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梁源抬眼,來人正是蘇繼宗。

蘇繼宗見梁源不語,厚著臉皮笑:“才五文錢,大外甥不會不答應吧?”

黃翠花本來正與人說笑,一聽這話,叉著腰嘲諷:“才五文錢,你不會出不起吧?”

“另外,源哥兒跟你可沒什麽關係,你們兩家當初可是明明白白斷了親的。”

蘇繼宗眼裏閃過陰翳,搓了搓手:“這打斷骨頭連著筋,哪有那麽容易斷掉。”

村民們皆露出反感的表情,當初那件事鬧得可大,他哪來的臉說出這話?

雖說這蘇老二一家把責任都推到薛春英身上,可誰不知道這一家子嘴臉,隻是顧及多年鄰裏,沒有拿到明麵上說罷了。

梁源笑得溫吞,好似沒脾氣一般:“斷親文書上白紙黑字寫著,你我兩家日後再無幹係,您還是照價給吧,五文錢而已,討個吉利。”

被數十人注視著,蘇繼宗心中微惱,掏出五個銅板,隨手扔到桌上:“呐,給你。”

銅板蹦躂兩下,滾到了地上。

梁源笑意淡了淡,彎腰拾起銅板,執筆寫下一副春聯。

期間,蘇繼宗的目光始終在梁源身上流連,從頭到腳,看他嶄新板正的赭色衣袍,看他白嫩無一個繭子的雙手,眼神閃爍不定,不知想些什麽。

梁源被他看得渾身不舒坦,像是瀝青從上到下滾了一遍,黏膩刺人,不由加快手上的速度。

最後一筆落下,梁源遞上春聯:“好了。”

蘇繼宗一把抽回,春聯撕了個角,殘缺不全,他並未在意,直接掉頭離開。

“蘇繼宗怎麽這樣,源哥兒好聲好氣跟他說話,搞得跟誰欠他一樣。”

“真是越老越軸,跟蘇老二一個熊樣。”

“蘇老二跟蘇老大就不像是一個爹媽生的,蘇老大見誰都樂嗬嗬的,這點源哥兒倒是像他爺,蘇繼宗把銅板丟地上了都不惱。”

村民們點頭稱是,圍在梁源身邊,一個個豎起大拇指,用淳樸的語言,把他誇成了一朵花。

梁源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赧然,一手攏著寬袖:“下一位。”

一位大娘拿著紅紙上前:“我來我來!”

且說蘇繼宗帶著一肚子氣回家,直接將春聯拍到桌上,狠狠踹了腳湊到跟前的大黃狗。

大黃狗嗷嗚一聲,垂耳夾尾,躲到牆角。

他娘林氏喂完雞進來,正要把春聯貼上,瞅見一個角沒了:“這怎麽回事,壞了可不能貼了。”

蘇繼宗沒好氣道:“還不是蘇慧蘭生的那個崽子,五文錢都要斤斤計較,還故意把春聯給撕壞了。”

林氏眉毛一豎,嘴裏嘰裏咕嚕罵了起來,末了一拍大腿,咬牙切齒:“早知道那個小崽子不好對付,就該趁他還是個傻子的時候,直接把他弄死嘍!”

也不知林氏哪句話戳中了蘇繼宗,他急吼吼衝了出去,隻給林氏留個背影。

……

梁源與蘇青雲分工合作,寫完了福水村的春聯,又有隔壁村的村民聞聲而來。

等梁源回到家,趴在桌上一數,發現他今天靠寫春聯賺了四百文。

畢竟是第一筆收入,蘇慧蘭特意給梁源縫了個小布袋:“以後你自己賺的銀子都放在這裏頭,看什麽時候能放滿了。”

這不跟存錢罐一個道理,梁源把小布袋放回自個兒屋裏,又蹬蹬跑出來,廚房灶台的三個鍋挨個看一遍。

有魚有肉,碗櫃裏還放著一大碗母雞燉野蘑菇。

梁源喜上眉梢,拈了塊菜飯鍋巴,咬得哢哢響:“娘,今晚我們要守夜嗎?”

“當然要守夜了,明兒一早還要挨家挨戶拜年,估計要忙活一整天。”蘇慧蘭手上不停,飛快炒好最後一道醋溜白菜,“好了,吃飯吧。”

家裏隻有兩個人,蘇慧蘭卻將年夜飯準備得很豐盛,五六道菜,用她的話說,吃不完吊在水井裏,又不會壞。

母子倆有說有笑,吃完年夜飯開始守夜。

冬夜寒涼,蘇慧蘭在堂屋裏點了爐子,門一關上,整個空間很快暖和起來。

蘇慧蘭拿出針線做衣裳,梁源則手捧一本書,一邊看一邊注釋,權當打發時間了。

午時,家家戶戶點起鞭炮,伴隨著劈裏啪啦的聲響,新的一年到來。

梁源打了個哈欠,眼皮酸脹發沉,一手托腮,蔫頭耷腦。

蘇慧蘭放完鞭炮進來,輕拍了下他的胳膊:“要是困了就去睡。”

梁源伸了個懶腰,捶了捶僵硬的肩頸,終是抵不住瞌睡蟲的**,回屋去了。

蘇慧蘭則拿起做了一半的梁源的衣袍,就著油燈的光線,一針一線縫了起來。

次日,大年初一,梁源早早醒了,在**翻了個身,一睜眼就看見了枕頭底下的紅封。

紅封露出一角,格外的醒目。

打開一看,是五兩銀子。

梁源興衝衝起身,穿好了衣裳,捏著紅封出去:“謝謝娘。”

蘇慧蘭也穿了身朱紅的新衣裳,喜氣洋洋的:“壓歲錢,希望源哥兒新的一年能讀書有成,考個童生回來。”

梁源重重點頭,信誓旦旦:“會的。”

梁源把壓歲錢放進了小布袋裏,等吃過早飯,由蘇慧蘭領著,挨家挨戶拜年。

蘇慧蘭在福水村人緣很不錯,除了類似蘇老二的極品人家,每一戶都走了一遭。

梁源重複幾十上百次躬身作揖的動作,走完最後一家,感覺腰已經不是自己的了。

回家的路上,恰好撞上同樣拜完年的蘇青雲,兩人相視一眼,無聲苦笑。

一天下來,比大年三十那天寫春聯還要累。

梁源草草吃完了晚飯,倒頭就睡。

睡夢中,他好像回到了初中時代。

他坐在教室裏,周圍都是穿著校服的少男少女。

同桌跟他抱怨:“今年壓歲錢又被我爸媽收走了,說什麽給我存著,存了這麽多年我也沒看到一分錢,氣死我了。”

對此,梁源每次都是保持沉默。

因為他沒有父母,也沒人給他壓歲錢。

現在不一樣了,他有娘,也有壓歲錢。

他娘比同學的爸媽好上十倍百倍,不僅不收他的壓歲錢,還給他縫了小布袋,專門用來攢錢。

梁源還在睡著,嘴角卻維持著上揚的弧度。

也不知過了多久,梁源隱約感覺到周遭氣溫升高,仿佛置身暖棚裏。

喉嚨裏嗆得慌,像是有一層看不見的薄膜,阻隔了氧氣,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

梁源一邊發出撕心裂肺的咳嗽,一邊睜開眼睛。

“劈啪——”

一聲脆響,梁源循聲望去,大驚失色。

赤紅的火苗舔舐著窗欞、木門,貪婪蔓延,大有將整間屋子吞噬殆盡的架勢。

濃煙滾滾,彌漫在屋子裏,連視線都受到了限製。

梁源想到隔壁屋裏的蘇慧蘭,呼吸急促,當即扯了被褥披在身上,循著記憶直奔門口衝去。

火勢是從外向內蔓延的,窗欞幾乎燒沒了,木門搖搖欲墜,梁源使出全身的力氣,用力一踹,木門應聲而倒。

同時,門框掉落,重重砸到梁源的背上。

雖有厚重的被褥,梁源還是感覺到喉嚨裏一陣腥甜。

隔壁的情況不比梁源的屋子好多少,梁源不顧被濃煙暈得沙啞的嗓子,嘶聲大喊:“娘!娘!”

全無回應。

梁源急得臉色發白,想也不想衝到水缸邊,舀起一瓢水,兜頭倒下。

滴水成冰的寒夜,梁源凍得牙齒直打顫,還是毫不猶豫地連舀了幾瓢。

而這時,蘇家的動靜驚醒了左鄰右舍,他們看到濃煙衝天,就知道大事不妙,連忙趕了過來。

剛到門口,梁源正要往屋裏衝。

黃翠花心驚膽裂,一把衝過去,拽住梁源:“你不能進去!”

梁源雙眼通紅,嗓音如同砂紙打磨般粗糲,顫抖著:“我娘還在裏麵!”

蘇慧蘭好歹是個大人,梁源滿打滿算也才虛歲十一,能救什麽人。

蘇昆二話不說:“我去救人,你老實待著。”

梁源渾身濕透,落湯雞一樣狼狽,什麽還沒來得及說,蘇昆就一腳踢開木門,衝進火海。

蘇大石家離得有點遠,帶著兩個兒子急忙趕來:“怎麽回事?”

梁源掐著手心,目光不離蘇慧蘭的屋子:“不知道,我醒來就發現著火了。”

蘇大石皺眉,正要讓他兩個兒子去周圍察看一番,蘇昆背著蘇慧蘭衝了出來。

蘇昆受了點輕微擦傷,隻額頭一處傷有點深。

梁源衝上前,發現蘇慧蘭已經陷入昏厥。

“胡老頭來了,大家讓讓,胡老頭來了!”

黃翠花推開門口擁堵的人群,拉著胡老頭進來,她剛剛猜到可能有人會受傷,就去村尾把胡老頭叫來了。

胡老頭讓人把蘇慧蘭平方在地上,掏出銀針一頓操作。

在這期間,眾人齊心協力,已經滅了火。

整齊大氣的青磚瓦房被燒得灰撲撲的,兩間屋裏的陳設物品一應被燒了個幹淨,隻餘下殘破的木頭架子。

梁源無暇關心房屋,目光定定落在蘇慧蘭身上。

等她悠悠轉醒,捂著胸口咳得上氣不接下氣,梁源一顆心才悄然落地。

定了定心神,梁源找上蘇大石:“村長,這火來得詭異,我不信是意外。”

蘇慧蘭有個習慣,睡前會多次查看廚房,確保油燈、灶塘裏的火都滅了,才會回屋休息。

至於睡覺兩個屋的油燈,就更不可能了,他們都沒有點著油燈睡覺的習慣。

蘇大石渾濁卻不乏精明的雙眼落在梁源身後的一片狼藉:“讓你虎叔和豹叔陪你一起。”

虎叔豹叔正是蘇大石的兩個兒子。

梁源在他二人的陪同下,繞著青磚瓦房細細探查,不放過一絲一毫的痕跡。

終於,皇天不負有心人,梁源在屋後的牆角發現了些許痕跡。

蘇虎舉著火把蹲下身,待看清那痕跡,麵色驟變:“是火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