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燕知夢見了小時候。

從小他腸胃不好本來就不吸收,吃了東西稍微消化不好就容易難受,多吃一口飯比登天還難。

他還挑食。

飯裏有任何氣味衝的東西他都不吃,飯桌上有酒味他也不吃。

燕知能保持一個比正常兒童隻消瘦一點的體型,全靠牧長覺盯著。

單純“吃飯”這件事牧長覺都跟他約法好幾百章了,吃完了牧長覺也完全不大意,有點不消化的苗頭立刻連哄帶騙地帶著在屋子裏溜圈。

海棠笑話他倆:“別人家小孩兒溜小狗,我家大孩兒溜小孩兒。”

牧長覺還很嚴肅地提醒他媽媽,“請您不要拿天天跟小狗比,會傷他自尊心的。”

海棠冤死了,“我沒那個意思啊牧長覺,人天天一點意見都沒有,你敏感什麽啊?”

“天天有沒有意見都不行,因為我有意見。”牧長覺說得一本正經,“就算他現在不懂,以後想起來也會不開心。我不喜歡別人跟他開這種玩笑。”

海棠不甘心,問旁邊的小朋友,“寶寶你有意見嗎?”

那個年紀的小崽還不能完全明白他們在說什麽,主打一個盲從,“有意見的。”

海棠看著這板著臉的一大一小,笑得不行,“行行行,我惹不起。”

不光她,沒人惹得起這倆。

主要惹不起牧長覺。

從小到大,燕知的事,他盯得太細。

趕上一年暑假牧長覺有個封閉培訓,連著三周不能跟外界聯係。

牧長覺不在,燕知隻能臨時地回自己親生爸媽家待一陣。

按照燕北珵跟支璐養孩子的思路,愛吃就吃不愛吃拉倒。

他們對難得在家長住的兒子稀罕了兩天,各忙各的去了。

燕知對此完全沒有意見。

他趁著沒人管的大好時光,秉承他爹媽的放養原則,基本能不吃就不吃,餓了就扒拉兩口零食,渴了就灌一杯果汁。

除了暫時缺少了牧長覺之外,他自己覺得這種日子簡直很完美。

並且等牧長覺回來,燕知還能有理有據地向他論證蔬菜——尤其是菠菜——的不必要性。

如果牧長覺不接受,至少自己也狠狠放縱了一段時間,值了。

結果非常不妙,趕在牧長覺回來前的節骨眼上,燕知的眼睛又看不見了。

這種情況發生過幾次。

牧長覺跟燕知講過,他眼睛不好是因為缺鐵和低血糖,哪怕失明是暫時的也能反映他身體出了狀況。

但是他那時候年紀太小,聽不進去。

夢裏那種緊張感是非常真實的。

年幼的燕知很清楚隻要牧長覺稍微跟他爸媽一打聽,就知道自己不吃正經飯,還熬夜看漫畫,還賴床不鍛煉。

他眼睛看不見,豎著耳朵,摸摸索索地把臥室裏的零食往床底下塞。

大難臨頭了。

一邊劃拉**七零八落的果凍和薯片,燕知一邊拚命想要怎麽跟牧長覺解釋。

他劃拉著劃拉著,摸到一條手臂。

修長有力,溫暖得讓他心安。

一時間燕知有些錯亂感。

牧長覺那時候也才十幾歲,怎麽會有成年人的手臂呢?

但是他又一定不會弄錯。

那肯定就是牧長覺的手臂。

燕知眨眨眼睛,光亮在視野中浮現。

有種虛驚一場的感覺。

因為他並沒有真的失明,就不會惹牧長覺著急。

但隨著房間裏的景象逐漸清晰,燕知揉眼睛的動作也慢慢凝滯。

牧長覺靠在床頭,腰部以上隻有一副玳瑁色的藍光鏡,映著屏幕上的劇本文檔。

他用一隻手扶著筆記本,另一隻手搭在燕知觸手可及的床側。

“醒了?”牧長覺目光都沒偏一偏,抬手摸了一下他的額頭。

牧長覺的手指是溫暖的,隻停留了兩秒就離開了。

此情此景任燕知怎麽跟自己解釋,也無法把眼前的人當成幻象。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

跟上次一樣,是有睡衣的,隻不過是自己的純棉居家服。

燕知艱難地開口,聲音很沙啞,“……你怎麽在這兒。”

“燕老師,你什麽都不記得了?”牧長覺皺著眉低頭看他,“昨天晚上是誰抓著我不鬆手?又是誰發燒難受得掉眼淚又不肯去醫院的?”

他手又在燕知額頭上搭了一下,沉默了幾秒,“還難受嗎?”

燕知難受,但更難接受,“你為什麽會在我的公寓裏?”

“我昨天上來找你,你……”牧長覺把筆記本合起來,語氣平淡,“沒讓我走。”

燕知閉了閉眼睛,“牧先生來找我有什麽要緊事嗎?”

畢竟昨天他們在車上都沒說什麽話,他想不出來牧長覺為什麽跟著自己上樓。

“確實有。”牧長覺從容起身,“我有件事很好奇……”

燕知撐著床坐起來,努力不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沒底氣,“什麽事?”

“我好奇你,”牧長覺披上了自己的襯衫,“在一天之內究竟能對我說多少‘謝謝’。”

燕知抬頭看著牧長覺的背影。

他覺得矛盾。

好像昨天真的隻是他自己燒糊塗了拽著人家不讓走。

但是牧長覺那麽多漫不經心的話裏,又要偏偏夾著這種讓他心裏泛酸的語句。

就如同他倆之間本來應該隻有前任之間那種疏遠客套的台詞。

牧長覺卻總是說串詞。

當然,燕知自己也不能算是恪守在應有的邊界之後。

但他不願意示弱。

因為示弱是親密的,是不克製的。

“抱歉,昨天是我的問題。”燕知從床頭摸了一件開衫披上。

他想站起來。

隻是發了大半宿燒,渾身的肌肉都酸得發疼。

連撐著床邊穿鞋的簡單動作都讓燕知滲出來一層虛汗。

“是我留你的,給你添麻煩了。”燕知承認得坦**,說完才意識到自己的聲音多虛弱,說到後麵幾乎已經低得聽不見了。

要不是看到牧長覺倒水的動作一頓,他都不能確定他是不是真的聽見了自己的話。

“不麻煩。”牧長覺的眼睛微微眯了眯,“我遇上過的麻煩,比這可麻煩多了。”

燕知啞然。

因為無可辯駁。

也因為他實在有些說不出話了。

“抬頭。”牧長覺的手握著他的後頸,把藥抵在他唇邊,“張嘴。”

燕知自己用手把藥和水都接過來,“謝謝,我自己來。”

牧長覺看著他,什麽都沒說,把手裏的東西都給他了。

喝完藥,燕知稍微緩了一會兒,起身到冰箱裏拿了一袋蔬菜汁化凍。

牧長覺不在的時候,燕知可以很自如地跟他的投影共處。

可是現在牧長覺本人在這,他反倒不知道應不應該招待他。

燕知站著還是吃力,隻是礙著牧長覺還在看他,隻能不動聲色地撐著廚房的桌子。

兩個人都不說話,較勁一樣沉默了一分鍾。

蔬菜汁在微波爐的燈光裏轉動,直至慢吞吞地冒出一些細碎的氣泡,在玻璃上熏出一層起伏的霧。

“你去坐著,”牧長覺過來,托了一把他的腰,“熱好了我拿給你。”

他的聲音放低了一些,少了很多壓迫感。

這種好說好商量的話,燕知是聽的。

他走到書桌旁,解鎖了電腦,開始和往常一樣檢查郵箱。

已經快八點了。

燕知快速掃了一眼郵件,揀著最要緊的剛開始回複,牧長覺把他的蔬菜汁端了過來。

他的早餐還太燙,燕知習慣回完兩封郵件再開始喝。

等他完成了早餐和郵件回複,燕知又簡略瀏覽了一下神經領域內的文章更新。

這都是他日常必做的功課。

蔬菜汁和工作開始他的一天,苦澀和投入感讓他找到清醒和平靜。

等他關上電腦準備換衣服去辦公室,幾乎已經把屋子裏的另一個人忘了。

牧長覺靠在他單薄的可折疊小沙發上,似乎在皺著眉出神。

和過去相比,燕知發現牧長覺有一點很明顯的變化。

他變得愛皺眉了。

以至於哪怕在表情平靜的時候,他的眉心也總有兩道極淺極細的豎紋。

完全冷靜下來之後,燕知有些拘謹,“我準備去實驗室了,你需要人過來接你嗎?”

“接我去哪兒?”牧長覺抬頭看他,目光逐漸聚焦。

燕知眨眨眼,“去……片場?”

“陳傑今天會把我接下來的日程發給你。”牧長覺提醒他,“按照你和劇組的合同,任何我需要你指導的鏡頭,都要求你本人在片場。”

“我知道。”燕知記得合同裏的每一個字,“但是今天不是還沒正式開拍?到這周末之前,應該還有布景調整?”

“是的,但我還沒說完。”牧長覺看著他把筆記本塞進書包裏,“你的合同義務裏還包含對我單獨的輔導。”

燕知會想了一下,好像是有那麽一行小字。

大意是領銜主演可以對他提出額外細節化的單獨指導。

就這部以人物關係為刻畫對象的電影來說,牧長覺是絕對的主演。

而燕知作為角色指導,要幫助解讀的就是和自己同為科研工作者的主角。

所以在簽合同的時候,這個條款在燕知看來是非常合情合理的。

但現在牧長覺把這項要求單獨提出來,讓燕知稍微有些費解,“單獨的輔導,你具體指……?”

“我要演一位教授,首先要了解‘他’的工作環境。”牧長覺看他麵露猶疑,“當然,是在不影響你工作的前提下。”

燕知相信這句話。

如果牧長覺說“不影響”,那就是一定不會主動影響。

但是燕知對自己的把握卻沒那麽大。

可現實就是他現在的收入根本不夠他長期維持那些價格高昂且購買途徑稀缺的進口藥。

他的身體就像是一台沉睡的粉碎機,如果沒有藥物控製,就會開始粉碎他的生活。

他盯著自己手腕上的橡皮筋,把一包新的蔬菜汁放進書包裏。

“你中午還吃這個?”牧長覺問得好像漫不經心。

燕知心裏還在掂量這份工作可觀的報酬,隨口“嗯”了一聲。

“真不錯,還挺會搭配。”牧長覺笑了,“早上喝一杯綠的,中午是黃的,晚上是紅的嗎?”

雖然不知道這有什麽可笑的,但是燕知還是順著他的話說了,“是不一樣的複合蔬菜,所以顏色有點兒區別,但是味道都差不太多。”

牧長覺深以為然地點頭,“差不太多,但是均衡。”

燕知這才覺出來他語氣裏有種難以捉摸的酸味。

他不想顯得自己可憐,就跟牧長覺多解釋了一句,“我平常都是正常吃食堂的。”

他沒想到牧長覺會追問,“那今天是因為不舒服?”

燕知含糊了一句“還好”,拿起書包往外走,“我得走了。”

牧長覺跟在他後麵,稍一彎腰提起他的書包肩帶。

燕知微微一僵,抓著書包的手沒鬆。

這種重量離開的輕鬆感遙遠而熟悉。

過去每天送他上下學,牧長覺從來沒讓燕知自己拿過書包。

燕知低聲說:“謝謝,我自己可……”

“給我吧。”牧長覺的聲音不帶太多情緒,甚至可以算是冷淡,讓燕知懷疑後麵近乎溫柔的兩個字純粹是自己臆想出來的。

“聽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