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燕知吵不了架。

他聽見這麽一句話,眼前立刻就一陣發花。

和小時候一樣,他偶爾休息不好或者情緒激動也會這樣,稍坐一會就能緩過來。

他安靜地站了片刻,想朝著印象裏沙發的方向走過去。

但是他畢竟對環境不熟悉,即使他有意識克製,但還是沒忍住小幅度地摸索了一下。

他的手立刻就被扶住了。

牧長覺什麽都沒問,一手帶過他的腰,要扶著他往沙發走。

燕知把手從牧長覺的手裏輕輕抽出來,“沒關係,我自己可以,不用麻煩了。”

“這倒是不麻煩。我有問題想請教燕老師,做學生應當的。”牧長覺重新把他的手握住,力度和之前一樣。

好像隻要燕知稍微用力,仍然能讓牧長覺放手。

甚至他感覺到兩個人之間的距離又稍遠了一些,就沒再抵抗。

燕知坐下,手裏被放了一隻溫暖的杯子。

他隻是用手捂著取暖,並沒有喝。

“杯子也是新的。”牧長覺像是很不經意地提起,“這個房子是上個房子燒了之後剛搬的,沒別人來過,房子裏的東西都是陳傑新買了拿過來的。”

燕知捧著杯子喝了一口。

是熱巧克力。

他記得牧長覺從不喝甜飲料。

一方麵是控製攝入,一方麵是個人喜好。

他的眼睛還沒完全恢複,隻能隱約看見手裏橘黃色的玻璃杯。

為了掩飾自己剛剛的失態,燕知放平語氣隨口聊了一句,“現在還在拍攝期,牧老師也可以喝飲料嗎?”

“不是給我喝的。”牧長覺的目光依舊落在他的眼睛上,“隻是讓小陳買來備著的。”

燕知的眼睛問題不大,稍微坐了一會兒就恢複得差不多了。

他把喝了一半的熱巧克力放在桌子上,“有什麽問題,你問。”

工作就是工作。

他收了劇組的薪水,就會履行應盡的職責。

牧長覺的目光在他眼睛上停留著。

燕知感覺到他的視線,微微偏過頭,“是什麽問題?”

他談工作時會習慣性地清除不相關的情緒。

但是被牧長覺的眼睛看著,他卻忍不住想要汲取牧長覺身上的味道。

哪怕他知道這不對。

好在牧長覺很快把劇本攤開了,“那天我看了你跟小康對話的回放,你對劇本掌握得很全麵。”

為了確保能發揮與傭金對等的價值,燕知一拿到劇本就先通讀後精讀。

他前前後後看過四遍,仔細摸索裏麵可能會需要他參與的地方。

這個習慣也是牧長覺留給他的。

他翻開劇本的時候,想象中的那個人就坐在他身邊,“書讀百遍,其義自現。”

這個劇本的故事很簡單,甚至在燕知看來有些過於通俗。

這種偏小眾的同性題材,不像是能對牧長覺的演藝事業有什麽重大提升。

但燕知也知道如果想要在新的領域有所突破,總要嚐試不同角色。

《咫尺》講述了一位年輕的天才教授趙樓在車禍之後忘記了自己的愛人江越。

除了每天當中不固定的一小時,其餘時間他都認定了愛人已經在車禍中去世,而身邊的人隻是一個異想天開的追求者。

牧長覺飾演劇中的主角趙樓。

他把劇本翻到用熒光筆標黃的一頁,“在這一部分中,‘我’因為過度思念‘死去的’江越,經常在實驗室過度地工作來逃避現實。我試了幾種表達方式,都感覺不夠準確。”

燕知聽得很認真,“嗯。”

他記得這裏。

“所以我想問,”牧長覺的聲音和表情都很平靜,“燕教授,你有過通過過度工作來緩解情緒的經曆嗎?”

“沒有。”

燕知說謊。

剛到斯大入學的時候,他在康大的本科學習並不作數,仍然要從大一讀起。

升入大二之後,他從原本的物理係轉到生物係。

他定下一個很沒必要的目標:一年內拿到學士學位。

除了必修的學分,他早早地作為本科生申請了實驗室輪轉。

他坐在惠特曼教授的辦公室裏,忐忑地自我介紹,“我對成癮相關的課題很感興趣。”

和許多諾獎得主一樣,惠特曼教授看上去隻是一位白發蒼蒼的普通老人。

他看了看燕知雪白的卷發,笑著認可,“你的品味和我一樣好,對科學和對時尚,都是。”

他聽見燕知問:“除了對藥物,人也會對其他東西成癮,對嗎?”

“當然,你一定做過文獻調查了。”惠特曼教授耐心地回答:“人類是有情緒的、高級的動物。比起簡單的糖水依賴和神經興奮形成的極端古典製約,人類會有更多可以誘導多巴胺釋放的信息源。”

“那這些……信息源,”燕知的目光忽閃了一下,“也可以像是糖水或者神經興奮一樣,被戒掉嗎?”

惠特曼教授很溫和地從鏡片上方看他,“你可以嚐試,知。科學就是持續地嚐試。”

燕知太想知道答案了。

首先他要擁有可以匹配實驗室的知識背景,一天幾乎隻睡一兩個小時。

他大量地閱覽文獻,反複練習實驗室新教給他的動物手術。

燕知知道怎麽學習,但他不知道怎麽停止。

他像是這個學校裏最如饑似渴的學生,不分晝夜地上課、調研、實驗。

但其實他內心深處最清楚。

那段時間的他,隻是不想看見牧長覺。

太久了。

他總是做重複的夢。

雨水,撞擊,飛機的引擎轟鳴,門縫下的血不住地湧。

每一次。

燕知都覺得自己不可能更痛苦了。

他反複地失去。

他閱讀的綜述裏平淡地描述著“壓力與悲劇”:好的悲劇不是偶發的、突如其來的意外,而是在漫長的時光裏找不到根源的失重感,無力終止的慢性壓力。

燕知不知道自己算不算足夠好的悲劇,因為那麽多接踵而至的意外,不知道還能不能算是偶發。

自從他第一次在教堂看見牧長覺,燕知就停不下來去想他。

而且他總是難以相信他不是真的。

燕知坐在神經生理學的課堂裏,隻是一個閃念,就從隔著玻璃窗的走廊裏看見了牧長覺。

不管是第一次還是第一百次,他總是想:萬一這一次真的是真的呢?

他在眾目睽睽之下,瘋了一樣地從教室裏跑出去。

走廊裏水滴形的泛黃吊燈被夏日的風吹得輕擺,紅白棋盤格地磚上的走廊尤為空**。

他總是聽到牧長覺輕笑著靠近,“天天。”

那麽溫暖的掌心,隻握住一秒就消散。

虛假的擁有比失去痛苦。

他整夜整夜地坐在圖書館裏,無法入睡。

他曾不擇手段地想要停下來。

直到燕知終於被校醫院和人事部重點記名為“定期確認狀態人員”,驚動了惠特曼教授。

惠特曼為他介紹了自己的愛人林醫生,“孩子,你是我非常珍視的學生。你還非常非常年輕。我懇請你在需要幫助的時候,不要立刻采取任何行動。無論什麽時候,都可以聯係我或者林,好嗎?”

但已時過境遷。

如今燕知稍微斜靠在沙發上,手指摩挲著玻璃杯,回答得冷靜而坦然:“隻是曾經有段時間要趕課題進度,壓力比較大,偶爾會工作到比較晚。”

牧長覺稍一挑眉,露出一個不夠認可的表情,“燕老師,可以有一些誠意嗎?即使是普通人,也會用工作逃避情緒的情況。對於這個角色,你的教育和工作經曆無疑是最貼合的,可以再仔細想想嗎?”

他的目光從劇本挪到燕知臉上,“即使你沒有,可不可以請你…幫我想一想,像是趙樓這樣一個人,在最重要的人消失之後,會怎麽排遣?”

他平靜地問完,端起已經冷透的咖啡,慢慢喝了一口。

燕知安靜地看著他。

“我看過文獻裏的一段話。”

牧長覺等著他說。

“剛剛成癮的患者往往是不希望治療的,去醫院裏治療的人大部分經曆過戒斷的痛苦。他們要治療的不是對藥物的渴望,而是得不到藥物時的痛楚。”燕知垂下眼睛,“所以趙樓,他以為工作可以作為治療,但其實隻是在試圖抵抗戒斷。”

“所以燕老師,你覺得誰更痛苦?”牧長覺問了他另一個問題,“是認為江越已經死了的趙樓,還是被當做死人拋棄的江越?”

他把“拋棄”念得輕輕的,好像能讓這兩個字格外溫柔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