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忠勤伯府裏的老人都說, 先頭的大娘子是個會生養的,生了三個孩子,各有各的不同。
郎君文質彬彬細致周到, 待人接物老成持重,為人謙卑溫和,像極了大娘子。
二姑娘聰慧,雖在文章著作上並不怎麽擅長, 可後宅女子本就不必科舉取士, 識文斷字能看懂賬簿便是不易,更何況二姑娘還有一顆玲瓏心,聰慧而堅韌, 也是像極了大娘子。
唯獨大姑娘, 性子急躁跋扈,與大娘子的性子相去甚遠。但有一點,大姑娘實在貌美, 便是真的做錯了些什麽,旁的人對著這麽一張天仙似的臉,也不忍苛責。
這一點, 蘇家雙姝, 皆是隨了大娘子。
不過這些都是外人的看法, 細說起來, 蘇意凝的性子,很多時候她覺得自己其實也有幾分像蘇澈。同他一樣,冷血無情。
就像此刻,鄭氏脫簪散發, 跪在蘇澈的書房門口,蘇澈連門都未開。
而蘇意凝從門口路過, 眼皮都未抬起過,目不斜視地從鄭氏身側走過。
“父親,”蘇意凝進了書房,便看見蘇澈一臉鐵青地站在書桌前,麵前的書籍筆墨灑了一地,“這是怎麽了?”
她明知故問。
見她來,蘇澈鐵青的臉色微微舒展了一些,複而又極生氣地一掌拍在了桌案上,悲痛欲絕:“鄭氏蛇蠍心腸,嫉妒錢姨娘有孕在身,擔心她日後產下男嬰會影響四郎的爵位,竟使計害她落了胎。”
鄭氏在外頭聲嘶力竭地喊著冤枉,蘇澈置若罔聞,甚至更加氣氛了:“你這個毒婦,你還敢喊冤枉,若不是你院裏的女使端去的那碗下了藥的雞湯,她怎會落胎,難不成她還能用自己的孩子害你不成?”
蘇意凝的眉心跳了一下,她不知道,這事究竟是錢姨娘刻意為之,還是鄭氏所為。若是前者,那這個錢姨娘,恐怕也不是個善茬。若是後者,鄭氏手上,便又多了一條人命,她百死難辭其咎。
一向牙尖嘴利的鄭氏此刻卻忽然慌了神,隻顧一味喊冤,她心裏記掛著蘇典,已經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了:“主君,妾身的的確確是冤枉的。那名女使隻是我院子裏的粗使丫鬟,往日裏隻是做些劈柴燒水的活,我怎會派她去給妹妹送雞湯呢?主君,四郎如今糟了難,您不能不管啊!”
“我求求你,多去替四郎走動走動。”
蘇澈的臉色緩了幾分,提起蘇典,他也有些六神無主。但這個人畢竟是他的親生兒子,也是他如今唯一的兒子了,他百年之後的傳人,便是傾忠勤伯府全力,也要救他。
鄭氏提起蘇典,蘇澈這才從盛怒之中回過神,想起了自己叫蘇意凝來的目的。
“來人,先將大娘子關到房裏,不許她出門。”
吩咐完隨從,蘇澈轉身走到了蘇意凝身邊,語氣緩和了幾分:“凝丫頭,四郎畢竟是你弟弟,咱們蘇家以後還得靠他,你想想辦法,家裏向來數你主意最多。”
蘇意凝垂著眼眸,麵無表情:“朝堂之事,女兒能有什麽法子?”
“不,你有,”蘇澈急了,“你可以去求謝譽,或是求六皇子,隻要你想,四郎就有救。”
聽出了蘇澈的言外之意,他根本就不是讓蘇意凝想法子,而是在告訴蘇意凝該怎麽做。她冷笑了一聲,抬起眼眸,目不斜視地看著蘇澈,淡淡道:“六皇子如今自身難保,求他有什麽用?”
“什麽?你知道了什麽?”蘇澈急了。
忽然,他想到了什麽似的,轉過身,走到了書桌前,喃喃自語道:“是了,凝丫頭親近謝譽,而謝譽定然是聽到了什麽風聲,六皇子恐怕是不行了,這儲位還得是三皇子的。那四郎怎麽辦,大廈將傾,我如何救他?”
蘇意凝看了看自己的腳尖,推波助瀾道:“父親,您如今正值壯年,以後還會有兒子的。四郎是六皇子的人,這次又犯下如此拆家滅族的大罪,咱們一個伯府,便是全家出力,恐怕也於事無補。”
剛才還一門心思想救人的蘇澈,忽然就改了主意,他坐到了書桌前,雙手撐著腦袋,喃喃自語道:“是了,這事是拆家滅族的大罪,而且他跟了六皇子,他日三皇子登基也絕不會放過蘇家。”
“他是蘇家人,連我也會跟著受牽連。”
蘇意凝隻是看著他,不再言語,她很了解自己的這個父親,貪生怕死愛慕虛榮,他不愛妻兒,隻愛自己。如此生死存亡的時刻,根本不需要旁人說什麽,他自己便會想辦法同蘇典撇清關係。
果然,不出蘇意凝所料,還未過幾息時間,蘇澈便站起了身,走到了書房外,朝著門口的隨從說道。
“大娘子鄭氏,無能善妒,蛇蠍心腸,陷害姨娘,致使我痛失愛子,犯了七出之條,今日起便休棄出府。她所生之子蘇典,今日起也在與我蘇府毫無瓜葛。”
“現在你們就去戶部上報。”
隨從們愣了一下,麵麵相覷,都不敢說話。
蘇意凝仍舊站在原地,看著蘇澈的背影,輕笑了一聲。她的父親,果然不會讓她失望。往日裏他偏袒鄭氏母子,不過是因為刀子沒有刺向他,事不關己,他自然不在乎。可如今蘇典的事極有可能會牽連到他,他便立刻撇清關係。
可是,真的能撇清嗎?蘇意凝看著蘇澈那副薄情寡義的嘴臉,不由得冷笑。
慶幸,她還是同他不一樣的,至少,她絕不會棄至親於不顧。
蘇意凝沒再繼續留下,同蘇澈行禮道別,便回了自己的院子。
“姑娘,咱們就這麽放過大娘子嗎?是不是太便宜她了。”回去的路上文鴛扶著蘇意凝的手臂壓低了聲音問她。
蘇意凝微微搖頭,心裏並沒有大仇得報的痛快:“這才哪到哪,鄭氏不會那麽輕易離開的,便是被休棄了,她和父親也還有得鬧。”
“而且,大娘子畢竟出身鄭氏,便是父親要休她,也得知會鄭家那邊一聲。”
世家大族之間,總要給對方幾分麵子,無故休妻已經是十分不給對方麵子了,若是不等鄭家派人來接,便將人趕出門去,恐怕兩家會就此交惡。
所以鄭氏雖然被休棄了,但仍舊住在蘇府,一直到潁陽那邊派人來接她回去。
聽聞蘇澈下了狠心,連廚房的膳食都不許人送過去給她,隻許給些粗製的麵餅。鄭氏身邊的人大多都發賣了,隻剩下兩個從鄭氏跟來的陪嫁女使。
蘇意凝派了人日夜盯著那邊,就等著那兩名女使出門。
事實上鄭氏被關的第二日,她便忍不住了。但苦於被囚,主仆三人都出不去。
“果然,法師說的沒錯,便是她的孩子克了我的孩子。”鄭氏披頭散發,早已沒了往日神采,焦急地來回在屋中踱步。
“怎麽辦,咱們得快些去找法師。”她沒了主心骨,一下子慌了神,眼下又被困住了,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
陪她一起從鄭家嫁過來的老媽子拉住了她的胳膊,想讓她冷靜些:“大娘子,眼下您千萬不能去找大師,若是去了,被人抓住了,咱們之前的那些勾當豈不是全被人知道了?此刻最重要的,還是主君的心,您得讓主君想法子去救郎君。”
鄭氏很慌,被她這麽一說,心又定了幾分。
“是啊,還是得先救四郎。法師說過,四郎是封侯拜相位極人臣的命數,絕不可能載在這。”她攥緊了手裏的帕子,咬了咬下唇。
“快來人,我要見主君。”鄭氏衝到了房門口,拚命拍打著緊鎖的房門。
門外負責看守的小廝怕生事端,並不肯開門:“主君說了,不會即刻趕您出府,但也與您再無瓜葛,隻等鄭家派人來接走您,您就別白費力氣了。”
一連幾日,鄭氏不停地砸門叫喊,守門人都無動於衷。
直到她被關的第四日,不知是小廝們從哪聽來的消息,午膳時分湊在一起閑聊說漏了嘴。
“誒,你們聽說了嗎?咱們府裏之前那位郎君,今日被押回金陵城了,現下人已經進了刑部大牢,恐怕不日就要問斬了。”
鄭氏原本已經不再掙紮,隻打算等鄭家的人來了,再做打算,可聽到這個消息,她猛得從地上爬了起來,連滾帶爬地爬到了門口,將耳朵貼在門上,聽著門口小廝們的談話。
“聽聞主君又納了一個新姨娘,恐怕眼看著這個兒子是救不成了,想著再生幾個。”
“可惜了錢姨娘肚子裏那個,我聽後院灑掃的媽媽說,那是個成了型的男胎。我要是主君,怎麽著也得讓屋裏這位掉層皮。”
鄭氏眼神裏充滿了陰狠,她站起了身,看向一直跟著自己的兩個女使,道:“等會不論我做什麽,都不要攔著,也不要管我,趁亂逃走,去找法師。”
老媽子滿臉愁容:“您別再做無謂的掙紮了,也別在信那妖道的話了,若不是他亂出主意,您怎麽可能一步錯步步錯。”
鄭氏麵露凶相,瞪了老媽子一眼:“你是主還是我是主?叫你怎麽做,就怎麽做!”
說完,她拿起了桌上的油燈,將油燈上未用完的油倒在了床幔上,然後找到火引,將床幔點著,待火勢起來,她捏著鼻子朝著外麵大喊:“來人啊,救命,著火了,大娘子被火燒到了。”
守門人害怕真的鬧出人命不好交代,立馬打開了門,準備進來救火。
他才剛打開門,鄭氏便從裏麵衝了出來,一把奪走了他別在腰間的跨刀,朝著蘇澈書房的方向,飛奔而去。
她一路狂奔,一路拿著刀亂砍,人已經接近瘋魔了。
行至蘇澈書房,鄭氏手裏的刀已經被人奪下,她整個人被護衛按在地上,無法動彈。
“放了她,我看看她要做什麽?”蘇澈居高臨下地看著這個跟了自己十幾年的女人,滿眼厭惡。
從前他看鄭氏,溫柔小意,知情識趣。
如今他看鄭氏,歹毒婦人,蛇蠍心腸。
鄭氏被人鬆開,她站起了身,也沒往蘇澈那邊走,隻是看著他,有種破釜沉舟之感:“蘇澈,我也不同你繞彎子,四郎你救還是不救。”
蘇澈覺得她很可笑,看著她冷笑著搖頭:“你的兒子,我為何要救,戶部那邊都已經登記在冊,蘇典再不是我蘇家人。”
鄭氏閉了閉眼睛,深呼了吸一口氣:“他身體裏流著你的血,你曾經也對他有過殷切期盼,如今就能這麽絕情嗎?”
“你可隻有他這麽一個兒子啊!”
蘇澈仍舊是搖頭:“我正值壯年,日後還會有兒子的。”
這句話,似是戳中了鄭氏的痛處,她猛地抬起頭,看向蘇澈,眼神裏滿是凶狠:“不,你沒有了。”
說完,不等蘇澈反應,她一個箭步衝上前去,手中不知何時握著一把閃著寒光的匕首,直直朝著蘇澈下腹而去。
手起刀落,幹淨利落。
蘇澈痛呼一聲,倒在了地上,伸手捂住了要害處,卻已經是為時已晚。
他疼得冷汗直冒,在地上打滾。
“哈哈哈,你現在,永遠隻會有典兒一個兒子了。你們蘇家的爵位,永遠隻能是他的,旁人休想染指。”
鄭氏被衝進來的護衛壓住,她半點也沒有反抗,染了血的匕首掉在了地上,鄭氏的笑聲回**在屋內,猶如地獄惡魔。
“我要你們整個蘇家,上上下下,全去給我兒子想法子,不然你就等著斷子絕孫。”
蘇澈艱難抬手,指向鄭氏,卻連半句話也說不出口,便暈死了過去。
屋子裏亂作一團,鄭氏被人壓在地上,笑得陰森可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