開了安全帶。

他關上洗手間的門,把薄荷糖罐裏所有的藥都倒了出來。

還有五六片。

他不能在飛機上失控。

但燕知看著那些藥又有些舍不得。

如果他全吃了,那就意味著他提前把火柴燒完了。

而且也不能確定有效。

他握著那些藥,像是握著一種安慰,安靜地靠在洗手池上。

毫無征兆卻又不太意外的,血從門下漫了出來。

燕知摩挲著手腕安慰自己,隻要忍一忍就過去了。

他可以隻是旁觀。

他可以控製。

他看著自己從學校回家,想告訴支璐他在斯大的補錄手續已經完成了。

雖然剛到帕市還不久,但是燕知知道支璐每天這個時間都在書房寫詩。

他知道支璐給燕北珵寫了很多新詩,也見過她在夜裏燒那些寫著小楷的紙。

那天他回家的時候也是夕陽很耀眼。

燕知為早上和支璐的爭吵感到愧疚。

他拿著學校的文件到書房找支璐,想要緩和氣氛,想讓她知道事情在慢慢變好。

但她不在書房。

也不在陽台和廚房。

“媽媽?”燕知走進主臥,很快站住了。

他看到了地上的**。

那些**的顏色原本是很深的,隻是被夕陽的光照出一層黯淡的紅。

邊緣已經幹涸了,因為收縮起了很細小的皺。

燕知在牧長覺的片場見過道具血漿。

跟他眼前的完全不同。

也沒有如此厚重的鐵鏽味。

燕知站在門後麵,一直等到太陽下山,房間全黑了。

他沒有打開房間,直接撥了急救電話。

其實哪還有什麽可救的。

燕知剛看到的時候就已經知道了。

燕北珵甚至都沒有流這麽多血。

如果不是燕知離得那麽近,看著他的呼吸在幾秒內急促地消失,根本就認識不到發生了什麽。

當然,燕知分析,也可能是因為當時在下雨。

血聚不起來。

燈是警察打開的。

他們脫下濕透的雨披,請燕知讓開一點。

進進出出的法醫在測量牆上血的飛濺角度。

燕知一直站在門口,平靜地看著。

然後在支璐從他身邊經過的時候,他才想起來開口,“媽,我不找牧長覺了。”

他跟著擔架小跑起來,“我再也不找牧長覺了。”

“媽你回來,我不找牧長覺了,我錯了。”他哭著抓住擔架冰涼的金屬把手,“我錯了我再也不找牧長覺了,求求你回來。”

有人把他的手從擔架上掰開,“孩子,你冷靜一點。”

那些話徹底打破了燕知的冷靜,他想把支璐從那個黑色的膠袋裏麵剝出來,“媽媽你不要走,我不找牧長覺了,我錯了……”

他就是那個時候失去呼吸的。

就好像支璐握著燕北珵的手術刀,劃開自己動脈的同時,順便把燕知的氣管也劃開了。

他跪在地上,抓著自己的胸口,徒然地呼吸。

所有的氣體爭先恐後地湧進他的肺又一成不變地退出來。

他睜大的雙眼裏幾乎流不出淚水,無計可施地看著一切變成空茫的白。

有人扶著他,“孩子?孩子?”

“知?”林醫生跪在燕知身邊,試著恢複他的呼吸,“知!”

她衝著空乘的方向大喊,“這裏需要幫助!”

恍惚間燕知看著機艙的天花板,以為時間終於倒流回了支璐死之前,他們正隨著夜航西飛。

燕知大張的眼睛裏沒有任何聚焦。

他碎裂的呼吸近乎執迷不悟。

“求求你,讓我回去。”

“我要找牧長覺。”

林醫生貼著他顫抖的嘴唇用力聽,“誰是牧長覺?”

飛機是深夜降落的。

林醫生一路跟著擔架跑,剛過接機通道就看到一個高大的年輕男人追上來。

他邊跟著跑邊查看呼吸麵罩下不省人事的燕知。

他的聲音沙啞但很輕柔,“天天。天天。”

林醫生在飛機上嚐試聯係過燕知的緊急聯係人,姓望。

她跟他簡單說明過情況。

登上救護車之後,林醫生短促地看了來人一眼,“望先生?”

他穿著一身很好的深色西裝,隻是完全被雨淋透了,從上到下地滴著水。

但他好像全然沒注意到。

他目不轉睛地望著燕知,一雙血紅的眼睛連帶著四周凹陷下去,幾乎讓人不敢看。

那人一直握著燕知的手沒鬆開,像是反應了半天才明白林醫生在問什麽。

他身上的所有情緒如同本能一樣瞬間收斂,覆上一層近乎空白的平靜,“我姓牧,牧長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