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院子裏女使隨從跪了一地, 此刻都靜悄悄的,不敢發出一丁點動靜。
二房那邊的人也早就走了,現下屋子裏隻剩下蘇澈和蘇意凝姐妹二人了。鄭氏被人押到了院子外頭, 正值酷暑,烈日當頭,她被迫跪在日頭底下暴曬著,沒一會兒, 便體力不支暈死過去。
這若是放到往日裏, 見到鄭氏暈厥,蘇澈定然第一個暴怒,少不得又要責罵蘇意凝一番, 再派人去請大夫, 忙前忙後的照料。在外人看來,蘇澈倒是對鄭氏關懷備至。
甚至一度,因為鄭氏與蘇老太太發生爭執, 幾次將老太太氣昏。
可此刻,彼此之間的麵具都被摘下,臉皮撕破, 那些醜陋的嘴臉暴露在陽光下, 再沒了半點偽裝。蘇澈看向鄭氏的眼神裏, 滿是惡毒。
他傷得很重, 幾乎連呼吸都會牽連到傷口,叫他疼得頭皮發麻。可蘇澈卻撐著身子,命人將他扶起,顫顫巍巍, 一步一頓地,走到了屋簷下, 目光陰冷地看著暈倒在地的鄭氏。
他聲音都帶著幾分不屬於這個年齡的蒼老:“來人,將這賤人用水潑醒。”
很快,鄭氏便被人潑醒了。她應當是疲憊極了,人雖醒著,腦袋卻有氣無力地搭在肩頭,眼神渙散目光空洞,看上去像個脫了線的木偶。
“來人,去給我將這毒婦的十根手指甲拔下來,再將她的舌頭拔了。”蘇澈陰毒地看著鄭氏,全然忘記了自己前些日是怎麽在蘇老太太麵前維護她的。
當時他說,鄭氏這個大娘子做的,滿金陵城都找不出錯處。
如今,他又想折磨得她生不如死。
下人們很快便拿來了工具,隨著一顆顆指甲拔出,獻血四濺,鄭氏的慘叫聲回**在院子裏。
蘇意如剛巧走到了院子門口,正要往裏進,聽到這樣的慘叫聲,她猛地停住了腳步,忍不住地扶著牆,幹嘔了起來,停下來的腳再也不敢往前挪一步了。
“滿意嗎?”蘇澈忽然陰森森地回過頭,看向蘇意凝。
下人們拔到第七顆指甲時,鄭氏下一次暈厥,又再一次被人潑醒。
“停下吧,留著她的舌頭吧,廷尉府還得問話呢,”蘇意凝皺了皺眉頭,攔住了還要繼續的下人,回望蘇澈,“父親這是何意?”
蘇澈終於撐不住了,跌坐在了一旁的羅漢椅上,他剛剛站過的地方,落下了一片鮮血。
“我問你,你們兩姐妹,對於鄭氏這樣的下場滿意了嗎?解氣了嗎?”
“若是不夠,還能更慘一點,拔了舌頭,還能挖眼,還能砍掉手足裝在甕中。”
他越說,臉上的表情越陰毒,蘇意凝別過了頭,不想再看他:“父親,我喊停,並非我覺得夠了,我在這看著,也並非是覺得鄭氏受刑我便解氣了。”
“父親好像沒有弄清楚主次關係,並非我們兩姐妹不放過鄭氏,輪不著我們兩姐妹滿不滿意。是鄭氏惡事做絕,咎由自取,父親不願送她去衙門,父親在意臉麵,便用私刑,以為做了這些便能讓我們兩姐妹消氣,好堵住我們的嘴?”
“大梁並非法外之地,凡事都要講律法的。鄭氏犯了罪,自會有廷尉府處置,父親不該濫用私刑的,這事傳出去,才真的會丟了忠勤伯府的臉麵。”
蘇澈猛地咳了幾聲,抬起手指向蘇意凝,恨恨道:“你就非要鬧得人盡皆知嗎?當初生你,真該直接掐死。”
蘇意凝聽到這話,內心毫無波瀾,麵色未改,毫不畏懼地看向蘇澈:“這事還牽扯著謝家兄長,便是父親不願,女兒也一定要告上衙門的。”
“你閉嘴!”蘇澈抬高了聲音,凶神惡煞道。
“伯爺,既然病了,就安心養病。”一道聲音自院門口傳來,蘇澈循聲望去,便看見了一名廷尉府官吏帶著幾個官差朝著他走來。
他們身後,正跟著謝譽,也不緊不慢地朝他這邊走來。
沒想到這事居然還是讓謝家人知道了。
蘇澈愣住了,指著蘇意凝好久好久都沒能說出一句完整的話,烈日暴曬,他重傷未愈,又一次昏迷了過去。
等次日蘇澈再醒來,鄭氏已經被廷尉府的人帶走了,連帶著她的兩名女使,一並移交了廷尉府。鄭氏從前住的院子也被廷尉府查封了,院子裏的東西被衙役們裏三層外三層翻了個遍。
她手裏畢竟握著幾條人命,除卻兩位兄長,還有當初受她雇傭的殺人,還有其他知情人。買凶/殺人,草菅人命,毒害婆母,這些罪名壓下來,鄭氏絕無活命的可能了。
潁陽那邊派來接鄭氏回鄭家的人剛到金陵,便聽到了這事,立刻又調轉馬頭回去了。沒過幾日,潁陽鄭氏便上稟戶部,說鄭氏乃府中妾室與人私通所生,並非鄭家人,與鄭家毫無幹係。
不論是鄭家還是蘇家,都在極力撇清與鄭氏的關係。一時之間,金陵城茶餘飯後的談資,全是鄭氏和蘇典。
蘇澈自那日暈倒後,便高燒不退,時醒時睡。他畢竟是老太太親生兒子,便是往日裏是個不孝子,但老太太總歸是擔心的,接連幾日守在蘇澈床前,最終也跟著病倒了。
一時之間,整個忠勤伯府,死氣沉沉,愁容滿麵。
蘇意凝擔憂祖母,也跟著愁了幾日沒睡好,眼底烏青一片。這幾日倒是奇怪,往日裏夜夜都要來她窗下陪她說會話的謝譽,也不知去了何處,忙得人影不見。
蘇意凝沐浴完,換了身寢衣,坐在窗前的羅漢榻上百無聊賴地用羅扇扇著窗邊時而飛來的幾隻螢火蟲。
她這幾日沒休息好,食不知味,人也跟著輕減了不少。
月華如練,柔和的月色之下,蘇意凝半趴在羅漢榻上,勾著赤足,又一下沒一下地搖著團扇。
夏衫輕薄,屋裏的油燈隨風搖曳,將她的身影投射到牆上。玲瓏有致,曲線婀娜。
謝譽早就來了,卻一直坐在牆頭,隻是看著屋裏,沒有進去。不知過了多久,蘇意凝翻了個身子,整個人趴在了羅漢榻上,雙腿勾起,寢褲滑落,露出兩隻潔白的小腿,她應當是有些無聊,一麵看著窗外,一麵搖晃著兩條腿。
謝譽垂眸看著屋子裏的一切,喉結滾動,跳下了牆。
“噓……”他走到了窗邊,忽然出現,嚇得蘇意凝差點尖叫出聲。
蘇意凝猛地頓住,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生怕自己叫出聲引來了人。
過了一會兒,看著輕車熟路翻窗而進的謝譽,蘇意凝坐起了身皺眉問道:“你怎麽來了?這幾日不是在忙嗎?”
前些日子都沒來,應當是忙極了,無法抽身吧。蘇意凝也沒惱,也沒懷疑他究竟去做了什麽,他們彼此信任彼此理解,這是最難能可貴的了。
“嗯,想你了,所以就來了。”謝譽走近了些,也跟著坐到了羅漢榻上,從後麵環住了蘇意凝,像是累極了,將腦袋撂在了蘇意凝的肩頭,微微閉上了眼睛。
“馬上便要大婚了,咱們可以日日見。”蘇意凝抬手揉了揉他的頭發。
忽然,謝譽輕輕歎了一口氣,沉默片刻,道:“其實我早就已經來了,隻是一直在外頭,不知道該不該進來。”
他的聲音忽然低沉了幾分,環著蘇意凝的手臂也收緊了些。
“這幾日廷尉府盤問鄭氏,從她嘴裏挖出了不少事情。你非朝廷之人,他們不會立刻將審訊結果告訴你。你或許還不知道,當年害死兩位兄長的人,除了鄭氏,還有我母親。”
謝譽說完這話,整個人都像是泄了氣,靠著蘇意凝才支撐住身子。
“這幾日,我連家都不敢回……”他哽咽了一下,將腦袋往蘇意凝的脖頸處又埋了幾分。
蘇意凝也被這一消息震驚住了,她往日裏雖然次次見到謝夫人,後者對她總是一副不屑又厭惡的模樣。可她心裏知道,那都是因為謝夫人不喜歡她,覺得她配不上永安侯府世子,所以才如此的。
永安侯夫人,畢竟還是個愛護孩子的母親。她雖然偏執,雖然強勢,但怎麽可能,買凶殺自己的兒子?
蘇意凝搖了搖頭:“是不是鄭氏有意栽髒?”
謝譽沉默片刻,閉上的眼睛動了動:“不會。鄭氏沒說母親是主謀,她說原本她就想要動手的,但她並沒有那麽多錢,也沒有那麽多門路,更沒有那麽強烈的決心。但有一日,碰上了母親,察覺到母親對蘇家大郎的厭惡,她便利用這一點,騙母親上鉤,找母親要了一大筆錢,請了殺手。”
“我母親雖不是主謀,但確實動了殺心,也確實出了一大筆錢。也正是我母親的參與,才更加堅定了鄭氏要害人的決心,讓她毫無後顧之憂地買凶殺/人,反正出了事,還有永安侯府的夫人替她周旋。”
他說完這些話,又沉默了很久,鬆開了蘇意凝,整個人失力地靠向牆壁,將他這些日子了解到的事情真相,慢慢說給蘇意凝聽。
“可我母親,最初之所以厭惡你們兄妹倆,竟是因為父親。”
“我父親是個斷袖,他年少時的愛人,是你的小舅舅。他騙了我母親,為他生兒育女操持家務。所以我母親瘋魔了,憎惡你們。”
蘇意凝轉過身,震驚地看向謝譽,眼底寫滿了難以置信。
“小舅舅,怎麽會?”她太震驚了,在她印象中,她的小舅舅是個不善言辭不苟言笑的人,喜愛詩書卻又科舉不成,總是抑鬱不得誌的樣子,不到二十五歲,便離世了。
小舅舅終生未娶,家裏人都說,他是讀書讀魔怔了,不願娶妻生子,一心求取功名。
怎麽會,和謝譽的父親,有瓜葛。
“是我父親一廂情願,”謝譽睜開眼,看向蘇意凝低聲說起自己父親做過的肮髒事,“我自從知道這事之後,一直在暗中調查,詢問了很多當年的知情人。我父親以身份強迫過你小舅舅,還為了斬斷他的羽翼刻意阻止他科舉,斷了他的仕途。我父親母親,於你家而言,是罪人。”
他說這話時,聲音低沉,隻輕輕看了蘇意凝一眼,便將目光挪向了別處。
“所以,你這幾日,是因為這個不來見我?”察覺到謝譽的情緒變化,蘇意凝掰過了他的腦袋,問他。
謝譽微微點頭,複又搖頭:“不全是,我隻是覺得,我似乎無意之中,害了很多人。”
他看向蘇意凝,眼底竟然全是愧疚。蘇意凝也看著他,滿眼心疼,不論過去多久,謝譽還是那個謝譽,還是她所熟識的少年郎。看似冷心冷情,刻薄寡言,但實則最為心善,內心柔軟的不像樣子。
“可這些事情,並不是你造成的。甚至那時候,你都還未出生。”蘇意凝露安慰他。
謝譽搖了搖頭:“可你知道,我母親為何下定決心,一定要你兄長死麽?”
“因為鄭氏告訴她,我兄長同我那個可惡的父親一樣,也喜歡男人,同蘇家大郎走得很近,兩人還頻繁有書信往來。”
說到這,謝譽的聲音再次哽咽了,更沉悶了幾分。
“可那封信件,我看到了,是你的筆跡,是你寫給我的。兩位兄長,不過是做了我們的中間人,替我們傳話而已。”
“這幾日,我一直在想,當年若不是我央求兄長去尋你們,若不是我時常想要見你,若不是我愛慕你又擔心辱你名節。這些事,或許便不會發生。”
謝譽痛苦地將心底話和盤托出,可將心事說出口,他卻半點也沒有覺得舒暢,心中反而是更加沉重了幾分。
他抬起眼皮,又看了一眼蘇意凝,嘴唇微微發抖,道:“原本,這些事我可以隻手遮天壓下來的。可我不敢隱瞞此事,因為我害怕萬一有一日,你自己知曉了內情,會記恨我母親害死你兄長,也會記恨我刻意知情不告,騙你嫁給我,而後我們便會像我父親母親一樣,做一對怨侶,爭執不休地過一生。”
父母多年來爭吵不斷,甚至到了要動刀刺向對方的地步了。這樣令人窒息的家庭環境,讓謝譽的心理有了不小的陰影。他很怕自己將來和蘇意凝也會這樣。
“而且,我們的婚約,是犧牲了兩位兄長的性命換來的。”
“我覺得,愧對他們。”
蘇意凝沒說話,也跟著沉默了許久。這一晚上,謝譽告訴了她太多事情,她一時半刻,實在沒法消化。
但有一件事情,她十分明確。
“可是謝譽,兄長們,定然是希望我們能喜結良緣、白頭到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