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喉嚨裏火燒火燎,渾身像是有成千上萬隻螞蟻攀爬啃噬。

梁源意識模糊,睜不開眼,整個人仿佛置身水火之中,一會冷一會熱。

耳畔隱約響起歇斯底裏的哭罵,句句指責,聲聲質問。

“你親眼看到源哥兒讓人敲斷那庶子的手腕嗎?不過下人一麵之詞,你腦子是被狗啃了嗎!”

“天殺的雲秀說什麽你都信,不由分說給了源哥兒一頓棍棒也就罷了,如今還要將他除族,你就不怕死後到了地下,梁家的祖宗責怪於你?!”

另一道男聲緊隨其後:“管家親眼所見,還能有假?”

“盛哥兒和源哥兒同歲,如今十歲便已是童生,未來不可限量,入閣拜相也不是沒可能。若祖宗知道源哥兒因嫉妒害得盛哥兒差點不能科舉,想必也能理解我的決定。”

那女子聲音又哭嚎:“你既已休了我,為何還要將源哥兒逐出家門?你明知他......你這是要他的命啊!”

梁源聽得一知半解,下意識地皺起眉。

源哥兒是誰?

盛哥兒又是誰?

他不是在自習室看書麽,這兩人怎麽在自習室大聲喧嘩,還說些奇奇怪怪的話。

懷揣著一肚子的疑惑,梁源竭力睜開眼,入目卻不是熟悉的自習室,而是青色的帷帳。

梁源:“……”

梁源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揉揉眼睛,眼前的景致還是那般,古色古香的木床與帷帳。

梁源兩眼發直,受到了驚嚇。

這時,一段不屬於他的記憶湧入腦海中,強行塞入的滯脹感讓他倒吸一口涼氣。

原來他穿進了室友看過的那本《庶子官途》裏,成了男主的癡傻嫡兄。

室友因為書中的嫡兄和自己同名,特地給他概括過全書劇情,還笑說萬一哪天他穿書了,也不至於兩眼一抹黑。

男主梁盛是靖朝七品縣令的庶子,上有惡毒嫡母,下有頑劣嫡兄,在夾縫中艱難生存,一朝連中三元,入朝為官後官運亨通,成為最年輕首輔,桃李滿天下。

在梁盛稱得上平坦順遂的一生中,最大的絆腳石就是嫡母和嫡兄。

梁·絆腳石·源不禁扶額,抬手間牽扯到後背的傷處,疼得冷汗直冒。

此時梁盛已經成了童生,原主在有心人的攛掇下差點廢了梁盛的雙手。

梁盛頭頂男主光環,自然不會受傷,還將此事捅到了縣令爹跟前。

縣令爹怒不可遏,當即拿起棍棒錘了原主一頓,又把他關在祠堂裏反省。

原主本就體弱,跪了一夜直接病倒了。

然後就是梁源接手了這具身體。

屋外的兩人的爭執還在繼續,梁源眼皮愈沉,聽得也就不大真切。

像是催眠曲一般,最終梁源抵不過潮水般的困倦,沉沉昏睡過去。

再睜開眼,梁源發現自己竟又回到了自習室。

好似先前發生的一切隻是做了場夢。

麵前是熟悉的原木色書桌,隻是書桌右上角多出一個通體透明的沙漏。

藍色的細沙無聲下落,在底部積聚了淺淺一層。

沙漏頂端亮著熒白色的光,光芒呈半扇形鋪散開來,中央三個字忽閃忽閃,片刻後變得清晰明朗起來。

梁源一臉忪怔地看著沙漏,試探般的伸手去觸碰上方“一倍速”三個字。

口中呢喃:“這是什麽?”

他分明記得,之前自習室裏沒有這東西。

梁源強自鎮定,再抬頭環顧四周,發現原本自習室裏排列得井然有序的數十張桌子不見了。

隻餘下他所在的這張!

……自習室成精了?

不然為何周圍那些潛心學習的人都不見了,隻剩下他和這張桌子。

哦對了,還有這個奇怪的沙漏。

手指維持著觸碰“一倍速”的動作,待梁源回神,便看見那三個字又閃了閃。

“biu——”一聲,“一倍速”旁邊彈出一個雲朵狀的彈窗。

【自習室室長:梁源】

【當前功名:暫無】

【當前時間流速:一倍速】

右下角一行小字,“時間流速規則”。

梁源若有所思地看了眼沙漏,點開規則。

【無功名:一倍速】

【秀才:五倍速】

【舉人:十倍速】

【進士:二十倍速】

梁源挑眉,時間流速他懂,可是將時間流速的升級規則與科舉功名綁定在一起……

這是逼著他考取功名的架勢啊。

所以他還是穿書了,還帶著自習室一起穿書了?!

梁源正欲拿起沙漏再研究研究,眼前突然一晃。

再睜開眼,梁源發現自己又換了個地方。

頭頂是藍天白雲,身下鋪著厚實柔軟的被褥。

牛車緩慢行駛,車輪軲轆轉動,顛簸搖晃,震得傷處又開始發痛。

梁源吸一口氣,吸氣聲讓蘇慧蘭回過神來。

見兒子醒了,忙湊上前來,絲毫不見原先與梁守海爭論時的潑辣勁兒,噓寒問暖:“源哥兒醒了?餓了嗎?可要如廁?”

梁源眼中有窘迫一閃而逝,他沒忘記原主生來智力有損,刻意慢半拍地回答:“不餓,不要,疼。”

蘇慧蘭心揪成一團,低聲憤憤自語:“真是冷心冷肺的東西,難道隻有梁盛是他兒子,源哥兒就不是了,下這般死手。”

說著又伸手去探梁源額頭,掌心溫暖柔軟,讓梁源有種想要躲避的衝動。

幾個呼吸後,蘇慧蘭露出一抹笑:“菩薩保佑,源哥兒終於不燒了。”

她可瞧得分明,源哥兒後背的皮肉都綻開了。

幸虧她帶著源哥兒在縣裏的醫館處理了傷處,又托人在醫館煎好,硬給源哥兒灌了進去。

縣城大夫果真有幾把刷子,這麽快就退熱了。

蘇慧蘭收手,梁源暗戳戳鬆了口氣。

“源哥兒,娘帶你回福水村可好?”蘇慧蘭故作輕鬆姿態,用誘哄稚兒的語氣,“福水村有很多與你同齡的孩子,可以和你一起玩耍,你可以和他們一起下河捉泥鰍,一起捕魚撈蝦……”

蘇慧蘭說著說著,自己也陷入了回憶。

嫁給梁守海之前,她也曾這般快活,無憂無慮。

後來梁守海考上進士,她隨他去了縣城,就再也沒快活過了。

蘇慧蘭眼神有些恍惚,一垂眼就見梁源定定瞧著自己,不禁莞爾,笑顏間依稀可辨當年美貌:“源哥兒看什麽?”

梁源搖搖頭,又趴了回去。

蘇慧蘭並未多想,將梁源的沉悶歸結於他被梁守海那忘恩負義的狗東西打傷了,身上沒勁,又繼續說:“娘帶你回福水村,那裏的村民們都是好人,你會喜歡的。”

梁源閉著眼,好似睡著了。

蘇慧蘭自覺息了聲,安靜做針線活。

當初梁守海給她一封休書,為了自己在外有好名聲,還將嫁妝還給了她。

隻是那些嫁妝早花去不少,隻剩下小半。

她過得如何無所謂,可不能苦了源哥兒,多做些針線活去鎮上賣,也能貼補貼補家用。

蘇慧蘭眉眼溫柔,暗自想著。

牛車行得慢,暮日西斜才到福水村。

暮春時節,正是暖和的時候,村裏的孩子們一窩蜂擠在村口那棵老榆樹底下,笑鬧成一團,身上髒兮兮的,滾滿了泥灰也不在意。

村長蘇大石的小孫子拿袖子擦了擦鼻涕,遙遙望見一架牛車慢悠悠往這邊走,登時來了精神,褲子一提衝了上去。

嘴裏嚷嚷著:“二爺爺,你可算回來了!奶讓我看著你啥時候回來,我等了你老長時間,再不回來我就要家去吃晚飯了!”

蘇二石一甩鞭子,滿臉憨厚的笑,“啊啊”幾聲,指了指身後,又衝侄孫蘇青恩比劃幾下。

蘇青恩勾著脖子一瞧,發現牛車上不僅坐著慧蘭嬸,還有個眼生的小子,生得細皮嫩肉的,那張臉比他的肚皮還要白上幾分。

蘇青恩稀奇地眨眼:“二爺爺,這誰啊?”

蘇二石不能說話,蘇慧蘭把做一半的帕子放到腿上,笑得爽朗:“這是我兒梁源。”

蘇青恩眨眨眼,張大嘴盯著梁源。

六歲的孩子已經懂不少事了,他聽二嬸說過,慧蘭嬸是被她夫君休棄的,為啥慧蘭嬸的兒子也跟著回來了?

難道他也被他爹休棄了?!

梁源不知蘇青恩天馬行空一番想象,艱難昂起脖子,朝他笑了笑。

蘇青恩撓撓頭,心想他笑得可真好看,不像他爹,每次笑得牙花子都露出來。

蘇慧蘭打斷他二人的對視,隻道:“二石叔,先送我跟源哥兒回去吧,耽擱您一天了,您也會去早點歇著。”

蘇二石自然答應,一甩鞭子,牛車往蘇慧蘭家而去。

蘇青恩吸吸鼻子,把他奶的叮囑忘到了腦後,樂顛顛跟了上去:“二爺爺我跟你一起!”

蘇二石樂嗬嗬地“啊”了一聲。

蘇青恩是福水村的孩子王,領頭大哥都走了,小弟們自然趕緊跟上。

牛車後頭墜了一連串的小蘿卜頭,忙完地裏活計往家趕的男人們看到這一幕紛紛笑開了。

有眼尖的看到牛車上躺著的梁源,粗神經地問:“這哪家的孩子,怎麽瞧著眼生?”

蘇青恩他爹蘇虎想到今早上蘇慧蘭著急忙慌到他家,請二叔捎她去縣裏,心裏有了幾分猜測,忙用胳膊肘捅了那人一把。

蘇虎是村長大兒子,未來十有八九是要接他爹的班,村裏人對他都要顧忌幾分。

那憨子雖一頭霧水,卻也沒敢再問,扛著鋤頭回家去了。

對於外人的種種探究,蘇慧蘭佯裝不知,苦水盡數往肚子裏咽。

等到了家門口,她請蘇二石搭把手,把梁源抬到她屋裏去。

——隔壁雖有個空屋子,裏麵卻堆了不少雜物,源哥兒身上有傷,不適合住在那地兒。

將梁源安置好,蘇慧蘭給了蘇二石三十個銅板,把人送到門口,方又折回。

梁源一動不動趴在**,正打量著屋裏的陳設。

屋裏打掃得很幹淨,物件齊整擺放著,強迫症來了也得叫聲好的程度。

因他有了原主的記憶,知道外祖父曾是一位老童生,家境很是不錯,對蘇慧蘭這個獨女更是疼寵。

從角落裏榆木櫃子上精美的雕紋便可覷見一二。

這時蘇慧蘭進門:“源哥兒餓了沒?娘這就做飯,你再忍忍,很快就好了啊。”

她又頓了頓,神情窘迫:“家裏沒肉,今晚咱們將就一下,趕明兒娘再去買肉可好?”

梁源下巴擱在被褥上,點了點頭。

蘇慧蘭眼底詫異更甚了幾分。

以她對源哥兒的了解,源哥兒是無肉不歡的,頓頓都要吃肉,桌上沒肉就會立刻鬧騰開。

她不過離開梁家半年多,源哥兒到底吃了多少苦,才會收斂脾性,變得如此安靜乖覺。

她以為梁守海雖然心中隻有那對母子,卻不至於薄情到連親生兒子都苛待的地步。

怪她當初被梁守海和雲秀連翻擠兌,一怒之下接了休書離開,留源哥兒一人麵對豺狼虎豹。

梁源能察覺到蘇慧蘭一直看著自己,也不好裝作什麽都不知,抬頭便看見蘇慧蘭紅著眼眶,淚水如同斷了線的珠子,順著臉頰滑落。

梁源心裏忒不是滋味,像是被一隻手狠狠揉了一把,泛著酸楚。

他不禁輕喚:“娘。”

這還是見麵後源哥兒第一次喊她娘,蘇慧蘭胡亂抹了把臉,顫著聲兒:“誒!娘的源哥兒,是娘對不住你啊!”

梁源一時慌了神,費力撐起上半身,要給蘇慧蘭拭淚:“……娘。”

蘇慧蘭淚眼婆娑,忙把梁源摁回去,哽咽道:“源哥兒別亂動,小心傷口裂開。娘就是高興,娘高興……”

梁源乖乖躺回去,烏黑的眸子一瞬不瞬盯著蘇慧蘭。

關切的話語說不出,怕崩人設,隻能幹巴巴說著:“娘,不哭。”

蘇慧蘭“誒”了一聲,正打算去做晚飯,木門被人敲得咣咣響:“慧蘭啊,你在家不?”

蘇慧蘭麵色變了變,用袖子抹了把臉,疾步過去開門,語氣不善:“你來幹什麽?”

容長臉高顴骨的婦人站在門口,精明的眼睛滴溜溜轉著,伸長脖子往院子裏瞧。

蘇慧蘭不讓她看,她便嗓門兒扯得老高:“聽說你那傻兒子也被縣令大人攆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