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水漂

邢必這個預警預得非常不及時, 但準確率是百分之百。

在他們剛越過了河麵大約一半位置時,飛行高度已經明顯開始下降,水麵上的風很不穩, 邱時放棄了掙紮著再拉高的想法。

他的確得找好入水的角度, 就現在這個速度, 角度要是沒找對,他能直接撞死在水麵上。

大約十多秒之後, 接近了水麵,他深吸了一口氣,把張開的胳膊收回來抱住了頭, 爭取能以一個流線型炮彈的姿態紮進水裏。

剛抱好頭沒到兩秒, 他的臉就已經感覺到了水花, 接著就是鋪天蓋地的水和巨大的阻力。

他從水麵上又彈了起來。

然後再落下。

一共兩次。

邱時感覺自己像一顆被扔出去打水漂的小石子兒。

他們那幫兄弟, 去山後麵的溫泉洗澡的時候,總會在最大的那個水潭玩一會兒,他喜歡在那兒打水漂……

回憶被強行中斷。

落到水麵前他隻聽到了邢必的一句:“別慌。”

耳朵和鼻子裏瞬間灌滿了冰冷的河水, 連眼睛裏都是,接著他能感覺到水從衣領袖口褲腿湧了進去,包裹了住了全身。

四周一片黑暗, 能看到的隻有眼前的水花,耳朵裏聽到的也隻有發悶的水聲。

對於隻在溫泉裏洗個澡就走人的邱時來說, 他現在能做的也隻有憋住氣等著邢必來救他了。

但一直到他落水前,也沒看到邢必。

如果邢必超過他太多, 可能在回頭救起他之前, 自己就已經淹死了。

邱時張開胳膊, 想要往上。

但四周都是黑的, 他甚至一下分辨不出來上下左右, 身上那件兜風的蝙蝠飛行衣,現在就像一大口袋,兜滿了水,他的手腳被裹得根本使不上勁。

別慌。

慌倒是沒有太慌。

強裝鎮定還是能做到的。

在他終於感覺到自己是在往下沉的時候,身邊的水流有了不規則的波動。

邢必從身後一把拽住了他的衣服,接著那件蝙蝠衣被他從領口撕開了。

邱時趕緊順著勁兒把這玩意兒甩掉了。

接著是背上的包,也被邢必扯掉了。

不過讓他佩服的是,邢必沒有把包扔掉,而是從正麵塞到了他手裏。

他,一個即將溺水的旱鴨子,居然穩穩地接過了包。

本來強裝的鎮定因為邢必的出現也慢慢變成了真的鎮定。

邢必提著他後背的衣服開始往上遊,這個過程在感覺上有些漫長,畢竟他從入水前就開始一直憋著氣了。

也不知道還有多久才能到水麵喘上氣兒,邱時開始試著蹬水,一手抱著背包,另一隻手在水裏扒拉著。

往邢必身上連打了兩拳之後,邢必不再提著他衣服,而是從身後兜住了他的腰,明顯加快了向上遊的速度。

經過了實際上應該不超過三十秒但心理上至少長達好幾分鍾的向上劃動,邱時終於被邢必推出了水麵。

“我操!”他罵了一句,“啊——”

“先喘氣再罵。”邢必說。

邱時狠吸了兩口氣,又咳了半天,抓著邢必的胳膊:“到底誰的目測不準?”

“都不準。”邢必踩著水,“救生衣拿出來。”

邱時沒有說話。

邢必看著他。

“扔山頂上了,”邱時說,一陣風從水麵上刮過,他感覺臉上跟針紮一樣凍得有點兒疼,“出於對一級潛衛的信任,我認為在他精準的目測下我們是可以飛到對岸的。”

“我拉你遊過去,”邢必沒有糾結救生衣,還是摟著他的腰,往旁邊輕輕一帶,“你不要動,不用幫著使勁。”

“嗯,”邱時被他帶得以臉朝上的姿勢躺在了水麵上,頓時又有點兒緊張,“等等等……我耳朵會進水。”

“你用耳朵喘氣嗎?”邢必沒有等,側身拉著他開始往對岸遊過去,“放鬆,鼻子在水麵上就可以。”

“這狀況能放鬆的也隻有生化體了。”邱時努力試著放鬆。

邢必遊得還是很快的,他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邢必的帶領下不斷劃破水麵。

“你那個傷,”邱時說,“泡水了有影響嗎?”

“沒影響。”邢必說。

“方向對了嗎?”邱時說,一朵水花撲到他臉上,灌了一嘴水,“還有多遠?”

邢必沒回答。

邱時咳嗽了兩聲也沒再問。

沒多大一會兒,邢必停下了,從身後推了他一把:“站著。”

邱時趕緊往下踩,腳碰到了河底的石頭,轉過身的時候發現他們終於過了河,再走十多米就能上岸了。

不過就這短短的十多米,也不容易,水流很急,身上衣服裹著,手裏還拎著個包,加上腳下的石頭有點兒打滑,邱時感覺自己這十多米走得亂七八糟舉步維艱。

總算掙紮著上了岸,他把東西一扔,直接躺到了岸邊的石頭上。

“找木頭,”邢必說,“生火。”

“我死一會兒。”邱時躺著沒動。

邢必沒催他,往旁邊走開了。

邱時躺了沒到一分鍾就爬了起來:“這也太冷了。”

河這邊的地形跟對麵不太一樣,沒有了山和樹木,隻有一些低矮的土坡和灌木叢。

因為沒有了遮擋,還是在河邊,風比那邊也大了不少。

全身濕透的情況下,冷得邱時多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咬緊牙關快步在灌木叢裏扒拉著,跟邢必一塊兒撿了一堆枯枝回來。

包裏的東西都有防水袋裝著,不過這一路折騰過來,袋子有些開了口,衣服雖然沒全濕,也算不上幹的了。

點火用的油倒是還保存完好,李風給他裝的幾包煙也是幹的。

火生起來之後,邱時把包裏的東西都倒了出來,拿木頭支了個架子戳在火堆邊,把需要烤幹的東西都掛了上去。

醫藥箱還在包裏,邱時拿了消毒的藥水出來看了看:“邢必。”

“嗯?”邢必應著。

“用這個給你傷口消一下毒。”邱時說。

“不用。”邢必說。

“我知道你牛逼,”邱時說,“但是你那個畢竟是個傷,傷口裏麵我摸了,也不是什麽金屬架子螺絲發條的,這水裏不知道有沒有什麽汙染。”

邢必看著他。

“脫啊,”邱時也看著他,“不會還需要我回避吧?”

邢必笑了笑,脫掉了上衣。

“你背上的傷我幫你……”邱時低頭擰開了消毒藥水,抬頭的時候發現邢必把褲子也一塊兒脫了,身上就剩了條**,他愣了愣,“也不用脫成這樣……你是屁股還是腿上也有傷嗎?”

“沒有。”邢必坐到他旁邊,“衣服烤幹。”

“……哦。”邱時用棉球沾了消毒藥水,在他後背和腰上的傷口上擦了擦,又湊近盯著,“這也不像是能自己長好的啊。”

“也不至於這麽一會兒就長好了。”邢必說。

“行吧,”邱時說,“這要打我身上,也不用長了,直接死了。”

邢必沒說話。

邱時給他消完毒,把自己身上的濕衣服也脫了,這一身水裹著,他整個人都快凍硬了。

包裏半幹的衣服其實也需要烤一下,但他畢竟不是個生化體,穿著濕衣服冷,光著不穿衣服也是會冷的,所以他把半幹的衣服穿在了身上連人帶衣服一塊兒烤。

邢必似乎沒有穿衣服的計劃,看著火堆出神。

邱時坐下,拿了個罐頭打開,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沒穿衣服,他感覺這會兒邢必的神態很單純,沒了平時那種沉穩的樣子。

他突然有些好奇:“你有小時候嗎?”

“什麽樣的小時候。”邢必問。

“就是小孩兒,”邱時說,“小邢必。”

“沒有。”邢必說,“生化體都是成年體。”

也是,沒理由要用工具的時候還得先把工具養大,邱時吃了一口罐頭,他不是很能理解邢必對人類的感覺。

在這一點上,邢必的確擁有很複雜的情感,甚至比單純的人類之間的情感更要複雜得多。

“你小時候呢?”邢必問。

“我小時候沒什麽意思,”邱時吃完罐頭,掃了邢必一眼,在自己褲腿兒上蹭了蹭手,“總是很餓,外城給難民的食物吃不飽,我到處找東西吃。”

“李風說你是孤兒。”邢必說。

“嗯,”邱時點點頭,“有幾個不是呢?在這一點上,你就可以跟人類無限接近了。”

邢必笑了笑:“剛才那個小孩兒應該不是。”

“是因為這個嗎?”邱時轉頭看著他,“你沒殺他,是因為那幫人看上去像是一家子?”

“不是。”邢必說。

邱時等了一會兒,但邢必也沒再解釋原因,他隻得自己開口:“不是挺會搶答的嗎,現在怎麽不搶了?”

“因為人性。”邢必說。

“人性?”邱時沉默了一會兒,“誰的人性,你的還是他們的?”

“他們殺生化體,”邢必說,“因為他們認為生化體背叛了他們,他們也殺人,因為有人跟生化體在一起,這也是背叛,很模糊,很殘忍。”

“嗯,也沒人知道他們經曆了什麽,”邱時摸過煙,拿了一根出來,“所以背叛是什麽,也許他們自己都定義不了,隻是為了給仇恨一個實在的目標。”

“他們是相信我會殺了那個小孩兒的。”邢必說。

“小孩兒也相信。”邱時說。

“所以大人不願意犧牲孩子,”邢必說,“孩子也不願意讓大人因為自己受製約。”

邱時沒說話。

“有時候,你很難判斷他們會怎麽做,”邢必說,“每次我麵對這樣的場麵,都會覺得……很複雜。”

“你不會嗎?生化體會怎麽做?”邱時問。

“正常情況下,不會有那樣的對話,”邢必說,“會默契選擇放棄。”

邱時看著火堆歎了口氣,想起那次任務中邢必讓他對著被挾持的小甲開槍時的場麵。

“你呢?”邢必問。

“我現在不就是被脅迫著出來的麽。”邱時說。

“先保自己再救人,”邢必說,“你是這麽跟你那些兄弟們說的。”

“嗯,”邱時點頭,“我不一定做得到,但是這世道,你也分不清誰值不值得你去救,也確定不了救人的後果,最簡單的就是先救自己,確定一個‘我不死’的後果。”

邱時說完又想了想:“我發現了,我會把這個‘我’,放進很多事情裏去,結果就會變得不可控,我們除了需要生化體強化的能力之外,可能也是需要沒有這個‘我’的人吧。”

“也許吧。”邢必說。

“我沒想過這些,”邱時看了他一眼,“可能是我活的年頭不夠。”

邢必笑了起來。

“你設定的年齡是多少?”邱時問。

“二十八。”邢必說。

“你的樣子呢?”邱時問,“你的臉,你的……身材之類的。”

他看了看邢必,身材還是很不錯的。

“會有一個最優的參考數值範圍,”邢必說,“在這個範圍裏隨機生成。”

“那你這個隨機隨得還不錯,”邱時說,“你長得很好看。”

“這一點比人類強。”邢必說。

“是,人類沒有個範圍,起碼醜起來沒個下限,”邱時說,“一不小心就成張齊峰那樣了。”

邢必笑著看了看他:“你對他意見很大。”

“他時刻都想弄死我,”邱時說,“一旦實驗那邊再弄出一堆你,我就該帶著我那幫兄弟逃了。”

“那你現在就應該逃了。”邢必說。

邱時轉過頭,看著他好半天才開口:“你要不先把衣服穿上?”

“我不冷。”邢必說。

“你不是無限接近人類嗎?”邱時說,“正常沒哪個人光著跟人烤火聊天兒的,我一轉頭都忘了我想說什麽了。”

邢必拿過衣服穿上了,他包裏的衣服還是幹的,防水袋沒在打鬥中被破壞,從側麵說明了生化體避震和穩定性要比人類強很多。

穿好衣服,他重新坐到火堆旁邊,然後躺下了,枕著胳膊看著天空。

看上去很舒服的感覺。

邱時也躺下了,枕著胳膊跟他一塊兒看著天空。

現在天空空****的,什麽也沒有,似乎沒什麽可看的,但這種無邊無際的空****,又會讓人看上很久。

“我經常沒事兒就會在掩體頂上這麽躺著看天。”邱時說。

“我很久沒這樣了。”邢必說。

“那天在城外,你是不是一夜都沒回掩體,”邱時問,“一直在山尖那兒?”

“嗯。”邢必應了一聲。

“這次如果順利把小嶺帶回去了,”邱時說,“你是不是又得回那個艙裏去了?”

“嗯。”邢必應著。

“如果有別的生化體能代替你,”邱時說,“你是不是就不用這樣了?如果用不上你了……”

“他們會封存我,”邢必說,“或者銷毀。”

“我操。”邱時皺了皺眉,“如果一開始是打算這麽使用的話,何必要讓一級生化體有自己的思維呢?”

“因為一開始不是這樣的,”邢必說,“一開始是自由的。”

邱時轉過頭:“為什麽後來變成這樣了,封存,鎖記憶,搭檔這個也是後來才有的吧?”

“我不記得了,”邢必說,“也許無限接近人類的時候,那句誓言就會變得不那麽容易堅持了。”

邱時看著他。

“你想起來剛才想說什麽了嗎?”邢必問。

“什麽?”邱時愣了愣。

“因為我沒穿衣服所以你看忘了的那個。”邢必說。

“……不是,”邱時嘖了一聲,坐了起來,“你這麽一說,聽上去就很奇怪。”

“那你示範一下怎麽說。”邢必說。

“是我想說什麽,然後一轉頭,看到你沒穿衣服,”邱時說,“然後就忘了。”

“有什麽區別嗎?”邢必問。

“沒區別嗎?”邱時說,“你別裝傻。”

邢必笑了笑:“那現在想起來了嗎?”

“想起來了,”邱時看了看手臂,“在洞裏的時候,李風說的那個林晟,是什麽人?”

“一級潛衛,”邢必說,“跟我一樣的生化體。”

“李風問你這個幹嘛?”邱時皺了皺眉。

“想告訴我他們激活了林晟。”邢必說。

“那你告訴他,激活了誰關你屁事。”邱時說。

“林晟很強。”邢必說。

“怎麽了,”邱時說,“你倆還要競爭上崗麽。”

邢必沒說話,一直看著天空。

“之前說過還有幾個生化體也在做共生實驗,李風又這麽問了你,”邱時問,“是不是他就在這幾個裏?”

“是。”邢必說。

“他能代替你嗎?”邱時問。

“不能,”邢必抬起胳膊,看著自己的手,手上的黑色痕跡再次隱約出現,“但是如果我不能控製這些,可能就會被他控製。”

邱時沉默了。

邢必一直舉著胳膊,盯著自己的手,很長時間都沒有動。

他把邢必的手拉了下來,問了一個他本來不想問的問題。

“有機會的話,”他問,“你會跑嗎?”

“我還……”邢必說,“沒有絕望。”

邱時重新躺下,邢必的很多話,他其實都不能完全理解,也許是他活得不夠久,也許是城外的生活不夠複雜,他見過很多死亡,各種各樣,他知道怎樣能在城外生存,但也就是這些了。

那幫兄弟跟他一樣,大家都跟死人一樣單純,不想事兒,明顯點兒的區別就是他們不想死。

“你睡吧,”邢必說,“有人來了我會知道。”

“睡不著,”邱時說,“剛才過河過得太刺激了,現在興奮得很。”

“我以為你會嗆水。”邢必說。

“那倒不至於,憋著氣呢,”邱時摸了摸自己的肋骨,“就是掉水裏的時候居然還彈了兩下,跟打水漂一樣,我都怕我肋骨又斷了。”

“水漂是什麽?”邢必問。

“作為要保證我安全的搭檔,你的重點不應該是我的肋骨嗎?”邱時說。

“骨頭沒有斷,”邢必握住他的手腕,“脈搏有力,你目前沒有危險。”

“你沒打過水漂嗎?”邱時問。

“沒有。”邢必說。

“走,我教你。”邱時坐了起來。

“這麽興奮?”邢必說。

“來不來?”邱時問。

“來。”邢必坐了起來。

邱時走到水邊,蹲地上找了幾塊石頭放到邢必手裏:“用這種。”

“嗯。”邢必看了看。

“看著啊。”邱時拋了拋手裏的石頭,然後對著水麵扔了出去,雖然水流挺急的,但石頭還是在水麵上蹦出了四五朵水花。

“是有點兒像。”邢必說。

“……不用這麽認真。”邱時說。

“我試試。”邢必說著就把手裏的幾塊石頭都扔了出去。

“你……”邱時想說你他媽不是學習能力很強的一級生化體嗎,我是怎麽扔的沒看見嗎。

但他沒有機會說這些。

因為邢必扔出去的幾塊石頭居然同時帶出了幾串水花,在水麵上歡樂地蹦遠了。

“你祖宗。”邱時看著水麵。

“很好看。”邢必彎腰又隨便撿了幾塊石頭,再次一把扔了出去。

水麵上又是幾串長長的往遠處蹦去的水花。

“你玩吧,”邱時轉身往火堆走過去,“我困了。”

“不興奮了?”邢必問。

“你是不是故意的?”邱時轉過頭看著他。

“不是。”邢必嘴角淺淺勾了一下。

“你那笑都快憋不住了。”邱時躺回到火堆邊。

邢必也走了回來,坐在他旁邊。

邱時想了想,枕著胳膊:“會沒意思嗎?學什麽都這麽容易。”

“不會,”邢必說,“我到現在才學會打水漂。”

“響指誰教你打的?”邱時問。

他以前沒有想過,邢必身上這些細節,讓他無限接近人類的情感和思維之外的這些東西,是怎麽來的。

“我以前的搭檔。”邢必說。

邱時頓了一下:“還活著嗎?”

“這個問題需要我回答嗎?”邢必問。

“操,”邱時笑了起來,“不用。”

邢必也笑了笑。

“你還記得他嗎?”邱時問。

“那一部分記憶是在鎖定範圍內的,”邢必說,“不記得了。”

“你並不想要一個搭檔吧,”邱時說,“這種表麵搭檔,實際……隻是為了限製你的搭檔。”

“但因為有你,我才能被重新啟用。”邢必看著他。

作者有話說:

啊什麽水下渡氣之類的,其實實操起來是很有難度的,作用也不是很大⊙▽⊙。

邱時:我也不至於那麽弱掉水裏就能嗆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