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怎麽了?”牧長覺接電話的聲音很溫柔。

燕知說話間帶著一點酒意,“牧長覺,你現在在忙嗎?”

其實他知道答案。

按照單一更的拍攝習慣,難得抓住牧長覺一次一定會狠拍幾場。

換做平常,燕知不會選他工作的時間聯係他。

而且他才剛剛說過,讓牧長覺“鬆鬆手”。

“你喝酒了?”牧長覺那邊一下就安靜下來了,“你在哪兒?”

“我沒喝醉,你別擔心。”燕知說話慢慢的,“你真的別擔心,我沒走遠。”

“定位發給我,我立刻就過來。”牧長覺像是在跑,呼吸明顯快了起來。

“嗯,我發給你,你別著急。”燕知把電話掛了,眯著眼睛把定位發過去。

他特別清楚自己在這個時候不應該,或者說不能喝醉。

他做了一切都是要向牧長覺隱瞞自己的病。

但是如果不喝醉,燕知好像有點走不動了。

他想輕鬆點把今天過過去,然後期望著明天有辦法處理。

而且他確實有件事必須做。

林醫生的歉意是以歉意開頭和結尾的,很長。

中間她說希望燕知有空親自過去一趟,可以當麵探討一下有沒有好的解決方法。

酒精讓燕知頭疼。

那種有節奏的鈍痛讓他回憶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他們究竟是要解決什麽。

“知,你的攝入量已經超出醫療標準太多了,我作為醫生無法建議你繼續使用它作為首要治療方案。”林醫生的郵件裏寫到,“你是非常優秀的年輕學者,身體和智力的損傷都會是可惜且不可逆的。休也不讚同你繼續使用這種藥。”

休是惠特曼教授的名字。

“你使用這種藥物的初衷是要抵抗過度幻想和恐慌,但必須承認它是一種限製性精神作用物質,高於治療需要的攝入量就會被歸結於濫用。”

燕知了解林。

她是他見過最溫柔而堅定的女性。

在她的能力範圍內,她願意做一切來幫助她的患者。

但與此同時,她又很明確自己的職業邊界。

燕知不用跟她辯解就知道如果自己強調“我仍然需要治療”會得到怎樣的回複。

“如果如此長期的超量使用仍然無法獲得理想的療效,就可以排除它作為最佳治療方案的可能。”

燕知自己是學術界內的,可以非常輕易地模擬任何一個理性思維的運作結果。

除了他自己。

牧長覺在他麵前坐下的時候,燕知正喝完杯子裏的最後一口黑麥。

“怎麽了?”牧長覺總是用這個問題開頭。

好像每一次見麵,燕知總是在某種麻煩裏。

小時候燕知闖了所有的禍,每次聽到這句話,就覺得安心了。

因為牧長覺來解決了。

就像是他小時候牧長覺教他寫的“天天”,他就算是把天捅破了,沒關係,牧長覺來補。

“我心情有點兒不好。”燕知抬頭衝他笑笑,“是不是耽誤牧老師拍戲了?”

他低著頭自說自話,“我這個指導當得,不是在生病就是在誤事。”

牧長覺看了一下桌子上的空瓶子,“為什麽心情不好?”

“其實沒什麽特別具體的事兒,可能就是很多事情沒能像我預期的那樣。”燕知說得淡淡的。

他把一些不相關的事拉出來當幌子,“比如我感覺學校裏的氛圍沒我想的好,有老師為了討好官員……”

燕知看到牧長覺那個傾聽的姿勢,有點說不下去。

他改了口徑,“牧老師,要不然我們玩‘真心話大冒險’吧。”

他的坦然裏麵全是忐忑。

“怎麽玩?”牧長覺保持著他想要的距離,問他。

“石頭剪刀布。真心話可以問一個問題,大冒險就可以要求一個任務。”燕知仍然在笑,“如果都不行就喝酒。”

“行。”牧長覺開了一瓶酒,給自己倒滿一杯。

第一輪燕知就輸了。

他安靜地等著。

“真心話。”牧長覺做出一點苦思冥想的樣子,“你最喜歡什麽水果?”

“草莓。”燕知毫不猶豫,笑著抱怨他,“牧老師好浪費,你應該問一點你不知道的。”

“下一次。”

下一次燕知又輸了。

牧長覺看了看他,帶著非常淺的一點笑,“燕老師有事瞞著我嗎?”

燕知點頭,“有。”

他把自己的酒杯也滿上。

他們喝酒的地方是一家小店,人來人往的。

隻是他們那個角落不起眼,牧長覺又背對著其他客人。

熱鬧裏反倒有一種安靜。

“燕老師你是不是故意輸給我?”牧長覺贏第三次的時候這麽問他。

“我又沒有慢出。”他小時候就是這麽賴皮的,隻是他贏的時候牧長覺從來不揭穿。

“那還是真心話。”牧長覺背著光,燕知有點看不清他的臉,“好。”

“燕老師瞞著我的事,是好事還是壞事?”

燕知低頭看酒杯,努力讓頭腦通過酒精出離情緒,“是不需要擔心的事。”

燕知一直輸。

並且在他看來牧長覺有那麽多問題可以問他。

但是他偏偏問了“我是不是讓你困擾了?”

燕知皺了一下眉。

但是他又覺得牧長覺這個問題問得特別理所應當。

如果他站在牧長覺的角度上分析,就會看到一個忽冷忽熱陰晴不定的自己。

而他不能讓牧長覺知道原因。

哪怕像牧長覺那麽聰明的人,也絕想不到他隻是瘋了。

燕知的答案是“不是。”

牧長覺輕聲問他:“那你想告訴我的是什麽?為什麽想玩‘真心話大冒險’?”

“因為我不知道該怎麽辦。”燕知稍向後仰著頭,淚水在他眼睛裏微微地閃。

牧長覺安靜地等著他說。

“我上一次走,”燕知有點後悔不該喝酒也不該哭,“跟你說的最後一句話,你記得是什麽嗎?”

“你說,‘我再也不想見到你了牧長覺’。”牧長覺輕聲回答他。

當時牧長覺要去劇組了,跟燕知說今年可能不能跟他一起慶祝生日了,檔期排了戲。

可是燕知把生日禮物都給他挑好了。

在那個時候的燕知看來,這簡直就是世界上最不公平的事,跟牧長覺爭執了很久,最後問他:“如果我生病你也不回來嗎?”

牧長覺比他年長比他高,不用發火就很有震懾力,“燕天天,你這不講道理是我教的?”

當然是他教的。

燕知所有的任性肆意、自尊甚至自我都是牧長覺教的。

“我真的很長時間都在後悔。”燕知一低頭,眼淚掉出去,“明明每一天跟你在一起,都是最幸福的,為什麽我會說那麽一句話。”

“為什麽我許願和你在一起才是真心的,偏偏是這麽一句話應驗了。”

“但是現在我在這兒。”牧長覺溫聲說,“不是你告訴我,一切已經過去了?”

燕知的確以為是可以過去的。

牧長覺向他確認,“是過去了嗎?”

燕知抬起濕漉漉的眼睛,“我要出一趟遠門。”

“去哪兒?”牧長覺立刻問。

“去解決一點事情。”燕知的眼淚慢慢幹了。

牧長覺沉默了一會兒,“我能陪你去嗎?”

“時間不會太長,我盡早回來。”燕知從杯子裏喝了一口酒。

牧長覺很難見地堅持,“你要去哪兒?做什麽?我需要知道。”

“我在國外的那幾年,”燕知閉了一下眼,像是舉起一把刀,“有個人一直陪著我。”

牧長覺望著他,問了一個讓燕知怎麽也想不到的問題,“有他陪著你,讓你好過一點兒嗎?”

燕知低著頭睜大眼睛。

他不能一直哭。

牧長覺會看出來。

然後他點頭。

“那你現在是去見他嗎?”牧長覺問真心話不再需要贏。

燕知又點頭。

“他是最近聯係你的?”牧長覺繼續問。

這個問題的答案其實不確切。

但燕知還是點頭。

漫長的沉默。

“那我就不陪你去了。”牧長覺的聲音仍然很輕,輕得燕知覺得嘴裏太苦了。

好像他這輩子吃過所有的藥此時此刻都通過喉嚨返上來,隻要他一張嘴就會全吐出來。

“燕知,我沒有怪你,我永遠也不會因為任何事指責你。”牧長覺的聲音裏有很淡的疲倦,“其實和你猜的一樣,我知道了你走那天的一些情況。包括從前、現在和以後,你做出任何的選擇我都會理解,並且尊重。尤其在當時那種情形下,我寧可你有人陪著。”

他抬頭看著燕知,“錯從來不在你。”

他的聲音太輕了,如果不是如此清晰的內容,燕知簡直分不清究竟是不是他說的。

“隻要能讓那時的你感覺好一點,我很希望有人可以彌補我的缺席。”

“少喝點兒。”牧長覺走的時候拿走了桌子上沒開的酒,留下了自己的外套,“另外替我謝謝他。”

時間晚了,小店裏的學生越來越多,逐漸熱鬧起來。

燕知能聽見老板在挨個查學生的身份證,“沒成年的同學不許喝酒啊……差一天不行!差一個小時都不行!”

燕知想起來那部從小時候就喜歡的電影,說差一個時辰都不算是說好的一輩子。

一輩子多奢侈啊。

看電影的時候他還以為自己懂了,結果還是許了要跟牧長覺一輩子在一起的願望。

燕知不知道這一次他有沒有做到一個好的告別。

他想自己會想方設法地回來。

但是如果他沒找到辦法,那他也很難想象如何讓牧長覺目睹那個支離破碎的自己。

他想給牧長覺一個恰到好處的傷害。

如果他不能以完整的自我回來,那牧長覺最好可以覺得自己沒有他也可以過好的生活。

就像他無論是不是發自內心地說過的那樣:有人彌補他的缺席。

至少他們當中有一方不那麽遺憾。

燕知以為這會是很難的。

他看著牧長覺從頭到尾沒有碰過一口的酒,莫名有一種破釜沉舟的輕鬆感。

酒精混著最空虛的如願以償,他對著空氣笑了,“你聽到了嗎?他叫我‘燕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