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蘇意凝執意要回, 謝譽便也沒再攔她,一輛不顯眼的馬車自永安侯府別院後門駛出,又在金陵城七彎八繞了兩圈。
甩開了所有楊氏派來的眼線, 車夫才將蘇意凝送回了忠勤伯府。
謝譽的人提前來通知了文鴛一聲,此刻她正焦急萬分地等在院門口,見馬車來了,便急忙迎了上去。
昨夜宮宴, 蘇意凝和鄭氏母女倆一同出門, 並未帶女使,故此文鴛並不知昨夜發生的事情,此刻如此情急, 倒是因為另一樁事。
“姑娘, 大姑娘又回來了,現下正在老太太屋裏。”
蘇意凝皺了皺眉,長姐前兩日才回威北侯府, 還同她說過會韜光養晦按捺性子,怎麽今日又回來了?
不等她問,文鴛又道:“還有楊家那邊, 楊老太太和楊家二郎也在, 我聽著意思, 似乎是想要求娶您?”
蘇意凝扶著文鴛的手下了馬車, 聽到她這話,手指不自主的用力按了文鴛一把:“可有帶聘禮?”
楊家對她有意,她是知道的。可前些日子,她自認已與楊慎說開了, 今日他們怎麽會又來了?
文鴛也是困惑,奇怪道:“倒是沒看見聘禮, 難不成,今日隻是來問問姑娘您的意思?這消息還是文秀去老太太房裏回話時聽見的,應當不虛。”
蘇意凝心中疑惑,往院子裏走的腳步也快了幾分。她心裏慌亂成麻,一步走過去,步履生風:“來了多久了?”
“已有半個時辰了。”
一麵問著,蘇意凝一麵往老太太院子裏趕,連回自己房裏換身衣服的時間都不想耽擱了,生怕去晚了一步,這婚事被蘇老太太作主點頭了。
莫說是從前她便沒有這份心思,就說眼下之情。
她如今已非清白之身,怎能嫁給他人?
已是夏日,主仆二人走的急,到達春暉院時,蘇意凝連後背都生了汗。
她站在門口,用帕子搖了搖風,稍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裙,又用帕子擦了擦額頭和脖頸處的汗水,才又連忙進了屋子。
“祖母安,楊老夫人安,大姐姐安,二哥哥安。”
蘇意凝款款上前,朝著屋子裏的眾人一一行禮。
她來得及,此刻微微喘著氣,說話的語氣也有幾分不穩,臉頰更是因為燥熱而紅透了。
楊慎站起身,看著她,回禮。
不經意間,他瞥見了蘇意凝被汗浸濕的脖頸處,有一枚拇指大小的紅痕,中間扁圓兩端尖尖,似一葉扁舟般橫躺在她潔白的脖頸之上。
楊慎心頭一痛,臉頰輕顫了一下,好似十分痛苦地抿了一下唇,而後楊慎似沒看見那枚紅色小舟一般,朝蘇意凝躬了躬身。
與此同時,永安侯府別院裏,謝譽也沒閑著。剛送走蘇意凝,他煩躁不安地在書房裏來回踱步,盤算著明日該用什麽理由進宮見貴妃。
負責護送蘇意凝的護衛回了府,向他複命。
“世子爺,蘇姑娘已經安全送到了,我們的人繞了圈子,又分成了兩輛馬車,絕對沒人能瞧見蘇姑娘從咱們這出去回了蘇府。”護衛躬著身子,說道。
謝譽看了他一眼,很快就收回了視線,嗯了一聲。
“不過,屬下送蘇姑娘回府時,在蘇府附近瞧見了楊家的馬車。”護衛據實以報,生怕自己說漏了什麽,惹了這位爺。
聽到護衛這話,謝譽抬起眼皮,狐疑地超他看了一眼:“你確定?”
護衛連忙點頭:“確定,而且我還在那停留了一會,馬車內無人,應當是已經進府了,車軸上印著的泥土也有些幹涸了,應當是來了有一陣子了。”
謝譽坐到了桌案前,朝著護衛揮了揮手:“嗯,知道了。你做的不錯,去賬房支一百兩紋銀。”
護衛立刻領命起身,走了出去。謝譽坐在桌案前,揣測著楊家的意思。
沒一會兒,往日裏常跟在謝譽身後的小廝從外間走了進來。
“世子爺,貴妃那邊派人來傳話,說昨日蘇姑娘所中之藥,其中一味灑在衣物上的,太醫院的院判拿到了您今晨送去的衣服碎片,已經分析出來了,是坊間常用於勾欄瓦舍裏的助興之藥,這藥不難買,金陵城有好幾處藥房有售。”
“貴妃已經派了人,順著這幾家藥房去查了。”
“但陳大夫所說的,口服之藥,因為沒有見到蘇姑娘本人,太醫院那邊沒法子判斷,且貴妃娘娘將昨日宮宴上負責膳食的一應人等全部徹查過,沒有發現蹊蹺之處。”
謝譽的眉頭皺了皺,回憶著昨晚宴席上他看見的場景,蘇意凝似乎隻是飲了幾杯果酒,連菜品都沒怎麽吃。
是什麽人,能在皇宮大內,天子腳下,躲過所有人的眼睛,神不知鬼不覺地,將藥下在蘇意凝的餐食之中?
下這種下三濫的藥,目的已經十分明顯了。可宮裏頭,並不是什麽人都能進的,想要在宮裏頭成事,恐怕得對後宮了如指掌才是。
除了幾位皇子,應當不會再有哪位男子,可以對大內如此熟悉又有如此手段了。
可那人到底是怎麽躲過所有人的眼睛,將藥放進蘇意凝的飲食之中呢?
神不知鬼不覺,天衣無縫的,好像是蘇意凝自己主動吃的一般。
想到這,謝譽站起了身,往臥房的方向去了。
“昨夜,她換下來的衣物呢?全給我拿過來!”他一麵往臥房走,一麵吩咐隨從。
蘇意凝的東西下人們沒有謝譽的命令哪敢動,自從昨日女使替她換下之後,便一直收在了櫃子裏。
沒一會兒,小廝將蘇意凝的衣物,除了今晨奉命裁剪下來送去宮裏的那一塊,全都捧到了謝譽麵前。
“都在這裏了,世子爺。”小廝將盛放著衣物的托盤放到了臥房中間的桌案上。
謝譽起身,走了過去,擰著眉頭,細心仔細地將蘇意凝的衣物一件件拿起,從外衫襦裙到小衣,反複翻著看。
生怕錯過一丁點細節。
他隻是在想,既然有人能將藥物灑在她身上,那她身上會不會還有其他線索被留了下來。
他正翻著,從蘇意凝的外衫裏,咕嚕嚕掉下來一個小瓷瓶,在桌子上滾了幾圈,掉了下去。
謝譽眼疾手快,將小瓷瓶接在了手裏。
十分眼熟,正是昨日楊慎當著他的麵,送給蘇意凝的那瓶楊家秘製解酒藥。
謝譽將小瓷瓶攥在手心裏,微眯了眯眼,將小瓷瓶拿到了麵前,仔細端詳著。
“將這個,送去給陳大夫看看。”
*
已近中午,蘇老太太客氣留了楊家老太太和楊慎用飯。
蘇意凝和蘇意韻作陪。
一場午飯下來,幾人倒都是客氣地寒暄,車軲轆話說了一遍又一遍,但卻始終沒有提到過婚事上。
蘇意凝漸漸的心不在焉,覺得是文秀聽錯了。
楊慎坐在她的對麵,目光總有意無意地往她身上去。蘇意凝隻顧低頭吃飯,倒是沒察覺到。
一直等到午膳結束,老太太又拉著蘇老太太去後院聽曲,也沒人提起過半個字的婚事。
蘇意凝鬆了口氣,確定是文秀聽錯了,剛準備起身離開,卻被楊慎輕聲喊住了。
“二妹妹,可否借一步說話?”他站在蘇意凝對麵,看著她,目光誠懇。
在自己府中,蘇意凝也沒太拘謹,點了點頭,帶著楊慎往園子裏的花圃那邊去了。
“不知二哥哥,找我有何事?”蘇意凝站穩了身子,問他。
剛才在屋子裏,楊慎看了蘇意凝好幾次,但對方並沒有回應他,隻是低頭吃著碗裏的飯菜,現在四下無人,楊慎深吸了一口氣,壯了壯膽,開口道。
“我今日和祖母來,原是想同蘇老夫人提親的,但我怕二妹妹並不願意,所以想著先問問你,再去同祖母說,以免祖母貿然提起,你會覺得太突然了。”
聽到他這話,蘇意凝抬眸看他,眼中沒什麽多餘的表情,隻搖了搖頭:“二哥哥,我以為之前在榜下,已近同你說清楚了。”
“你我之間,實在是,有緣無份,不該提及婚姻的。”
當時楊慎是怎麽說的?他說他知道她心有所屬,也願意等,總相信她會有回頭的一天。那時的蘇意凝還因他這份深情而感到倍感壓力。
可如今,不過才過去二十來日,怎麽就突然來同她提親了?
大概是早已料想到她會拒絕,聽到蘇意凝說這話,楊慎半點也沒有震驚,反倒是很自然地笑了笑:“二妹妹果然還是同幼時一般,認準了的事情,旁人難以改變。”
蘇意凝沒接話,隻是看著他。
楊慎又朝她走近了一步,拱了拱手,壓低了聲音:“原本,我也想著,隻做個影子,守在二妹妹身後便好,遲早有一日二妹妹或許會回頭看看我的。”
“但今日之所以會貿然前來提起婚姻之事,實在是另有原因。”
一麵說著話,楊慎一麵拿眼睛觀察著蘇意凝的神色,試探性地低聲道:“昨夜,他帶你走的時候,我沒能攔住,回府後萬分後悔,恨不能當即死去。”
原本蘇意凝以為他又要說一些什麽似是而非的情話,但聽到他談及昨夜,蘇意凝心頭一驚,整個人往後退了一步,眸中盡是駭然。
“你,怎麽會知道!”她大驚失色,慌了神,臉色蒼白,說出這話時,聲音都發抖。
明明貴妃娘娘和謝譽都告訴她,這事會被他們攔下來,決計不會泄露半個字出去的。
“二妹妹,”楊慎想伸手拉她,被蘇意凝躲開了,他悻悻收回了手,解釋道,“在宮門口,恰巧碰到了,我原是想從他手中將你要回來,送你回府的。”
蘇意凝蹙眉看他:“可你沒有,所以你現在來想說什麽?”
聽出她已經開始對自己有些不悅了,楊慎連忙解釋:“非我不願為你涉險,隻是當時情勢緊急,我一時半刻沒有想明白輕重緩急。”
“我一時猶豫了,便錯過了。”
眼下,便是他不說蘇意凝也能猜到一二了,大致便是昨夜謝譽抱她出宮門時和楊慎撞上了,兩人應當還發生了一些齟齬,最終楊慎放棄了,自己便被謝譽帶走了。
可他昨夜既然沒有堅持守護自己,選擇了將自己留給謝譽,那麽今日又來做什麽?
蘇意凝看向楊慎,眼底裏已經沒了往日的客氣,倒多了一分冷漠:“所以,二哥哥今日來,是要做什麽?”
楊慎感覺自己越解釋越亂,緊張地額頭都出了好些汗,他抬手擦了擦額頭,語氣誠懇:“昨夜我未能守護好二妹妹,深感自責,回府後輾轉反側徹夜難眠,今晨起來,便決定了,要來蘇府提親。”
“二妹妹,昨夜的事情,我會爛在心裏,絕不會同人說起,也絕不會因此事而怠慢你,我說過的話,便絕對能做到。”
蘇意凝打斷了他的話,不想再聽下去了:“二哥哥,別再往下說了。”
再說下去,彼此都會難堪。
楊慎頓了頓,不死心地追問:“那二妹妹,願意嫁我嗎?”
此刻正值正午時分,五月的烈日炎炎,連風都是潮熱的,裹挾著熱浪的風撲麵而來,吹動著蘇意凝鬢間的碎發,讓她整個人都不自在了起來。
她站在楊慎對麵,抬眸看著他,輕輕搖了搖頭,開口回絕:“二哥哥昨日不是撞見了嗎?我已非完璧,如何嫁你?”
聽到蘇意凝親口承認這事,楊慎心裏又是一痛,他不由自主地便將目光放到了蘇意凝脖頸處那枚紅色小舟上。
微怔片刻,楊慎抿唇看向蘇意凝的眼睛,那雙清澈明亮的眼眸裏,已經沒了往日的熱情,隻有冷淡。他的喉結不自主的上下滾動了一下。
“我不在意的。”在蘇意凝轉身準備離開時,楊慎在她身後疾呼一聲。
蘇意凝的腳步頓了一下,回眸看他,微微一笑。雖是再普通不過的一笑,但卻讓楊慎覺得,十分的不自在。
“二哥哥,不必再說了。”
楊慎搖頭:“不,今日我若不說,往後便再沒機會了。我並不在意你是否完璧,我在意的隻是你這個人。”
“原本,昨夜我也想過,自己居然猶豫了,放棄了你,便不配再出現在你的麵前。可我左思右想,實在放心不下你,二妹妹如今這樣的世道對女子有諸多苛刻要求,你既委身於他,他又不可能會娶你,那你今後的日子,可該怎麽辦?”
“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麽做,才能幫到你。隻能出此下策,我願意三媒六聘,八抬大轎娶你為妻,一生敬你愛你尊你。”
說到這,楊慎怕蘇意凝覺得自己是趁人之危,立刻又補充道:“能娶到你,是我年少時的夢想,希望二妹妹能明白我的心意,我絕非信口雌黃三心二意之人。”
說完,楊慎朝著蘇意凝深深一揖,躬下去的腰,許久都沒有抬起。
蘇意凝拒絕的話就在嘴邊,半點也沒有猶豫:“不必了,二哥哥,謝謝你的好意,我已經想好了,會請貴妃娘娘做主,自立女戶,此生不嫁人了。”
說完,她沒再給楊慎說話的機會,轉身便離開了。
蘇意凝的腳還未踏進自己的院子,蘇意韻的聲音便從裏頭傳了出來:“他找你說什麽?可是想娶你?”
蘇意韻風風火火,一邊從屋裏往外走,一麵問她。
蘇意凝搖了搖頭,隱瞞了楊慎的話:“沒有,大姐姐你別瞎說了。”
她心裏很清楚,她跟楊慎是沒有可能的。而楊慎今日會來,想求娶的她心恐怕不會比他的懊悔之心多。
他或許隻是,懊悔自己昨晚輕易就動搖了,放棄了她。
也或許他真的不在意自己是否失貞,可真心總是在變的,承諾轉瞬即逝,蘇意凝不想賭一個未知。
而且,若真如他所說真心求娶,怎麽沒帶聘禮來?也沒請個冰人來?
聽到她這麽說,蘇意韻失望地癟了癟嘴,轉身又回了屋裏,坐在了蘇意凝的羅漢榻上,盤著腿吃西瓜。
蘇意凝心事重重地看著沒心沒肺的長姐,無奈地笑了笑。
“長姐今日怎麽回來了?”
蘇意韻吐了一口西瓜籽,朝她揚了揚眉:“我同威北侯府已經協議好了,等再過些日子,兄長的事情查清楚了,我和世子便尋個由頭和離了。”
“他們原是要休妻,我不樂意,直截了當告訴他們,我蘇意韻的世界裏,就沒有被人拋棄這個選項。他們要真敢休妻,我反正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便去敲登聞鼓告禦狀,將他們威北侯府那點陰私全抖出來,魚死網破!”
大宅院裏誰還沒點陰私之事不想被外人知道呢,威北侯府定然也是有的,不過蘇意韻確實也並不知道,她隻是耍了個聰明,詐他們的。
“他們嚇壞了,什麽都答應我了,還答應了幫我查查當年跟在兄長身邊那個書童,是否還有親友在世。”
一麵說著,蘇意韻一麵從木匣子裏往外頭掏田產鋪麵地契。
“這些是我的嫁妝,我怕放我這不安全,放你那吧。再有就是威北侯府答應了和離會給我一些莊子和鋪麵還有仆役,改日我一並叫人送來給你。”
他們姐妹倆因為要查蘇家大郎的死因,從未像此刻這麽團結過。
蘇意凝將她拿出來的東西一一收起。
動作之間,她湊到了蘇意韻身邊,脖頸處那枚小舟,也被蘇意韻看見了。
她直接一把摁住了蘇意凝的肩膀,大聲道:“妹妹,你怎麽脖子上有一個吻痕?”
蘇意凝下意識地就往後退,捂住了自己的脖頸。
蘇意韻的手還在她的肩頭,兩人這麽一拉扯,她單薄的夏裙領口被蘇意韻扯開,半個肩頭都露在了外麵。
香腮雲肩,肌膚勝雪。
雪地裏,綻放著朵朵紅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