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草莓味兒的。”

駱雲飛驅車疾馳在去往醫院的路上,副駕坐著唐紈,賀準在後座,車內氣氛冷凝,像是刮了股來自西伯利亞的寒流。

直到鈴聲打破凝滯,駱雲飛掃了眼中控台上亮起的手機屏幕,臉色隨之一變,車速放慢後,他忙不迭地接起電話。

“喂,老婆,我還沒下班呢。”

那邊顯然是劈頭蓋臉地來了句什麽,駱雲飛立馬低聲下氣地哄:“真是在加班,同事還坐我旁邊呢。”說著把手機遞到副駕,“小唐,你快幫我證明一下。”

唐紈愣住,他跟駱雲飛都不熟,更別提對方老婆了,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麽,表情尷尬又局促。

後排伸過來一隻手,直接將手機抽走,賀準當著駱雲飛的麵接起人家老婆的電話,語調溫和且自然:“弟妹晚上好,我是賀準。”

交談相當融洽,賀準其實是個很會聊天的人,前提是隻要他想。

駱雲飛心不在焉地開著車,時不時瞟一眼後視鏡,很著急卻又不太敢催的樣子。

唐紈不動聲色地注意著前方路況,他上有老下有小,不想這條命就此交待在這兒。

通話約莫持續了五六分鍾,手機才終於從後排遞了回來,駱雲飛開著車不好伸手接,便示意唐紈幫個忙。

老實說,唐紈很想拒絕,幾次接觸下來,他內心已經斷定,自己跟賀準這人屬實八字不合,天生相克。

所以調去研發二部是對的,任憑賀準如何激將,他都不會回頭。

唐紈木著臉回過頭,一言不發地朝賀準伸出手,逼仄的車內空間讓視線無處安放,為了避免目光交匯,他悄然垂下眼眸,好在賀準也沒說什麽,倆人在沉默中完成了交接。

這邊駱雲飛又跟老婆軟語了幾句,等電話收了線,才聽賀準悠悠開口:“待會兒到了醫院,你把我們放下就走吧。”

“啊?那你倆怎麽回?”

賀準頓了頓,唐紈直覺他應該是朝自己後腦勺的方向瞥了一眼,然後才說:“打車。”

市區這家醫院的夜間急診人流如織,從接待大廳一路延伸至候診走廊,到處都擠滿了鬧哄哄的患者以及家屬,像一鍋煮沸的湯水。

接診護士告訴唐紈,打破傷風針之前要先做皮試,判斷是否對藥物過敏,他瞬間凝固的表情落入賀準眼中,待護士走後,毫不含蓄地問:“胳膊被劃一刀都覺得沒事的人,聽到要做皮試反而害怕?”

唐紈腦袋低垂,蜷著剛被包紮好的胳膊坐在椅子上,有氣無力地懟他:“我暈針不行嗎?”

他突然軟趴趴的模樣讓賀準頗為意外,眉峰輕挑,眸中情緒暗湧,片刻後轉身走開。

不多時,護士端著醫用托盤疾步走來。

酒精棉球擦在皮膚上,竄進鼻腔內的氣味與冰涼觸感刺激著神經愈加緊繃,唐紈隻覺心口發緊,深吸一口氣,緩緩別開臉。

視線落到走廊另一頭,瞳孔驀得睜大,去而複返的賀準踩著不疾不徐的步履,三兩步便抵至眼前,遞過來一袋葡萄味兒軟糖。

“給,吃點甜的就不疼了。”

唐紈怔住:“你——嘶——”

皮下注入藥物的刺痛沿著神經末梢直抵大腦,好在速度很快,還沒回過神,護士已經麻利地拔掉了針頭,匆匆交代兩句注意事項,便端起托盤離開了。

半路又特地回頭覷了倆人一眼,目光裏揣著不言自明的猜測。

賀準渾然不覺地挨著唐紈坐下,撕開包裝袋,徑直喂到他嘴邊,表情盡是坦**:“你手不方便,就這麽吃吧。”

唐紈連呼吸都不自覺屏住了,上半身後仰,嘴唇抿了抿,眼神覆上警惕:“我不要。”

賀準似笑非笑,手裏舉著糖果袋,哄小孩似地看著他:“葡萄味兒的,很甜。”

唐紈蹙眉:“什麽味兒的都不吃,拿走。”

賀準下巴微抬,拿出上司的派頭壓人:“你就這麽跟領導說話?”

怎麽說話?

唐紈心道,更過分的話都說了,左右他已經向匡海山投了誠,全鉑曼都知道,一部二部從來都是涇渭分明,唐紈也不在乎繼續惡化他跟賀準的關係。

於是朝對方彎起唇角,微微歪了下頭:“賀總,我已經調去研發二部了,還是您親手簽的字,這麽快就忘了?”

言外之意,你現在算哪門子領導?

捕捉到賀準稍縱即逝的表情凝滯,唐紈臉上笑眯眯,內心大呼痛快,不就是惡心人嗎,來啊,繼續啊,who怕who?

“嗯,這麽說倒也沒毛病。”賀準點點頭,很快就恢複了一貫的泰然自若,似乎並未被激怒。

至於他內心又會作何想法,唐紈猜不透,也沒興趣知道。

等待皮試結果出來的時間,兩個並排而坐的人不再交談,唐紈索性閉起眼假寐,身旁窸窸窣窣的聲響不停,賀準正在享用被他拒絕掉的那一袋糖果。

“叔叔你吃的是什麽?”清脆童聲倏而響起,引唐紈睜開了眼,發現一個小男孩正站在賀準麵前,咂了咂嘴,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手裏的糖果袋。

賀準麵無表情:“毒藥。”

小男孩:“……”

遠處一位大人慌慌張張地跑過來,抱起小男孩長舒一口氣:“你這孩子,腿咋那麽快呢,轉個身就跑沒影兒。”言罷又看向賀準,歉意道:“不好意思啊,小孩子不懂事,沒打擾到你吧?”

“沒事。”賀準說:“醫院人多,看好自己孩子。”

許是被他的氣場震到,被當麵教育的大人連連點頭。

等那對父子走遠,唐紈轉頭睨著賀準:“看不出來,你還挺小氣的。”

被如此揶揄,賀準卻未見惱怒,把吃剩的糖果袋折起來捏在掌心,慢條斯理道:“給不給糖是小事,讓這孩子覺得陌生人的東西可以隨便吃,失去防範心,可能會釀成大錯。”

唐紈一怔,竟被他說得啞口無言,心頭翻起難以言喻的情緒。

賀準瞧著他狀似懵懂的表情,撫平西褲上的褶皺,大尾巴狼似地接了句:“不過看你年紀輕輕,沒養過孩子,想不到這一點也情有可原。”

“……”才剛萌生出來的對這個人的微妙好感,轉瞬間消弭。

一晚上兵荒馬亂,等打完破傷風針從醫院出來,大門外等待出租車的人群排起了長龍,線上叫車軟件同樣讓人絕望。

賀準打開手機地圖看了看,對唐紈說:“你要是不介意,我住的酒店就在前麵過兩個路口,你到我那兒湊合一晚,正好明天是周末。”

這話看似說者無心,聽起來卻十分微妙,唐紈第一反應當然是拒絕,“不用了,我可以坐公交車。”

賀準挑了下眉,好整以暇:“我都不是你領導了,你沒必要那麽緊張。”

唐紈錯開視線,低頭盯著馬路牙子,陳述事實:“不緊張,隻是跟你不熟。”

賀準從鼻腔裏哼出一聲低笑,小幅度地搖了搖頭,說:“行吧,我一向不喜歡強人所難,那就提前祝你晚安,下周一見。”

唐紈這才抬頭,對上他灼灼的目光,為免失禮,誠懇道:“不管怎麽說,今晚謝謝你和駱總的幫忙,下周一見。”

賀準嘖了一聲:“從你嘴裏聽到謝謝還挺不容易,是真心的嗎?”

唐紈:“那我收回。”

“我很好奇,”賀準單手插兜,狀似感慨道:“你跟匡海山也這麽說話嗎?”

許是氣氛正好,唐紈起了調侃之意,故意道:“不啊,匡海山是我領導,你又不是。”

賀準啞然失笑,遠處一輛公交車破開夜色緩緩駛來,他朝他擺擺手,佯怒道:“坐你的公交車去吧。”

唐紈跟著莞爾,眸中盛著細碎的霓虹燈影,轉身之際衝他揮了下手:“賀總再見。”

“哦對了,”賀準又叫住他,從外套口袋裏掏出一個東西,徑直塞到他手裏,唐紈反應不及,下意識就接住了,落入掌心的糖果袋被輕微的力道捏出嘩啦聲。

“草莓味兒的。”

唐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