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謝敏住在一棟老式住宅樓裏。

住宅樓藏身於一片還未拆遷的老城區,街巷環繞,

違章搭建的棚戶樓遍地可見,扯著紅布的攤位停在汙水橫流的管道邊,從樓房破爛的窗戶往外望,滿是空中交錯的電線。

台階角落堆積剝落的牆皮,住戶家門口的剩菜返潮,樓道內彌漫一股餿味。謝敏靈巧地上樓,最終在六樓靠左側的房門前停下。

他摸出鑰匙,插入,鎖芯轉動,緩緩開門。

傅聞安抱臂站在他側後方一步左右的位置,目光盯著謝敏的後腦勺,同時注意門內情況。

門開了,裏麵是再普通不過的玄關。

“進來吧,拖鞋在架子上,自便。”鑰匙在謝敏指尖轉出一道圓弧,他話畢,率先進了屋子。

拖鞋是最便宜的均碼灰色男士拖鞋,兩雙,一雙是謝敏用的,一雙沒拆封。傅聞安拆開後打量了一會,穿上,跟著謝敏的腳步。

房屋非常有謝敏的個人風格——茶幾上擺著拚好的積木城堡,牆上掛著新槍戰電影的海報,餐桌有一束盛開的玫瑰,椅子腿包著粉色兔頭腳墊,城堡旁邊,還有一聽沒喝完的飲料。

“我很難相信你可以這麽快就在斯特姆有如此富有生活氣息的落腳地。”傅聞安低頭,看了下積木城堡,還用手撥弄了兩下上麵懸掛的安斯圖爾的小旗子。

他越看越覺得這城堡眼熟,仔細想想,倒頗像執政官城堡的布局。

“如果你現在對我說,其實你一直在這附近活動,我絕不會懷疑。”傅聞安抬頭,他審視著謝敏。

“執政官,我是一個有良好職業操守的特工,或許你不了解,做我們這行的,就是要滴水不……”謝敏倚在電視櫃邊,歎氣。

“所以你親了我?”傅聞安冷冷地,聲音裏有一絲慍怒。

來了,他來了,他終於來了,來算賬了。

謝敏一支愣,他莫名鬆了口氣,仿佛不堪忍受傅聞安的不動聲色。剛要對答,結果對方像隻伸頭出洞的小怪物,又嗖一下把頭縮回去了。

“你這房子在哪弄到的?”傅聞安根本不給謝敏插話的機會。

謝敏:“……”

謝敏:“二手房。”

“不然呢,還能是房齡幾十年的新房嗎?”傅聞安一哂。

“算是新房,沒人住過,前主人買來當婚房,新婚那天妻子殺了丈夫,變成凶宅,沒人敢要,所以我接手了。”謝敏一皺眉,解釋道。

“很巧。”傅聞安聞言點頭。

“……查這麽仔細,要不要看看我的戶口本?”謝敏沒好氣地道。他尋思逗一下傅聞安,這家夥多半會僵著一張臉走開,誰知這次出其不意,傅聞安攤開手:

“拿來吧。”

“……”謝敏木了一下,從包裏掏出戶口本,狠狠扔給傅聞安。

他那戶口本是以國立一社院學生薑明宇的身份辦的,資質齊全,不像假的。

“你不怕凶宅?”傅聞安合上戶口本,末了道。

簡直明知故問。

“怕什麽,又不是我殺的,就算是,他也沒理由找我。冤有頭債有主,尋仇當然要找指使的人,我隻是打工人,打工人不做主。”謝敏彎起眼睛,閑散地站著。

“你是讓他們來找我?”傅聞安一挑眉。

“不是這個意思。”謝敏歪頭。

“那就是還有別人能指使你?”傅聞安神情一冷。

謝敏:“……”

“好吧我就是在說你。”謝敏抓了抓後頸,有些煩躁地應下。

他瞟了眼牆上的鍾表,而後抓起遙控器開電視,沒開成,因為傅聞安攔住了他。

“幹什麽?”傅聞安問。

“製造點愉快的噪音。你喜歡球賽還是內衣秀?我其實更喜歡議會的電視競選節目,看一群衣冠楚楚的政治精英像潑婦一樣撕逼罵街真是太愉快了……嘿,我不是說你,別在意。”

謝敏又試圖按電源鍵,一邊按一邊振振有詞。他的語調像沙地上到處亂蹦的麻雀,一跳一跳,拖帶長音,婉轉而戲謔。

“我沒上過電視節目。”傅聞安按住他的手,嚴肅自辯:“也沒罵過街。”

“因為你的競選票數從來都是一邊倒。”謝敏挑逗地看向傅聞安的眼睛:“那些拒絕你的人都被我清掃了,所以你看起來眾望所歸。”

“我不會忘記你的功勞。”傅聞安道。

他的語氣很誠心,看向謝敏的眼眸卻輕輕眯起,那是流淌著計謀和狡詐的眼波。

“把功勞刻在墓誌銘上也是一種不忘記的方式,比如唐興那一大串戰功,唔,真是炫酷的辭藻。”謝敏諷刺地笑著。“可那有什麽用呢,對一把骨頭來說會與有榮焉嗎?”

“傅聞安,那些東西對我不管用,忠心,理想,榮華,王權,統統都是一戳就碎的泡泡。你對別人期許的東西我都不想要,所以,你注定捆不住我。”

謝敏低語著,他擲地有聲的話語在不算安靜的房屋中顯得額外響亮。頭頂燈光閃爍,線路老舊接觸不良,謝敏盯著傅聞安,像饑餓的頭狼。

“謝敏,沒什麽是捆不住的,你覺得不行,隻是代價不夠大。”傅聞安一勾唇,他的笑意淩厲而冷酷,閑聊般的話語裏藏著鋒銳的疾光劍影。

謝敏沉下臉色:“可你永遠不會自己承擔代價。”

“我會,隻要是關於你。”傅聞安撤去周身的壓迫感,輕聲道。

“你非要這麽惡心我嗎?”謝敏退後一步,拉開距離,好笑地看著他:“誰都能情深,就你不行。”

傅聞安不解:“為什麽?”

“因為你長了張克妻的臉。”謝敏唏噓道。

“我自問長得還不錯。”傅聞安哼了一聲。

“不要對自己撒謊,那隻會加劇你認知的偏頗。”謝敏聳肩:“比如說在你的相貌上,我可以很中肯地告訴你,你……”

“謝敏,我餓了。”傅聞安不留感情地打斷。

正準備長篇大論讀小作文的謝敏:“……”

這是怎樣拙劣而生硬的打斷施法?

“謝敏,有飯嗎?”傅聞安繼續道。

“沒飯,餓死,誰管你。”謝敏沒好氣地道。

他正要繼續演講自己對傅聞安相貌的專題討論,對方一俯身過來,拽著他的領子,把他壓在牆上,偏頭親了一下。

謝敏瞪大眼睛。

他是可以躲的,奈何距離很近,他沒防備。

傅聞安真是不惜犧牲自己也要逢場作戲。

手裏遙控器啪嗒一下掉地上了,砸在腳邊,軲轆一圈。

傅聞安聽到聲音,停了一下,接著張嘴,在謝敏的嘴角咬了一口。

特別狠的一口。

“嘶——靠——”

謝敏舔了舔嘴角的傷口,嚐到一縷血腥味。

他煩躁地壓著帽沿,手肘搭在超市手推車的橫杆上,穿梭在生鮮區裏,跟著健步如飛的傅聞安滿地跑。

不知道為什麽事情會演變成——他和傅聞安一起逛超市。

謝敏其實不太喜歡某些很有親密性的事,不是肢體接觸帶來的徹骨欲望,而是某些簡單的……比如一起逛超市、飯後靠在一起看球賽、用同一款沐浴露。

因為再做同樣的事,便不由自主會想到對方,那種被侵占日常生活的擠壓感是謝敏最不喜歡的。

偏偏他記憶力很好。

所以他隻能壓低帽沿,試圖不看傅聞安。

不看,不記,不想,不感知,不共情——特工的五大情緒調節法。

但對方非要彰顯存在感,不單做,還要做的雷厲風行。

帽沿被一隻探來的手掀起,露出對方猶豫思索的臉,緊接著他指著兩種在展示櫃裏遊泳的魚,道:“你喜歡哪條?”

“……”謝敏沉默了。

他的自閉小蚌殼被敲破了。

他看著車筐裏幾乎漫出來的食材,從調料到果蔬生鮮,夠他吃到下個月。

“我沒記錯的話,你已經買了刀魚凍塊、鮮金槍魚、上等寒鰤。而現在,你又要問我鯡魚和鯖魚哪個好?”謝敏敲了敲車扶手,一臉震怒。

“所以呢,哪個好?鯡魚品相更好,但價格外溢太多。鯖魚性價比更高,但個頭相對小。”傅聞安嚴肅地仿佛在批閱一份事關民生的重要采購文件。

“原來你每次給“零號”撥款一定要計算到分,不是裝出來。”謝敏由衷讚歎。

“如果不是幣值單位最小隻有分,我會給你算到小數點後六位。”

“……”

傅聞安仍對著展示櫃一籌莫展,櫃裏兩條愉悅遊動的魚還不知道自己即將慘遭什麽樣的毒手。

“所以呢,你喜歡哪條?”

“事先聲明,我不會做飯的,無論你買哪條,我都隻負責吃。”謝敏攤開手,率先解釋。

傅聞安仿佛早知如此,事實也的確如此,從謝敏家空空如也的調料櫃和嶄新的油煙機就能看出,這人平時隻吃外賣。

“為什麽不學?”傅聞安又問。

謝敏沒回他,他壓低帽沿,不再說話,又躲了起來。

曾經子爵也問過他這個問題,在他們還小的時候。

烹飪是必備技能,其實謝敏也會,因為不吃就會死。但前提是,那些食材不是死在他手下的同伴與敵人的軀骨。

每當誘人的肉香從熱氣沸騰的鐵鍋中湧出時,謝敏總能聽清那群人敲響鐵碗的響聲,饑渴無度,毫不收斂。

他至今記得曠野上如怨靈哀嚎嘶吼的可怖風聲,在每一個饑餓難挨的深夜裏,他坐在崗哨上重複著擦拭刀刃,直到血汙消失,刀體光潔明亮。

子爵會問他為什麽不吃、為什麽不學烹飪,心情好了給他倒一碗黏糊糊的肉湯,再在謝敏冷酷嫌惡的臉色裏敗興而歸。

但子爵心情好的時候是少數,他大多時間會和追隨他的同道者圍攏在鐵鍋邊,諷刺謝敏是裝腔作勢、虛情假意的偽君子。

有時,郵差也會來看看,他多半不會與謝敏交談,可能是他對付不了固執的人,也可能是當時的銀遠沒有謝敏這般自來熟。

他隻會走過來,在銀身邊放一大塊用油紙包好的燒餅,和一塊黑乎乎的巧克力。

謝敏趁傅聞安挑貝類的時間裏,拐進另一處貨架,他開始想念巧克力的味道了。

兩側日用品堆滿貨架,謝敏向前走,車筐裏的東西互相碰撞,清脆聲響如金石相擊。他慢慢踱著,偶一抬眼,看到一側站著個穿賣場製服的售貨員。

深藍色製服,藍色鴨舌帽,男人正往貨架上擺衛生紙,右眼處有一道一指長的疤。

謝敏的腳步慢了些。

他掃了眼身前,探聽身後,無人接近。

售貨員停下手,手指在標簽牌上拂了一下,將歪了的牌子擺正,做完這些,他滿意離去。

他走後,謝敏推著車子,走到剛才售貨員停留的地方。

好太太牌深紅色包裝的三層抽紙,推銷特價款,隻要3.9元。

【今晚十點上門情報交換,請銀等候;三日內會有暗殺行動,請銀配合,必要時回避——郵差】

今晚,十點?

謝敏突然皺眉。

他想起白天在線人那裏留下的信息,當時他有條件與郵差交換情報,約定今晚,可現在計劃亂了。

傅聞安住他家裏,還要給他洗手作羹湯,現在上門取貨,到時候一開門,三個人大眼瞪小眼。

你好,這是我的同僚。

你好,這也是我的同僚。

你好,你們都是我的同僚。

完大蛋!絕對不行!

謝敏立刻伸手,他試圖拿一個紙抽下來,那代表任務中止,郵差會在他走後回來檢查,到時候就萬無一……

“謝敏。”

身後突然傳來男人冷淡而富有壓迫感的聲音,謝敏伸在空中的手一頓,而後才搭在紙抽上。

他回頭,傅聞安正拎著一袋貝類,站在貨架的拐角處,神色沉沉。

對方走過來,在謝敏伸手要拿的紙抽上掃了一眼,阻止了謝敏要拿紙抽的手。

“太貴了,別買。”傅聞安說完,從上排架上拿了另外一個牌子的綠色的紙抽。“拿這個,便宜兩分錢。”

“……”謝敏牙根癢癢。

他太痛恨錙銖必較的貴族了!

“沒必要吧,也就兩分錢。”謝敏僵硬地笑了一下,不依不饒試圖拿紅色的。

就在他即將成功時,對方突然道:“如果不是太喜歡紅色,我覺得,你對這個品牌的特價紙抽有些過於執著了。”

謝敏頭皮發麻。

他能感覺傅聞安正用銳利視線審視他,上上下下,裏裏外外,無形無聲的緊逼令他不舒服,駭人的直覺使謝敏不敢輕舉妄動。

兩廂對峙下,傅聞安似乎歎了口氣,他道:“既然如此,我可以退讓,那就拿這個吧。”

謝敏心中一喜。

然後他看著傅聞安的手,轉向了旁邊另一款紅色的。

“你喜歡的紅色,便宜一分錢,折中一下,你我都滿意,完美。”

執政官仿佛在讚美自己發布的一項偉大的政令。

謝敏:“……”

過了一會,謝敏跟在傅聞安身後排隊結賬,他眼見著傅聞安把那個便宜一分錢的紙抽放進袋子裏,讓他抱著。

“你喜歡的紅色,抱緊了,別丟了。”對方道。

“……”

謝敏咬咬牙,最後在無人聽見的角落,罵了句不好聽的。

“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