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31 、生氣(精修)
午後時分, 陽光正好,碎金般灑落在庭院裏,暖風拂過嫩綠海棠葉, 樹影搖曳晃動,光斑忽明忽暗。
樹下搬了張長椅, 林知雀一襲春衫躺上去,雙臂懸空晃晃悠悠,絲帕半遮著麵容,愜意地打著盹兒,眯著眼睛望著閃爍不定的光線出神。
恍惚間,光陰好似回到了從前。
她在金陵的小院裏, 也有一株高大蒼老的海棠樹,花落之後鬱鬱蔥蔥,在地麵投射大片陰翳。
爹爹在樹幹上紮了秋千, 她閑來無事就喜歡坐上去, 高高地**向天空。
春日午後犯懶, 倚著樹幹睡一覺,靜謐安寧, 無人打攪。
醒來時天色已晚,上桌用膳, 阿娘做了一桌子她愛吃的飯菜。
“小姐,醒醒!”
桂枝收拾好屋子,拿著披風走到樹下,撓了撓林知雀的掌心, 麻利地扶她起來, 三兩下係好絲帶。
看著她睡眼朦朧、一臉困惑的模樣,桂枝無奈地歎了口氣, 扶額道:
“今早小姐還說要出門,轉眼便忘了。奴婢把看門的侍衛都打點好了,眼下可要去嗎?”
聞言,林知雀遲鈍地蘇醒,揭開手帕收入囊中,鞠了一捧水淨麵,托著臉頰軟肉揉搓幾下,朝著銅鏡點點頭。
前些日子姑媽來信,再三催促她敲定地租,給個準信,以免空耗著銀子和光陰。
她心裏著急,一心想幫姑媽,讓親人在京城有個著落,卻三番五次傷害侯爺。
每回離開時都手忙腳亂,生怕晚走一刻會被責怪,身後有大灰狼追趕般腳底抹油,溜得飛快。
連道歉都說不上幾句,更沒膽子開口求情,萬一侯爺一怒之下斷了念想,當真成了雪上加霜了。
歸根結底,還是她學得不好,做得不對,不會靈活變通。
隻是換了個人,她所有方法都忘了,沒有學以致用,達成想要的目的。
林知雀深刻反思一整晚,打算追根溯源,找到裴言淵教導中的訣竅,再牢牢把握住。
說不定,下回就不會失手傷到侯爺,就能有底氣替姑媽開口求情了。
奈何她記性不大好,上回教導有段時日,隻能依稀憶起零碎畫麵,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奇妙感覺,其餘的一片空白。
她想過再去向那家夥請教,可這不明擺著沒學好嘛?
甚至他都不用考,她就敗下陣來,任由他加重懲罰了。
林知雀猶豫再三,還是拉不下臉,這才決定故地重遊,企圖能再領悟一二。
洗臉後清醒不少,她擦幹淨滑進衣領中的水珠,隨意理了理鬢發,揣上麵紗急匆匆地出門,問道:
“侯府馬車能否借來一用?要多少銀子?”
說到後麵,她聲音逐漸微弱,眉梢眼角愈發焦急局促,鴉羽般的長睫輕輕顫動。
之前侯爺不讓她出門,每次教導都是從竹風院的小門出去。
今日既然不想被他發現,那就隻能走正門,頭一回並不熟練。
上次侯爺說,任她拿取看郎中的銀兩,她雖沒請郎中,但順了不少銀子,讓桂枝去打點看門小廝。
剩下的銀兩不多了,她不想全花在車馬上,想留下些體己,等姑媽來了或許用得著。
“小姐,您怎麽又忘了?”
桂枝頭疼地鼓著腮幫子,攢著一口氣喘出來,耐著性子解釋道:
“奴婢辰時說過,守衛大哥聽說您要出門,笑著收了銀子,竟主動幫您備下車馬呢。”
林知雀輕輕“哦”了一聲,拍著腦瓜才想起這些細枝末節的事兒,不好意思地抿唇。
昨晚一夜沒睡,白天神思恍惚,有時候連時辰都不記得。
印象中,桂枝確實和她說過,可她並不相信,還以為這丫頭在開玩笑。
畢竟,曾經的守衛嚴苛冷漠,凶巴巴板著臉,給了碎銀子也瞧不上,死活不讓她出去。
現在塞的銀子多些,能放她出門就已經極好,哪敢想他們會這般殷勤?
“罷了,快些走吧。”
林知雀不解地歪著腦袋,想不通其中緣故,也沒精神再去深思,隻當無人會與銀子過不去。
大抵是她之前給的太少,人家不夠喝酒耍樂,壓根兒沒放在眼裏吧。
說來也怪,自從接近侯爺後,無論是千帆還是其餘侍從,甚至侯府上下,似乎都對她愈發關照了。
*
車夫身強力壯,嫻熟地驅車前行,馬車亦是修繕完好的,比張嬤嬤那輛好多了。
林知雀掀開車簾,饒有趣味地望著繁華街市,途中不再煩悶,一晃眼就到了。
她慢悠悠往前走,所有景致都格外熟悉,引著她回憶起上次的一幕幕。
射箭小攤依然開張,籠子裏的鸚鵡換了一隻,一如大聰明般活靈活現,惹得路人紛紛駐足,掏出銀子拉滿弓弦。
其中包括容家小姐容景枝,那次被裴言淵截胡了鸚鵡,她至今沒有放棄。
算起來,她好些日子沒去竹風院,沒見到大聰明和裴言淵了,還怪牽掛的。
......當然,牽掛的是她的大聰明,不是那個隻想懲罰她的家夥。
林知雀輕哼一聲,又去主街逛了一圈,這幾日的鬱悶疏散不少,難得歡快自在。
思及與他悠然閑逛的時光,她不禁彎起唇角,眼底亮起星星點點的光彩,似乎找到了熟悉的感覺。
她忽而覺得,他說的“想接近心上人,就不能抗拒他的接近”,好像沒有想象中的困難。
但她一旦把“心上人”代入侯爺,還是忍不住後背發涼,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盡管如此,她心裏仍然踏實不少,起碼這次盡力而為了。
無論以後裴言淵要罰她,還是侯爺不待見她,都不會後悔懊惱。
車夫是侯爺的人,一個時辰後還有活計,耽擱不了太久,委婉地催了好幾次。
林知雀本就十分感激,依依不舍地瞥了一眼充盈煙火氣的市井,沒再拖延推拒,扭頭上了回府的馬車。
為了不耽誤事兒,加之她坐得太久,雙腿酸麻,主動讓車夫先去忙活,把她在鄰街放下。
此處距侯府不遠,四通八達。
問了路後,才知穿過中間的小巷,就能抵達侯府後門的街道。
那條街轉個彎,正是竹風院後麵的死胡同。
她愣了一瞬,耳畔隻聽得“竹風院”三個字,腳步就下意識動了起來。
明明她沒必要繞彎子,也不會從小門進去,可莫名想去看一看,沒來由的親切和安心。
林知雀打發桂枝先回去,獨自走在鋪著青石板的小巷中。
剛出巷口,眼前閃過一道天青色身影,她來不及回避,被迫打了照麵。
“林姑娘,真的是你!”
沈槐安欣喜地望著她,眸中盈滿久別重逢的喜悅與關切,生怕她再次逃跑,雙手緊緊攥住她的手腕,感歎道:
“老天有眼,上次一別,我打探了小半月,終於在侯府見到你了!”
林知雀慌張地躲閃,驚呼一聲縮回手,藏在衣袖中不肯看他,身形微微發顫,後退好幾步道:
“公子認錯人了,我......我不認得你。”
她指尖冰涼,嚇得小臉發白,從未想過會在這種犄角旮旯碰見沈槐安。
難道他真的會尋她嗎?
哪怕曆經挫折,屢屢落空,至今都未曾放棄?
林知雀驀然有幾分動容,到了如此境地,竟會有人一直惦記她,這麽在意她的存在。
家道中落後,她看慣了人情冷暖,未曾想沈哥哥一如往昔。
但她想到二人身世,眸光瞬間黯淡下來,退得更加遠了。
如今的相見,還不如不見。
“鶯鶯,我知道。”
沈槐安沒有再逼她,而是放緩了聲音,唇角揚起溫潤如玉的笑,柔聲道:
“你一定受了不少苦,也怕連累我,對嗎?”
林知雀被他戳中了心思,下意識想出聲狡辯。
可轉念一想,這等同於承認他們相識,謊言不攻自破,終究緘口不言。
沈槐安登時明白她的心緒,滿目心疼地望著嬌小玲瓏的身影,克製地攥著手指,含笑道:
“林知雀可以忘記沈槐安,但沈哥哥永遠記得鶯鶯。”
說著,他主動退了一步,給她讓出足夠安全的距離,謙和有禮地作揖。
他從懷中掏出一塊錦帕,層層揭開,雙手捧出一枚玉墜,誠摯道:
“姑娘既然不認得我,那便當作你我初識,幸會。”
林知雀詫異地抬眸,瑩瑩眸光映照出他玉樹臨風的身姿,溫和堅定的臉龐。
他的目光中滿是隱忍的關切,甘願包容她的一切,沒有半分責怪。
如春雨潤物,寂靜無聲,輕柔拂過傷口疤痕。
她愣怔良久,沈槐安始終沒有起身,謙恭守禮地保持距離。
林知雀鼻尖一酸,再也做不到對他視而不見,小心翼翼伸出手,輕撫他掌心的玉墜子。
卻在看清楚的那一刻,立刻放了回去,躲閃道:
“你的見麵禮太過貴重,我不能收。”
這是一枚冰翠平安扣,無論種水還是翠色皆是上乘,一看便價值不菲。
能見他一麵,說幾句話敘舊,她就已經滿足,不願再欠他人情。
“沈某一片心意,還請姑娘笑納。”
沈槐安眉心微微蹙起,不禁上前一步,傾身圍著她,好聲好氣道:
“你留著也好,當賣也好,隻求你收下。”
聽了這話,林知雀眼眶泛紅,側眸凝望著沈哥哥哄她的模樣,與幼時如出一轍,回憶不可抑製地翻湧。
從小到大,她活得恣意任性,時常調皮撒野,總要沈哥哥哄著她才肯罷休。
後來經曆變故,看慣人情冷暖,再無人溫言軟語哄她開心了。
她從他掌心接過平安扣,趁著淚水落下的一瞬錯開目光,哽咽道:
“好......但你下回,還是不要尋我了。”
說罷,她抬起袖口拭去淚珠,疾步與他擦肩而過。
沈槐安目送她離開,直到她消失在盡頭,也沒有挪動半步。
侍從鬆墨從暗處走來,擔憂地看著沈槐安,歎息道:
“這可是祖母傳給未來夫人的,公子就這麽給林姑娘,不怕她賣了?”
“她不會。”
沈槐安信任地搖頭,沒有一絲懷疑,眸光三月春風般溫柔。
記憶中的鶯鶯,善良心軟,靈動純澈,極為在意別人的心意。
自幼他送她的東西,她都妥善收好,鎖在小匣子裏珍藏。
“若她典賣首飾才能過活,想必日子艱苦,能幫得上她,也值了。”
他不在意地笑著搖頭,麵容浮現幾分遺憾與後悔,喃喃道:
“其實,我早該給她的。”
鬆墨沉沉歎息一聲,與他相伴消失在小巷中。
*
對麵的胡同裏,嘉樹探出腦袋,暗中觀察,將這一切盡收眼底。
他起初沒在意,一邊磕著瓜子,一邊看著看戲,直到發覺那姑娘的身形有些熟悉。
倏忽間,他震驚地瞪大了眼睛,險些被瓜子嗆到,撫著心口順氣。
......他沒看錯吧?
那不是愛慕公子的姑娘麽?
她偷摸著出門作甚?還來這種避人耳目的地方!
那個青衫書生又是誰?
怎麽含情脈脈,與她拉拉扯扯,還送出去什麽東西?
他猛然間跳起來,瓜子撒了一地,恨不得追上去問個清楚。
但是隔得太遠,聽不清他們的對話,隻覺得二人很有默契。
你進我退,你來我往,眼神欲說還休,青澀羞怯,映照彼此的麵容。
他思緒頃刻間發散,一個俊俏書生,一個紅袖佳人,一個珍重物件,難道他們.......!
該死該死,他家公子可怎麽辦!
嘉樹再也繃不住,火急火燎地鑽進小門,衝進竹風院的屋內,一把拽著公子瘋狂搖晃。
他氣喘籲籲,好半天說不出話,急得比劃手勢,額頭綴滿汗珠。
“不是告訴過你,遇事不要慌。”
裴言淵不耐煩地凝眉,冷漠瞥了他一眼,淡淡甩開他的手,冷靜地提筆寫字。
“出大事了!”
嘉樹繞著他跺腳,比熱鍋上的螞蟻還著急上火,迫切道:
“那姑娘......有個男人見她,還給她送了定情信物!”
“......哦。”
裴言淵筆尖一頓,暈開一小團墨跡,但並未有什麽反應,繼續流暢寫出撇捺,悶悶地應聲。
她正值妙齡,姿容出眾,討人喜歡,連大聰明都天天盼著她來,更何況別的男人。
這是件尋常事,何必大驚小怪,連這點小事都忍不了?
他見識過那姑娘的情意,堅定執著,經得起任何考驗。
她肯定不會在乎別人的滿腔深情,更不會收下定情信物,會堅守心中的愛慕與信念。
“公子,她收了!”
嘉樹忍無可忍地揚聲叫喊,很鐵不成鋼地拉著他家公子,恨不得當場捉奸。
刹那間,空氣迅速凝滯下來,屋內一片死寂,隻有二人此起彼伏的呼吸。
裴言淵眸光幽深陰沉,暗藏冷厲鋒芒,劍眉死死擰起,修長指骨青筋蜿蜒。
“哢嚓”一聲,筆杆被硬生生折斷,木刺紮入冷白血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