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立場

這個生化體說的那些話, 還有作為一個生化體都壓抑不住的那種憤怒,看得出來李睿整個人都蒙了。

邱時沒有跟他解釋,甩開邢必的抓著他胳膊的手, 回到了剛才的會議室裏, 看著還站在裏麵的兩個人。

“你們這個破團隊誰說了算?”他盯著馮宇。

“我們共同……”馮宇的話沒說完就被打斷了。

邱時一腳把剛才砸在地上的椅子踢開:“誰說了算!共他媽什麽同, 你們意見會永遠一致嗎?不一致不幹活了嗎!”

“我和齊簡。”馮宇回答。

“行,那我就跟你說, ”邱時看著馮宇,“我不管你們怎麽理解當年的事,我們是衝著合作來的, 我們的確需要你們幫忙, 我們也能幫你們的忙, 目標是他媽一致的對吧?”

“對。”馮宇點頭。

“我們有幾乎一半以上的一級潛衛, 比共生體要多,現在已經全部啟用,”邱時盯著他, “共生體的巢穴和營地我們能毀掉,超級共生體我們也能殺掉,我們現在要找到249, 需要你們這些長期在外麵跑著的人提供更多的線索,這表達得夠清楚嗎?”

“清楚, ”馮宇看了看旁邊的周平安,“我們其實……”

“老子說完了你再開口, 你一打岔我忘了要說什麽, ”邱時說完頓了頓, 罵了一句, “操, 已經忘了。”

“事有輕重緩急,”邢必開口,“我本來沒有立場說出這句話,但也隻能說了。”

邢必的這句“沒有立場”讓邱時心裏一陣擰著勁地疼,他看了邢必一眼,想讓他別說話,但在邢必要不要解釋這件事上,他也同樣沒有立場阻止。

他隻能沉默地看著邢必。

“我經曆過生化體的錯誤,因為一部分人類而對所有人類展開的報複,我看著賦予我情感,教會我思考的人慘死,看著無辜的人被殺死,老人,孩子,”邢必的聲音很穩,平靜得像是最初見麵時那個沒有情緒的生化體,“我也品嚐過人類的錯誤,因為猜疑和恐懼,那些曾經信任他們,他們也稱之為朋友的我的夥伴被屠殺殆盡,而我是親自動手的那個人……”

屋裏很靜,齊簡已經回來了,但站在門口沒有進來。

“七月十五號,淩晨兩點五十一分,內城南側山體居民區發生騷亂,兩點五十八分,我帶隊前往處置騷亂,居民與生化體發生衝突,到達時生化體已經離開,”邢必的聲音依舊穩定,但語速稍微開始變快,“三點零一分內城七處居民點和外城四處安置區發生小規模騷亂和爆炸,三點零三分發現疑似入侵生化體,三點零七分內城潛衛全部派出,分頭前往事發地點……”

邱時靠著牆,看著邢必。

那個生化體就在隔壁的房間裏,能清楚地聽到邢必的聲音。

“三點十四分,有居民死亡,兩名成年人,一名七歲兒童,凶手逃離,三點二十分大量居民開始出現在大街上,要求驅離生化體,三點二十二分,確定入侵生化體為四名,三點二十五分我接到命令,集合所有生化體,三點三十一分集合完畢,三點三十七分,我接到命令,為了避免當年的事件再次重演……”

邢必頓了頓:“所有生化體,集合地內,就地清理。”

屋裏屋外靜得連呼吸聲都聽不見。

“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邢必說,“我曾經被認定為高度可控,誓言對於我來說,除了是曾經刻在我們‘出廠設置’裏的鐵律,是我們行事的邏輯,也是所有給過我希望的人類的情感凝結……”

邢必看了邱時一眼,邱時想要把自己擰著的眉舒展開一些,但沒成功。

“我做出過很多選擇,並不都正確,但對於每一次選擇的後果,我都會承擔,”邢必說,“恨,憤怒,痛苦,絕望,永遠不會消減,時間對於我來說,並不會淡化什麽,我也永遠都會記得那些眼神,在我活著的每一秒裏……”

“但現在,”邢必回頭看著齊簡,“有更重要的事,需要放在恨和懷疑甚至殺掉我之前。”

“雲城的生化體,選擇了跟人類合作,共同清除共生體的威脅,”邱時摸出一根煙點上了,他想要平複一下情緒,但手在抖,兩下才點著,“跟你們現在的選擇相同。”

他狠狠抽了兩口煙,把煙扔到地上又踩滅了:“目標都是為了大家不要一塊兒變成249的數據罐頭。”

邱時說完沉默了一會兒,沒有人出聲,他看了李睿一眼:“走吧。”

“什麽?”李睿愣了愣。

“走人。”邱時又重複了一遍,走了出去。

邢必看了他一眼,估計也沒想到他會突然直接走人,但也沒多說,隻是轉身走了出去。

站在門外的齊簡沉默地看著他們。

“我發現你們都知道邢必,”邱時在他麵前停下了,“我相信你們知道他不會僅僅是因為雲城的事,他曾經是什麽樣的,你們一定也知道。”

邱時停頓了一下,感覺自己腦子裏亂得很:“他做選擇的時候承受了什麽,你們多少也應該能想得到,作為生化體,你們應該有更嚴密的邏輯,更冷靜的情緒,如果大家都做不到,拿什麽要求他的選擇必須是冷靜和正確的?人類要求生化體的基本原則就是服從,永不背叛,很殘忍而且不公平,他背負著的東西比那些一開始就選擇了背叛和屠殺的同類要矛盾和沉重得多。”

齊簡沒有說話。

“我說話肯定是帶有偏向的,我能體會得到當初經曆過這些的受害者的痛苦,”邱時說,“但我了解邢必,我知道這些曾經對於他來說意味著什麽,他是我出生入死的朋友,搭檔,親人,愛人,我清楚無論是為了他的同類還是為了人類,他都會是最可靠也是最強大的支撐。”

邱時往船邊走過去:“我們在哪裏休息你應該知道,半小時之後我們會出發。”

船在小洞天碼頭那裏靠了岸,幾個人全程都沒有出過聲。

李睿把船拴好,才說了一句:“我跟你們走。”

邱時看著他。

“我才活了十五年,沒有經曆過一兩百年前的事,”李睿往前邊走邊說,“我也沒有足夠的腦子去判斷那麽久以前的事,我隻活在你們生命裏的這一段,在這一段裏,邢必大哥是救過我和我姐,還有店裏所有人的那個潛衛,我隻能想到這麽多,什麽選擇不選擇的,我不懂,我們這些小小的人類,一直都沒得選,你們是唯一的希望,唯一能活下去的選擇。”

一口氣不帶停地說完這些,他停下來,轉身看著邢必和邱時:“我說完了。”

“三爺,”邢必看著他,“謝謝。”

“不說這些。”李睿一揮手,轉身埋頭往前走了。

邱時看了看邢必,想說點兒什麽。

但邢必衝他笑了笑:“我沒事兒。”

“怎麽可能沒事兒,”邱時說,“真要沒事兒你也就不是你了。”

“這是我活著就要麵對的事,”邢必說,“隻要我還活著,這些就是我的一部分,被愛,被信任,同時也被恨,被質疑。”

邱時沉默了很久也隻能問出一句:“怎麽辦?”

“給其他人一個不用再經曆這些的世界。”邢必說。

回到車隊休整的小樓時,邢必已經看不出什麽異常,但邱時和李睿的情緒並沒有恢複,特別是李睿。

紀隨看了他們一眼,並沒有問這次見麵的結果,隻是匯報了跟許戒聯係的情況。

“興川今天下午會派兩隊人過去,”他說,“一隊負責接人,如果不願意離開,會先留些物資和武器,另一隊去探查一下河邊的營地。”

“嗯。”邢必應了一聲,“這邊生化體是跟人類合作的,他們也知道249的存在,他們的地圖比我們的那份更詳細,營地都標出來了,他們跟共生體的接觸更多,了解的情況也更多,應該會有我們還沒有掌握的線索。”

“現在等嗎?”紀隨明白了他的意思。

“半小時之後出發。”邢必說。

“好。”紀隨點點頭。

車隊開始整理東西,多了李睿和大熊兩個人,需要給他倆留出一些休息的空間來,畢竟是人類,不像生化體,無論什麽姿勢,都可以保持得像一座雕像。

邢必和邱時坐在這條街的街口,能觀察到四個方向和幾個岔路的情況。

“你說他們會來嗎?”邱時問,“我讓走人,是想給他們留點兒時間商量。”

“會來的,”邢必說,“生化體終歸是冷靜穩定的。”

“當年……逃走的生化體多嗎?”邱時問。

“比起被銷毀的,很少。”邢必說。

邱時輕輕歎了一口氣:“其實不說也沒事兒,他們本來不會知道得這麽細。”

“聽說的和親身經過的,始終不會是一樣的,”邢必說,“殺人的,被殺的,都隻有經曆過才會那麽深刻。”

“如果有一天,這些人都……死了,”邱時說,“這些事就都隻是聽說了。”

“最後就都慢慢消失掉了,”邢必說,“當年基地和雲城,封存掉那些資料,都是為了有一天它們會慢慢消失。”

“李風掌權之後,很多資料他也沒解封,”邱時問,“他不想知道嗎。”

“有些事是永遠也看不清的,誰的錯?誰先錯?沒有人能看得全,”邢必說,“要想繼續下去,就需要它們消失,李風不會去看那些資料,因為看不清,滿滿的都是不信任,猜疑,利用,忌憚,他選擇了合作,就不希望再被影響。”

車隊已經整理好,人也都已經上了車。

邢必和邱時起身往車隊那邊走過去。

眼前的地圖上出現了兩個小亮點。

“是他們的人。”邱時說。

兩個人停下,右邊的岔路,遠遠能看到有兩個人正往他們這邊快步走過來,其中一個人是齊簡,另一個是之前沒有出現過的生化體。

雖然邱時也覺得他們會來,但畢竟對於邢必,他們並不真正了解,最終會怎麽選擇,他始終還是懸著心。

看到齊簡帶著人走過來的時候,他才輕輕舒出了一口氣,哪怕並不是為了249,他也希望能看到對方的回應。

“宋珩,”齊簡介紹了一下旁邊的人,“他跟你們一塊兒去。”

“嗯?”邱時愣了愣,這是他沒有想到的。

“宋珩是從共生體那邊逃出來的。”齊簡說。

“那你是……”邱時看著宋珩。

“共生體。”邢必說。

“嗯。”宋珩點了點頭。

“他比我們更清楚對方的一些習慣和情況,”齊簡說,“他跟你們一塊兒,幫助會更大。”

“謝謝。”邢必說。

“這個拿著,”齊簡遞給邢必一個圓形的金屬小片,“往東還會有我們的人,拿著這個無論是通過還是聯係,都會方便很多。”

邢必接過了那個小圓片,看著齊簡。

“我們其實一開始意見就是統一的,哪怕有人會有一些痛苦,”齊簡說,“我們能夠選擇跟當初奴役和背叛過我們的人類合作,也可以試著再次相信你。”

“我為什麽要帶崽子?”桑凡站在車邊小聲問紀隨。

“崽子喜歡你,他把你當成他姐姐了。”紀隨說。

“他是座山雕,”桑凡說,“座山雕很強的。”

“他自述叫座山雕,”紀隨說,“我診斷他就是個小孩兒,去吧。”

“怎麽了?”邢必走回車邊的時候問了一句。

“誰?”桑凡看著站在他們身後的宋珩。

“宋珩,”邢必說,“這邊的生化體派來協助我們的人。”

“紀隨要我去後麵陪小孩兒。”桑凡說。

“李睿問了三回桑凡姐姐在哪個車了。”紀隨說。

“去吧,”邢必說,“正好宋珩跟我們的車,我跟他聊一下。”

桑凡轉身往後麵的車走過去:“雕兒!”

“哎,”李睿從車窗裏探出了頭,“凡姐。”

宋珩上了他們這輛車,邢必看了一眼駕駛室裏的地圖:“出發,按原路線繼續往東。”

“收到。”

車隊在路口拐了個彎,向東邊開過去,會從奔泉城的上半部分橫穿而過。

車開過之前他們上船的那條河邊時,邢必看到了橋邊站著一個人。

“停一下車,”邢必說,“桑凡,告訴李睿,江呈在前麵。”

“好。”桑凡回答。

邢必和邱時下了車,李睿和大熊從後車上跳了下來,兩個人跑到了江呈麵前。

“我就知道你會來送我!”李睿說。

“等你們回來再見了。”江呈拿出一個袋子,遞給了李睿,“裏麵的小玩意兒你倆一人一個。”

“是什麽?”李睿接過,迫不及待地就打開了袋子,拿出了一個拳頭大小的小陶罐子,正麵畫了一個小孩兒,舉著手,戴著頂紅色的帽子。

看上去是手工做的,既粗糙又精致。

“能打開嗎?”大熊拿著就準備擰開陶罐。

“哎哎哎,”江呈拍了他手一下,“這是個草籽娃娃。”

“幹嘛用的?”李睿問。

“澆上水,會長出小草。”邢必說。

“真的嗎?”李睿一聽就來了興致,“我一會兒就澆。”

“嗯。”江呈點了點頭。

“那……你們聊。”李睿看了看他們,雖然有點兒不舍,但還是果斷拉了大熊往車那邊走了。

“不是太順利吧?”江呈問。

“現在順利了。”邢必說,“宋珩跟我們走。”

“聽說了。”江呈往他們車上看了一眼,抬手晃了晃。

邱時回頭看了看,宋珩靠在窗邊,手剛放下。

“要不過去……”他說。

“不用,”江呈說,“祝順利。”

“嗯。”邢必應了一聲。

江呈轉身順著河邊的小路走了。

車隊開過了小橋,進入了奔泉城市區中心,廣場,高高的碑,倒掉的鐵架,還有讓人看得頭都有些暈的密集的樓,荒敗的長滿雜草的街道上方橫跨著的直的彎的橋……

“感覺這路比礦洞還複雜。”邱時說。

“還有更複雜的,”邢必說,“後麵都會看到的。”

“樓裏還有不少人。”邱時說,地圖上能看得到時不時出現的小亮點,三兩個,四五個的聚集著,不太走動。

“江呈說城裏還有不少人,”邢必說,“但比以前少了。”

“他在這裏二十多年,”宋珩說,“那會兒這裏人還挺多的。”

“你呢?”邱時問。

“我跟他很久沒見,以前在基地的時候認識,”宋珩說,“基地陷落之後就沒什麽機會見麵了,他喜歡一個人待著,會刻意避開人群。”

“你什麽時候跟……領袖走的?”邱時又問。

“差不多五年前,”宋珩說,“碰上遊民,他們的人救了我。”

“為什麽逃走?”邢必問。

“我們要的不僅僅是強大,不是麽,”宋珩說,“更重要的是尊重和自由,是自己。”

“嗯。”邢必應了一聲。

“明白這一點不難,”宋珩說,“逃走才難。”

“我可不可以這麽理解,”邱時想了想,“共生體軍團裏,並不是所有人都是自願的,有一部分是被強迫,或者被控製的?”

“是,”宋珩說,“畢竟不是每一個生化體都是潛衛,我們在……”

他看了邢必和紀隨一眼:“潛衛麵前,跟普通人類差別不大。”

“你知道營地之間是怎麽聯係的嗎?”邢必問,“249是怎麽控製各個營地的?”

“營地之間不聯係,”宋珩說,“相互之間並不清楚對方的位置和目標,249是用黑堆給營地下指令的。”

“黑堆是什麽玩意兒?”邱時問。

“就是……”宋珩想了想,“完全的真菌共生……”

“我知道了,”邱時皺了皺眉,“我們管那個叫超級共生體,249居然連個活物的名稱都不願意給這些生化體,操。”

“畢竟他自己也算不上是個活物了,”紀隨說,“他也不介意是不是活物。”

“嗯。”宋珩點頭。

“他控製黑……超共,是通過線纜嗎?”邢必問。

“老式的電話線,”宋珩說,“你們如果有的話,線纜附近找到接口,接上老式的電話機,隻要249願意,你就能跟他通話。”

“我操。”邱時愣住了,這是他們之前完全沒有想到的。

“但應該不是誰都能讓他‘願意’的吧?”紀隨問。

“從來沒有人主動聯係上過他,”宋珩看了一眼窗外,“我也試過,在我開始迷茫和質疑的時候。”

“那就是說他隻單向聯係他認為需要聯係的煤堆兒,”邱時嘖了一聲,“架子不小,跟他一比,李風簡直和藹可親像個大哥。”

“黑堆兒。”紀隨糾正他。

“有什麽本質區別嗎!”邱時說。

宋珩笑了笑:“那時我就想明白了,他隻看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除那些之外的一切,都不存在,我們不是一個一個的生化體,我們隻是一個一個的零件。”

到了城市相連的地區,路就變得相對要好走得多,雖然大多路麵都已經破碎消失,但曾經擁有的寬度和哪怕是布滿了雜草和碎石也還算平整的路麵,也比雲城附近那些完全荒野狀態的路要好跑得多。

他們很快離開了奔泉城,從城市之間連接的道路中穿過。

曾經的城際公路,曾經的高速公路,曾經的高架橋和曾經的穿山隧道,這些邱時都隻從那些支離破碎的畫冊和識字圖片上了解過的東西,慢慢地以一種破敗而又真實的形態展現在眼前,帶著滿滿的滄桑和疲憊。

邱時第一次對時間和歲月這種虛無的概念有了實感。

“操,”他趴在玻璃上,“我在末世佬裏都算沒見過世麵的那種了吧。”

“有些世麵見了也未必有多愉快。”宋珩說。

“那也值了,”邱時說,“畢竟我也就活個幾十年,沒有太多時間去等。”

邢必轉頭看了他一眼。

“前方偵察到大量人類聚集。”封至的聲音從耳機裏傳來,他在頭車上。

“距離?”邢必問。

“不超過兩公裏,”封至說,“移動方向可能是往東偏北。”

“那邊有什麽?”邱時問。

“營地。”邢必說。

“是遊民。”宋珩說。

“遊民?”邱時愣了,“遊民要去營地?他們要投奔共生體嗎?”

“不,”宋珩說,“遊民要打劫營地。”

“……這麽猛的嗎?”邱時問。

“放緩速度觀察,”邢必說,“我們說不定能撿點兒便宜。”

邱時有些震驚,堂堂最強潛衛,打算跟在遊民屁股後頭撿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