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要我說,你早該把你那傻兒子接回來了。梁守海如今可是縣令大人,一方父母官,哪能接受自己有個癡兒,豈不讓人笑話。”

婦人左一句傻兒子,右一句癡兒,蘇慧蘭臉色鐵青:“薛春英,你想死是不是,再胡說八道我撕了你的嘴!”

婦人,也就是薛春英此時又注意到蘇慧蘭眼眶微紅,多半是因為她那傻兒子,躲起來偷偷哭呢。

薛春英撇了撇嘴:“本來就是,整個靈璧縣誰不知道縣令大人的正妻生了個天生癡兒,你能捂著我的嘴,難不成還能捂著所有人的嘴?”

“慧蘭啊,我是你嫂子,都是為了你好……”

“堂嫂。”蘇慧蘭糾正。

“有啥區別,不都是嫂子。”薛春英苦口婆心,話裏話外都是為了小姑子好,“你說說你,除了源哥兒再沒別的兒子了,百年之後腿一蹬去了,留源哥兒一個人,你讓他怎麽辦?”

薛春英一邊說,一邊偷瞄蘇慧蘭的臉色,見她若有所思,說得更帶勁兒了:“要是源哥兒有個兄弟,就大不一樣了,日後兄弟倆也有個照應。”

蘇慧蘭神情莫測:“所以你的意思是?”

薛春英左右看了兩眼,確定附近沒人,湊到小姑子耳邊:“大伯家就你一個,可不是還有咱家麽。”

薛春英掰手指:“光是孫子輩的,就有五六個,個個長得濃眉大眼的,賊精神,都是力氣大能幹活兒的好孩子,慧蘭你要是看了絕對喜歡。”

“嗤——”蘇慧蘭冷笑,“所以我自個兒的兒子不養,給你家養兒子?”

薛春英試圖狡辯:“誒話不是這麽說的,我不是看你……”

蘇慧蘭才懶得聽,操起一旁的掃帚,對著她臉鏟了上去:“給我有多遠滾多遠,再上我家門,我把洗腳水灌你嘴裏!”

薛春英忙躲避,連連後退,還是被掃帚掃了臉,吃了滿嘴的灰。

“蘇慧蘭!”薛春英又羞又惱,頓時失了麵子上的偽善,“你要死啊!”

蘇慧蘭正打算警告薛春英一番,村長媳婦兒錢氏走了過來:“怎麽了這是,繼宗家的你說了啥,惹得慧蘭這麽生氣?”

這是蘇家大房的算計,隻能關上自家人曉得,薛春英就算再蠢也不會把這事兒到處宣揚。

她呸呸幾下,吐掉嘴裏的灰塵,笑嘻嘻地說:“沒說啥,我這小姑子脾氣向來不好,我隻是關心關心大侄子,她就惱了,拿掃帚要打我呢。”

蘇慧蘭厭極了薛春英腆臉笑的賴皮樣,當場將她的臉皮撕了下來:“薛春英想讓她兒子過繼到我家。”

錢氏瞧著是個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嘴上卻不饒人:“這叫什麽話,我看你是狗咬石頭,胡嚼亂啃呢。慧蘭又不是沒兒子,用得著你家過繼?”

薛春英被蘇慧蘭和錢氏你一言我一句搞得下不來台,臉色青一陣白一陣,訕訕道:“我這不是看慧蘭家兒子不頂用嗎,送個兒子給她養老,吃虧的是我家,她咋還不樂意呢。”

“給我養老?”蘇慧蘭一叉腰,凶相畢露,“是想讓我早幾年蹬腿,然後連鍋帶盆端回你家是嗎?”

豎著耳朵偷聽的梁源一時沒忍住,勾唇笑了起來。

在他麵前小心翼翼,溫柔又慈愛的母親,對待敵人的戰鬥力可真不容小覷呢。

薛春英被蘇慧蘭道出小心思,眼神遊移,顯然心虛了。

錢氏深悉薛春英這人小家子氣,又沒啥腦子,最容易被人煽動了,以往可沒少讓人看笑話。

“行了行了,都別吵了,這天都快黑了,繼宗家的你趕緊回去,我剛才來的路上看到你男人回來了。”

薛春英一聽蘇繼宗回來了,隻好暫時把過繼的事兒先放下,拔腿就往家跑。

“錢嬸來我家有啥事兒?”蘇慧蘭丟了掃帚,請錢氏進來,倒是和顏悅色。

錢氏低聲:“源哥兒接回來了?”

蘇慧蘭“欸”了聲,指了指她平時睡的那屋:“被梁守海打了一頓,趴著呢。”

錢氏走到門口看了眼,源哥兒臉朝著裏側,像是睡著了。

她又拉著蘇慧蘭到了廚房,沒再刻意壓低聲音:“你打算怎麽辦?”

蘇慧蘭腳尖在地上蹭了蹭:“源哥兒現在懂事了不少,乖得很,我一個人照顧得過來。”

錢氏語氣平和,卻像是一柄重錘,敲在蘇慧蘭心頭:“繼宗家的雖然說話不中聽,可有句話說得不錯,等你老了,不能動了,源哥兒怎麽辦?”

錢氏話說得不太好聽,太過現實,卻也不是沒道理。

蘇慧蘭半晌沒啃聲,最終說出了她想了一路的法子:“等源哥兒到了成婚的年紀,看看有沒有合適的姑娘,要是實在沒有,就給他過繼一個兒子,養老送終。”

錢氏歎息一聲,也沒再問其他,今天蘇慧蘭受到的打擊估計已經夠多了。

隻拍了拍她的胳膊,眼神慈愛包容:“你趕緊弄晚飯吧,都折騰了一天,源哥兒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受不得餓,有啥事就上我家找我跟你叔。”

蘇慧蘭鼻子有些發酸,硬是沒敢抬頭,讓錢氏看到她發紅的雙眼:“嗯,我送嬸子。”

送走了錢氏,蘇慧蘭趕緊忙晚飯。

蘇慧蘭摘了兩根黃瓜,打算做個黃瓜炒雞蛋。

雞蛋也算葷腥,蘇慧蘭一口氣放了三個雞蛋,給源哥兒補補身子。

一個人做飯,身邊也沒個幫襯的,蘇慧蘭鍋上一把,鍋下一把,利索地炒好菜。

這時裏鍋的飯也好了,一揭開鍋,熱氣騰騰直往上冒,香味撲了滿臉。

蘇慧蘭盛了兩碗飯,先端去屋裏,又忙去廚房拿黃瓜炒雞蛋。

三個碗擠在圓凳上,蘇慧蘭坐在床邊,拿起筷子:“源哥兒不方便自己吃飯,娘喂你。”

梁源窘得耳根都紅了,還好掩藏在頭發裏,蘇慧蘭看不見。

他想說可以自己來,奈何後背傷處不允許他逞能,隻能歪著頭,任由蘇慧蘭喂進嘴裏。

白米飯晶瑩剔透,瞧著就讓人有食欲。

黃瓜炒雞蛋雖簡單,卻也色香味俱全。

就算梁源不曾深入了解過靖朝平民老百姓日常的吃食,也知道他今晚這一頓稱得上奢靡了。

心裏有些過意不去,梁源囫圇吃完飯,疊聲催促:“娘吃,娘吃。”

蘇慧蘭端起屬於自己的碗:“娘這就吃。”

兩人吃完了晚飯,蘇慧蘭洗好鍋碗,在地上打地鋪。

一抬頭,就瞅見梁源盯著自個兒:“源哥兒怎麽一直盯著娘,娘臉上有啥東西不成?”

梁源立刻扭頭,閉眼裝睡。

蘇慧蘭忍俊不禁,到底還是個孩子:“好了,時候不早了,睡吧。”

滅了豆苗大小的燭火,蘇慧蘭倒頭躺下,不敢睡太死,夜裏還得看顧著源哥兒。

坐了半天的牛車,本身又生了病,沒多久困意襲來,梁源沉沉睡去。

夜裏,梁源做了個夢。

他以旁觀者的身份,圍觀了原主短暫而可悲的一生。

生來癡傻,身為嫡長子卻不被父親所期待。

縱有護崽子的母親,背後也還有有人冷嘲熱諷。

一直處於優秀庶弟帶來的陰影中,自卑又可憐。

九歲母親被休,本就岌岌可危的地位更是一落千丈,淪落到下人都能欺辱的地步。

十歲被除族,十四歲母親離世,被接回父親家中。

十五歲,意外落水而亡。

歸宿是郊外的一個小土包,連祭拜的人都沒有,和男主光明而順遂的一生形成鮮明的對比對比。

“源哥兒,源哥兒……”

耳畔似乎響起焦急的呼喚,是蘇慧蘭。

梁源蠕動嘴唇,卻什麽聲音也發不出,像是有一隻無形的大手,將他的意識拉入黑暗中。

再醒來已經是翌日申時。

陽光從窗子照進來,空氣裏漂浮著金色的灰塵。

蘇慧蘭靠在床邊,埋頭繡帕子,下針利落又迅速。

繡了一個葉片,蘇慧蘭停了針,抬頭去看梁源,見他已經醒了,忙不迭丟了針線:“源哥兒!”

梁源應了聲,發現自己嗓子啞得厲害,到嘴邊的“娘”咽了回去。

蘇慧蘭忍著眼角的酸澀,通過絮絮叨叨發泄心中的擔憂:“你昨晚可嚇壞娘了,渾身燒得滾燙……”

梁源憶起昨兒夜裏的夢,伸手握住蘇慧蘭的手:“娘,我想喝水。”

蘇慧蘭忙去給梁源倒水,梁源就著她的手喝了幾口。

水是溫的,喝完嗓子好多了,梁源不由笑了笑:“謝謝娘。”

蘇慧蘭像是觸電了一樣,整個人僵住,呆愣地望著梁源清明溫和的眼睛。

“啪——”

碗從手裏滑落,到地上成了碎片。

蘇慧蘭滿臉不可置信,顫抖著嘴唇:“源……源哥兒?”

梁源艱難探身,握住蘇慧蘭的手:“是我,源哥兒。”

蘇慧蘭一把回攥住梁源的手,捏得他骨頭都隱隱作痛。

淚水順著臉頰蜿蜒而下,蘇慧蘭似不曾察覺,著了魔似的,一遍又一遍撫著梁源的臉。

沒有呆愣。

沒有遲鈍。

隻有沉靜與濡慕。

蘇慧蘭死死盯著梁源的眼,一遍又一遍地,重複確認。

梁源也努力克服不適,仰起頭任由她動作。

“源哥兒,我的源哥兒……好了?”

梁源點頭。

蘇慧蘭得到回應,終於放聲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