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虞幼真聽到溫恂之的聲音,心下微怔。

她有段日子沒見溫恂之了。

他們的父母是好友,兩家關係很近,以前經常走動。按理說,她和溫恂之的關係應該很不錯才是,但事實並非如此。他們關係是還可以,不過也僅限於還可以。

有時候在他麵前,她甚至會有一點不自在。

虞幼真把外套扒拉下來,沒看到趙瑞心:“哥,我媽呢?”

她裹在深色外套裏,一張瓜子小臉被襯得越發小且白,眼睛裏還帶著一點未去的潮氣。

溫恂之斂目,轉動著手上的扳指,說:“處理公事,馬上到。”

“好。”虞幼真得到答案,坐回座位上。

溫恂之在她身邊隔了一個位置坐下。

虞幼真摸著他西服的邊角,布料微涼。

她偏頭看一眼溫恂之。他很安靜,並不說話,隻是偶爾垂眼撥弄一下手機,像是在處理公事。

不過,這個人就算是靜靜坐著,也依舊是存在感十足。

顯而易見的,在他來了之後,鄭婉茹和鄭晉英兩個就沒敢再來糾纏了,這讓她耳根清淨不少。

病房外重新安靜下來,隻有輕微作響的空調的聲音,以及往來人員偶爾的腳步聲。過了約莫十來分鍾,病房外響起了一串兒高跟鞋敲擊地板的的“嗒嗒”聲。

虞幼真聽到後,立刻站起身來。

她認得出來,這是趙瑞心走路的步音。

很快,趙瑞心步履匆匆地出現在走廊的盡頭。她麵無表情,唇抿成一條緊繃的直線。在走過來的時候,她還時不時瞥一眼手機,手指飛快地敲擊著屏幕。

“媽。”虞幼真迎上前去。

趙瑞心看到虞幼真,臉上下意識露出一個微笑,但很快她便發現女兒情況不對。她把虞幼真拎到跟前來,伸手摸了摸她潤濕的頭發,還有她身上微微潮濕的衣服。

“你怎麽……過來的時候淋雨了?”趙瑞心眉心微蹙,“冷不冷?”

“不冷呀,恂之哥給了我外套。”

虞幼真笑著聳了一下肩膀,讓趙瑞心看自己身上披著的外套。

趙瑞心感激地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溫恂之,麵色柔和下來,“謝謝恂之了。”剛才他們還在一起商量事情,她自然認得出這件外套是誰的。

溫恂之微一頷首:“應該的。”

雖然虞幼真說她不冷,但趙瑞心還是不放心,讓人調高了空調,又捉著虞幼真的手給她暖,還探手去試她的額頭的溫度。

眼裏滿是擔憂和緊張。

在這時,虞幼真看到趙瑞心的眼睛裏縱橫的幾根紅血絲,她的手機也一直在震,嗡嗡作響,一直有消息進來。

她知道母親最近在忙一個項目,公司內部阻力不小。最近她半夜路過書房,經常看到燈還點著,早上六七點起來,母親已經去公司了。

本就是多事之秋,爺爺在這個節骨眼上病重,她不想在這個時候還讓母親擔心。於是,她抱住趙瑞心的手臂,半撒嬌道:“別擔心啦媽,我大個女了,ok的。”

不管多大的人,在父母眼裏都還是個孩子。

趙瑞心實在是擔心她一會兒感冒發熱,問她:“真真,要不你先回去休息,醫院這邊還有我守著爺爺。”

虞幼真自然不肯:“我不想回去,我就在這兒。”

她性子看著綿軟,但其實主意很正。

趙瑞心知她性格,也不再勸阻了,隻是目光柔軟地看著女兒,用力握握她的手。

對於女兒懂事,趙瑞心心裏半是欣慰半是難過——如果丈夫沒有早亡,也許她們的處境會是另一番光景。

之前還有老爺子幫襯,現在……

趙瑞心看了一眼那緊閉的手術室門,心裏歎息。

希望能度過這個艱難關頭。

這場手術進行的格外漫長,不知道過了多久,手術室門前掛著的熄滅了,門被人擰開。

門外的眾人都緊張地站了起來。

“醫生,老爺子的情況怎麽樣?”

醫生的神色格外凝重,把手套摘下後,才說:“情況並不是很樂觀。”

鄭婉茹和鄭晉英對視一眼,她上前問道:“醫生,那我們現在……”

“現在什麽都做不了,隻能耐心等待,看老爺子能不能挺過來。”他略一停頓,道,“建議做好最壞的打算。”

最壞的打算。

趙瑞心的臉色頓時蒼白,向醫生確認道:“情況這麽差?”

醫生沉默點頭。

趙瑞心腳下一軟,手撐在虞幼真的肩上。虞幼真握住趙瑞心的手,觸手冰涼。

母女倆對望一眼,眼中都隱隱蓄著淚花。

虞幼真忍住鼻尖的酸澀,聲音亦是無比沙啞,反反複複地說:“媽,爺爺會好的,一定會好的,會沒事的。”

她說得很篤定,仿佛這樣說就能令人安心,就能讓躺在病房裏的人好轉,事情就能往好裏發展。

溫恂之低眼,她的眼睫分明在顫動。

纖長的、濕漉漉的睫毛,尖兒上掛著細小的水珠,正在微微顫抖著,像翅膀被雨水澆濕的脆弱的蝴蝶。

他的目光在那兒停留了幾秒,移開了眼。

病房外的腳步紛亂,醫護人員來來往往。

趁眾人忙亂之際,鄭婉茹眼睛一轉,轉身去了角落,再回來時又是一副悲傷的麵容。

幾分鍾過後,趙瑞心的手機忽然振動起來。

來電顯示是公司裏的大股東。這個人最近總在質疑她,阻撓公司推進和溫家合作的項目。

趙瑞心眉頭微皺,這人怎麽挑這個時間給她打?她幾次掐斷電話,那人卻有著耗到底的決心,一直撥她的電話。

她不得已接起電話。

那頭的男聲聲音洪亮,氣勢逼人。

虞幼真其實沒太聽清那人說什麽,隻是看見趙瑞心本就蒼白的臉色更難看了,變得鐵青。

片刻後,她憤然站起來:“你別欺人太甚!這個項目不是你一口說不行就可以擱置的,其他股東都很看好——”

對方從容道:“趙女士,請別急。聽我說,現在反對的股東占比已超過50%。”

“……你說什麽?”

趙瑞心摁住太陽穴,腦子裏嗡鳴作響。

電話聲筒裏,男聲依舊有條不紊地施壓。

趙瑞心卻感覺自己聽不清這人在說什麽了。她最近睡得太少,本就身體不適,此刻那種不舒服的感覺好像被強化到了頂點,心跳得很快,整個世界都在旋轉。

然後,她眼前驀然一黑。

在徹底合眼前,她看到虞幼真慌亂向她撲來。

——“媽?!”

-

安靜的病房裏。

吊瓶裏的藥液一顆顆地往下落,一滴,兩滴。

虞幼真守在趙瑞心的病床前,聽見窗外雨聲淅淅。

窗外的天已經將將擦黑了,雨還下著。

這雨下了一天。

虞幼真伸手給趙瑞心掖了掖被角,然後坐原位,默默看著趙瑞心。

借著最後一點天光,虞幼真發現趙瑞心竟然生了幾根白發,眼尾的細紋似乎也更深重了。目前整個二房就靠她母親一個人撐著,太辛苦了。

今天趙瑞心暈倒後,曾短暫地醒過來一會兒。

醫生檢查過後,說她現在身體情況很不好,建議住院觀察一段時間。

家裏的頂梁柱一個兩個都倒了。

但她卻無能為力。

如果,如果她可以更好,又或者現在躺在**受苦的人是她,而不是她的家人……

她下意識抱緊懷裏的書包,像在洪水中抱住救命的浮木似的。

她真的很討厭醫院。

再也沒有哪個地方會比醫院更冷了。

明明是盛夏天,卻冷得人直哆嗦。

雨淋濕衣服被空調一吹,冰涼地貼在她身上,似乎正一點一點吸走她體內的氣力和溫度。

喉嚨也像被大團大團的棉花堵住了似的,發不出聲音,很幹很澀。

整個人好像都是恍惚的,疲倦的,感知蒙了一層玻璃紙,變得很遲鈍。

全世界隻有不斷上湧的酸澀是真切存在的。

恍惚中,她隱隱聽見“哢噠”一聲輕響,好像有人推開了門。

虞幼真下意識轉頭向病房門口看去。

一道頎長的身影站在門邊,門外的光亮給他細細密密地勾勒了一層邊。

“幼真?”

虞幼真聽出這熟悉的嗓音,宕機許久的腦子遲緩地轉起來,她慢慢站起身。

“恂之哥。”

溫恂之不動聲色地打量了一圈病房,很暗。

她站在這昏黑的病房裏,離他幾步之遙,卻仿佛被黑暗吞沒了。借著門外的光,他看到她的眼眶還是紅的,鬢發淩亂,肩上披著他的外套,白裙下露出一小截細瘦伶仃的腳踝。

他問:“怎麽不開燈?”

“怕太亮了,媽媽睡不好。”虞幼真回答道。

她的聲音細聲細氣的,很輕,很小心,怕吵醒還在沉睡的趙瑞心。

溫恂之沉默了兩秒,說:“不早了,我送你回去。”他聲音微頓,又道,“他們還在外麵。”

虞幼真抿了抿唇,心裏清楚這個“他們”指的是鄭家人。剛才趙瑞心暈過去後,場麵變得更加混亂不堪,鄭婉茹虛情假意,試圖渾水摸魚,話裏話外的意思都是她現在人單力薄,需要一個依靠,他們非常樂意效勞。

其實就是想趁亂把她嫁人,好攫取利益。

當然,還不止鄭家人打這個主意。虞家生變的消息像插了翅膀一樣飛速傳遍港城,今天章叔的電話就沒停過,沾親帶故的人紛紛致電關心,關心老爺子,關心她媽媽。

還,特別關心她。

要不是溫恂之今天正好在場,虞幼真都不知道自己會被這些家夥怎麽圍追堵截,大卸八塊。

如果她今晚回老宅,還得繼續應對大房的人,說不定還有一些借口拜訪她的人。虞幼真不想見到他們,想到就生理性反胃。她說:“我今天不回去了。”她打算在外麵酒店隨便對付一晚。

溫恂之是何許聰明的人,在聽到回答後,頓時猜到她抗拒回去的原因。

“可以不回老宅。”

他轉動著扳指,沉吟片刻,道:“住我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