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謝敏的生平簡曆乏善可陳,出生於邊境小鎮平民街區的少年按部就班地讀書,人生唯一的高光是十七歲時漢爾賓斯軍官學院,成為傅聞安的副官。

薄薄的纖維紙上印刷著一排排清晰的小字,油墨印記被陽光籠罩,如幹枯葉麵上蜿蜒曲折的脈搏。

傅聞安審視過每一個字眼,屬於謝敏的、邏輯清晰的平凡人生展現在他麵前。

他想象得到一個年幼的孩子伏案讀書時的稚態,考取名次後興奮的麵孔,扭捏著走在熱鬧街區的身影,少年張揚無懼的灑脫心性,如邊境山穀中蓬勃的野草那般抽條生長,孕育成如今的模樣。

但,有什麽不對。

他深邃眼窩下的眸子閉合,高聳的眉峰擰起,指尖的鋼筆隨著思緒而轉動,一圈一圈,劃出如水波一般,瀲灩的弧線。

一個生長在遠離戰火喧囂的寧靜小城的孩子,哪怕是經過生活殘酷的洗煉,也絕不會在十七歲時擁有非人的偽裝技巧、與那些壓在骨子裏的、血腥殘酷的致命殺招。

書本學識可以通過時間與勤奮積累,可謝敏身上仿佛與生俱來的警惕與狡黠,時刻與人周旋的習慣卻不能作偽。

一個遠離爾虞我詐的alpha少年,在考取足以肆意挑選人生的分數後會選擇什麽?富裕的生活、崇高的社會地位、功成名就的可能性……凡此種種,謝敏都沒有選,

他選擇了一種最為險惡無常的波瀾壯闊的人生,將生死置之度外,將生命視為草芥,這不符合一個常人的認知,不符合“謝敏”的人生定位。

【六歲跟著獵人學習狩獵體術;八歲獲得鎮小學生格鬥冠軍;十三歲參加障礙越野展現出驚人天賦……】

傅聞安掃過一行行字,最後指尖一鬆,紙片散在桌麵,如雪中凋零的花。

層層嵌套的外殼將真相掩埋得密不透風,但某一瞬間,傅聞安似乎聽見了不和諧音調的噪聲。他擰了下眉心,沉默地點了點桌子,回憶謝敏先前所做的一切。

莫名巧妙的貓抓痕、消失的消音器、親自帶領的剿滅行動、行蹤不定的訊號與眼下,偶然成為封控區的針對目標……

傅聞安抬起頭,他突然想到了什麽,緊接著立刻撥通了通訊。

“黑梟,曼德城遺失的消音器找到了嗎?”

兩小時後,斯特姆貨港北部深處集裝箱區。

這是一片專屬於礦頭山的貨區,唯一進出口是北部貨區的地下隧道,少量行蹤隱蔽的卡車從出口向外運送走違禁礦石,抓緊時間銷毀罪證。

冷風穿過山間林木,簌簌聲響如猛禽低語,半山坡的信息發送站外,謝敏正坐在門前一棵枝葉茂密的大樹上,一邊用望遠鏡觀察進出卡車,一邊抬手彈掉落在他肩膀上的小蟲子。

“進出十七輛,載重十噸到二十噸,違法所得能買下富豪區一整片山坡。”特工把望遠鏡從眼眶處移開,剔透的眸子掃過一縷亮光,如同金錢的顏色。

資本家的賺錢方式總是比大水潮來還要簡單易行,謝敏想著,在通訊器上愉快地敲下一行數字,發送。

很快,屏幕顯示對方已讀。

謝敏撇了撇嘴,他還指望傅聞安在看到這條意味不明的消息後,露出一點驚奇疑惑的反應。

噠噠噠,謝敏又發了一條:【不問問我這是什麽嗎?】

【沒必要。】

謝敏挑了下眉:【?】

【主人沒必要過問貓往家裏叼回的每一隻死老鼠從何而來】

【:》】

該死的alpha!

謝敏把屏幕一關,手中望遠鏡剛要抬起,一縷風聲突然掠過耳畔。

敏銳精明的特工猛然一頓,沒人看清他的手指何時擦過腰間,如一頭應激的獵豹猛然轉身,槍口以上的瞄準栓框住冷意森然的眼睛。他的手指抵在板機上,鐵般的皮肉表麵攀附著青色的血管。

槍口所指之處,郵差剛剛翻上發送站鐵皮房的屋簷,還保持著手腳並用的姿勢。他震驚又茫然地抬頭看著身型掩在林葉後與自己遙遙對視的特工,汗毛乍起,冷汗如瀑。

刹那,他看見目光冷酷銳利的特工眯了下眼,而後像是嗤笑了一下,收回槍。

……這人剛才是在嘲笑吧?郵差突然心梗。

“友情提醒,你們的行動效率似乎不高,傅聞安已經察覺到這裏的據點了。”謝敏倚在樹幹上,指腹輕輕摸索著粗糙的樹皮,隨意指了指下方忙碌的工人。

“昨晚,航道事發地附近沒來得及清空的倉庫遭到洗劫,傅聞安在一小時前的會議上抖落出了魏老板沒能處理掉的證據,那從經貿上來說不嚴重,但政治上是一筆不好盤算的壞賬,以防萬一,我們要舍棄這裏了。”郵差沉聲道。

“你是說,你們要舍棄下麵這群人?”謝敏仍是雲淡風輕的神色,不經意瞥了下方的工人一眼,語調平淡。

“沒辦法,我們不能留下證據。礦頭山的壟斷禁售政策向來有小企業反對,但以往都不成氣候,最近突然猖獗。甚至今早,反抗軍的領頭人與魏老板交換密電,威脅如果礦頭山不開放政策,就將礦頭山的其中一條產業鏈公之於眾。”郵差有了些許憂愁。

“你該擔心的不是礦頭山的處境,而是即將喪失這個合作夥伴後,封控區該拿什麽來在明麵上牽製安斯圖爾。”謝敏輕聲道,他的語氣飄忽輕盈,仔細聽去,又能隱隱嗅到其中的詭譎意味。

“所以,我的兄弟,與其扶持,不如吞並。”

謝敏的話隨風,盤旋在淒冷高空中。

他的姿態透著股全然的狂妄,野心勃勃俯瞰人世,如端坐雲端的邪惡神明。他把玩著掌中的手槍,將凶器作為取樂的工具。

郵差久久無言。

時間仿佛靜止,化為粘連粘稠的**裹住四肢、包覆心髒、壓迫血管、掠奪呼吸,透過言語傳遞出的彌天野心如森冷呼嘯的深淵,引誘著郵差拋卻理智。

這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勸誘,但的確是銀會說出的話。

銀的糖果總是包裝精致、品相甜美,馥鬱濃香的白巧克力外殼裏,是稠如鮮血的毒心。

“勞煩代我傳達,我相信子爵會喜歡這個建議的。”謝敏眯起眼一笑。

“銀。”郵差深吸一口氣:“你要知道,如果子爵選擇吞並礦頭山,他的下一個目標就是安斯圖爾。他是個絕不退讓的激進分子,這點你我有目共睹,真到那時,你的處境會很不妙。”

謝敏仰著頭,眯起眼望向天邊雲朵的下緣,被灰色天幕吞並的色彩染著灰敗,蕭瑟孤冷。

“你錯了,我會得償所願。”謝敏笑了起來。

他的笑意毫無負擔與掛礙,真實得如同從心而發。

“我的立場,從十幾年前就已注定。”謝敏翻身跳下樹,軍靴踩在房頂,發出咚地一聲響。

從你們向我揮起屠刀時已然注定,我會擊碎你們虛假繁榮的美夢,送你們去往地獄。

“可就算是……”郵差還要說什麽,鼻尖一吸,一陣交雜的信息素飄來,被特工跳下的動作帶起,微弱卻足夠察覺。

那是深陷愛.欲中的alpha與伴侶交融後才會散發的信息素味道,抽象的信息透過氣味傳遞,郵差如被當頭猛擊,他驚惶地凝視著眼前噙著冷笑的特工,瞳孔微微顫動。

他的視線一移,落到謝敏的後頸,借著優越的視力,郵差看到蒼白皮肉下,一小排曖昧而深刻的咬痕。

交纏融合難舍難分的信息素提醒了郵差某些細節,他回想先前的點點端倪,銘刻靈魂的、身為情報員的本能令他頓悟。他的神色變得微妙,透著壓抑的不信任感。

他看向謝敏,出口的是肯定句:“你被他標記了。”

“我不喜歡你的措辭,我不可能永久留下誰的痕跡。”謝敏冷笑道。

作為alpha,他永不可能被烙上象征支配與臣服的印記。

“你的信息素中有陌生人的味道,我不認為除了他會有別人。”郵差蹙起眉,敵意如水下沉渣,緩緩泛起。“銀,為什麽?”

“或許你該問問斥候,哦,我忘了,他已經死了。”謝敏冷笑道。

郵差神色一動。

昨晚,他第一時間就得知斥候和他的小隊團滅,不知為何計劃中途改變,死無對證。但好在斥候計劃的鬧劇給礦頭山爭取了不少抹平痕跡的時間,雖然折損了部下,但也挫敗了傅聞安的主要計劃。

雖然這麽說不太光彩,因為傅聞安還是順藤摸瓜查到了什麽,但比起毫無準備當庭質證,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

但郵差很清楚斥候的性格,他雖莽撞過激,但不至於如此破壞計劃。

“斥候拿到了與當年成分相仿的破壞素,如果當時再晚一秒,你現在就不會在這裏見到我了。”謝敏指了指自己的後頸,偏頭,微微抬眼,眸中閃過一絲冷意。

“我該將這件事定義為意外,還是某些人不經意的授意呢?”

郵差的手攥著,呼吸放緩,思緒逐漸發散開。

當年以馴養員為首的團隊雖然被銀屠得所剩無幾,但一部分成果被保留下來,能在如今變為效力更強的藥劑實在不足為奇,但問題是,誰想要銀的命?

子爵?子爵的確忌憚謝敏,但這麽早動手不符合他的作風。

還是說……溪崖?

不過,斥候的確在某段時間和溪崖走得很近。

可溪崖為什麽這麽做?

“殉道者”內部已經開始發生畸變了嗎?

“銀,我很抱歉。”郵差深吸一口氣,正色道。

“沒必要,我還活著,用不著你道歉。隻是拜你的計劃所賜,做了違心的決定。”謝敏不經意地抓了下後頸,光線照過來,視角一轉,郵差看見了謝敏頸側的一塊紅色印記。

看起來像吻痕。

“……但我還是希望不要有下一次。”郵差沒那麽有底氣了,他的目光一瞟,似是不忍再看。

他盡力忍耐,過了幾秒,歎了口氣,“你這樣有傷風化……好歹貼個腺體貼。”

話畢,郵差手一抬,一個膠囊狀的乳化腺體貼甩在空中,被謝敏迅速接下。

“恩,但我不喜歡這個黃桃味,我喜歡硝煙味道的。”謝敏眯起眼,不情不願地貼上。

郵差白了他一眼。“這個據點很快就會被銷毀,偽造成一起采礦事故,盡快撤離,銀。”

謝敏沉默著低頭,看了看仍在工地上搬運最後一車石料的工人。

掌權者總是如此,自顧自為虛無縹緲的利益犧牲平凡人的生命。

他慨歎著,從出生的第一天開始搏殺,最終也完美地套進了自己精心打造的破敗軀殼裏。

他隻能看著,不能阻止。

過了一會,他將目光投向更廣闊的山巒與海平線。

毫無疑問,他是個十足罪惡的教唆犯。

吞並礦頭山其實不難,尤其是在傅聞安從旁夾擊的時候,但關鍵在於如何不讓心思極端縝密的執政官嗅到山雨欲來的征兆,從中悄悄挖走一大塊蛋糕。

不過挖走多少都沒關係,作為熱衷殺戮的行為犯,謝敏不會像政治家一樣深思熟慮短暫得失。隻要失去礦頭山這個主要敵對手,封控區與“殉道者”就會來到明麵戰場。

謝敏甚至已經盤算著在自己的複仇計劃裏給傅聞安留一個出大力的位置,因為特工喜歡扮演交際晚宴中貴婦的角色,穿著華貴旖麗的禮裙,傲慢地接受男人的追求和讚美。

alpha天生就應該被奴役驅使,更何況是傅聞安這樣的……

如此一來,謝敏與傅聞安又會短暫地有同一個目標,他們的小交易又可以維持一段時間的表麵和平美好。

謝敏下意識摸了摸頸後腺體的位置,肉色腺體貼隔住交纏的信息素,被吞沒的銀桂仍殘留硝煙的餘溫。

後頸陣陣發熱,感受到觸碰,又有些癢了。

謝敏舔濕唇縫,某個瞬間,他感覺胸前有什麽尖銳的金屬物在刮擦。

比刀割要溫柔,像羽毛調情時的頻率,牽動著脈搏一次次奮力勃發。謝敏愣了一下,勾出那個作祟的物件。

是郵標項鏈。

是昨晚,傅聞安逼他戴上的。

打磨光潔的郵標上刻印著一串沒有任何紀念意義的數字,彈孔邊緣被軟化,做成足夠貼身的形狀,哪怕是敏銳的特工都不會輕易有異物感。

謝敏微微眯著眼睛,像貓打瞌睡時,項鏈在指尖繞了一圈,最後落在唇邊。

伴著陰風與即將到來的爾虞我詐、生靈塗炭,謝敏贈予對方一個獎勵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