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穿花拂柳, 小徑盡頭的花牆底,是一處閑亭。亭中四麵的鏤刻格子簇簇地開滿了粉白的月季,花澤浸人, 沁入衣裾。不遠處好幾隻巴掌大的彩色蝴蝶, 上上下下, 翩躚在花叢中。
不遠處的馬球場傳來陣陣鳳蕭箜篌聲。
陸珵未說話, 跟在她身後,似是她影子上的另一個影子。
李青溦突轉過身問他:“你先前叫人遞來的信箋是何意思?”
陸珵低眉看她。知曉她既問出這個,應當是瞧見了那封信,便緩緩解釋。
“當時在南郊我想了許多, 那封信箋本來是陳述了我的顧忌和隱瞞, 可最終卻都未遞出去。”陸珵輕輕抿唇, 看她, “或許很多時候,在關於你的事上我遠沒有麵上那般自洽, 我會患得患失, 甚至會略顯笨拙。”
他輕笑一聲,“之後,我因公事在古絳鎮忙碌起來,那幾日有職田之事還有林州那邊的消息,事多繁雜千頭萬緒。那日恰好閑了一日。”
王進聽說古絳鎮山上新建一座寺廟, 便半開玩笑地要帶工部的人都去拜拜山頭。
他本不想去,林老眾人有心帶他散心,勸了幾句。
“有靜有動, 方才無病無痛。太子殿下忙於正事卻也要有張有馳才是。”
……
眾人登高走了許久, 天光空明, 雜木綠蓊。
寺廟青磚白牆, 寺僧擔泉推門而出,便見正殿靜室的門半開,菩薩低眉,在冉冉檀香中,既美麗,又莊嚴。
院中綠樹掩蓋,兩旁還開著幾樹桃花。桃花粉白交加,似是一樹的美人麵。
“那樣的時節,山底的桃花早就開敗了。許是山頂偏冷又或許隻是因神佛,這裏的花才開得分外灼灼。” 陸珵看向她,“我不信神佛,但不知為何,那一瞬間我想的是如果世上當真有神靈,皇天後土在上,他會知曉我有多麽心悅你。”
關於那枝不應時的桃花,隻應《詩經》中的一篇。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於歸,宜其室家…
“神靈也會叫你知曉,我想娶你,也會叫你知曉,我這一生,非你不娶。”
林下漏過一縷一縷的日光,疏斜如同殘雪一般,他鴉青的睫在明亮的日光下落落分明,一雙清透的瞳因此顯地格外地清透。
無需再多說什麽,李青溦全部知曉。可她還有自己的憂慮,也不知曉該不該原諒他。
陸珵又道:“隱瞞身份之事是我的錯,我會為自己的錯誤負責,無論要如何補償我都接受。若事情真的不能轉圜,你當真不願嫁給我,我也會再想法子。”
李青溦聽到這裏,輕輕咬了下唇,瞥開視線,看一旁翩躚的蝴蝶:“如何的法子,太子殿下此等身份,可要強人所難不成?”
“對你,我永遠不會勉強。你若是不願,我也隻會等到你願意的那一日,無妨,無論如何,對你我有的是時間。”
聽了他這話,李青溦一時未語。
她有時候當真是看不懂他,也看不懂自己。他叫她難過,又叫她這般糾結。
按理說他讓她這樣不開心,她不該同他在一起。
可也不知為何,見不著他,想起先前他做的事,她會煩悶生氣。可見著他,她心中又無限柔軟。
她外祖母說過,遇事不決,不妨問問自己的心。
可她的心……
長久的靜默中,陸珵擰在一起的心卻漸漸鬆了,她若是直截了當,反而說明他沒有一絲一毫的成算,可她是細細考量過的,那她的心便是同他的一般的。
她心中有他,陸珵深深地看著她。
李青溦覺察這樣炙熱的目光,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又過了許久,她看向他,輕勾唇角緩緩開腔:“叫我原諒你,除非,除非你做到三件事。”
“好。”他輕聲道,“做什麽?”
李青溦一怔,她想了許久才想到了這個台階,還以為他要猶豫問詢,好叫她好好想想究竟要叫他做什麽事情,誰知他答應的如此幹脆,倒也未給她一點準備。
她便隨手指了指對過的花牆:“第一件,我要你親手抓一百隻玉色蝴蝶給我。”
陸珵彎唇:“好。”
“第二件…待會兒的馬球會上,你要奪魁。”
“好。”
“第三件……”
“好。”
李青溦頓住片刻:“……我還未說出口,你便好麽?若我叫你自毀,叫你去做性命攸關的事如何呢?”
“也是好的,在你這裏無論是什麽我都不會拒絕。”陸珵一雙清透的瞳盛滿了笑意,隻是看著李青溦,“死了也甘願。”
李青溦立時白了他一眼,啐了一聲:“莫要胡說。”
“好。”
陸珵應了一聲:“第三件事是什麽?”
先前未見他的麵,李青溦糾結的是二人不合適的地方。關於身份、家世,關於種種亂七八糟的東西,可也是先才,她才知曉,其實並沒有什麽在意的事想要他答應。
真正在意的隻有一件。
“你既要娶我,從今往後隻能有我,你若做不到我們便這樣算了,索性再不要多說什麽。”
怎麽就算了?如何算?陸珵從未想過旁的人。
很難說出他對她的感覺。在未遇見她之前,他偶爾會覺著自己的心廣袤而深邃,隻是空落落的,似是丟失過一塊。也是遇見她他才曉得。
她就是他缺失的那一塊。
他的心並不大,既有了她,便嵌不下另一個人。
他看她一眼,舉起右手:“從今往後,我隻有你,說到做到,決不失約。”
李青溦隻是覺著他有些傻…這樣打的人,如何還這般起誓?她不由撲哧輕笑一聲,抬起右手,同他輕輕一碰:“那我,也隻有你。”
她話音剛落,還未反應過來。下一瞬,呼的一下身子一輕,人已被他攬起來轉了好幾圈。
李青溦嚇了一跳,忙摟緊了他的脖頸:“你做什麽?”
“我從未這般開心過。”他胸腔震顫,麻麻酥酥的笑聲從他身體裏傳到她的身體中。
李青溦臉都有些紅透了,嘟囔兩聲:“別笑了。”
陸珵應了一聲,抱著她便往外走。
李青溦忙瞪大眼睛瞧他,又嚇了一跳:“你又做什麽?”
陸珵笑著看她:“奪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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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花園的路上,陸珵還是將李青溦放了下來。
他向來鎮靜知禮,從未有一日像現在這般沉不住氣,也從未想過自己會有這一日。
他隻覺著這杏園太小,他該帶她出了門,往皇城宣德樓去,叫京城所有人都知曉,叫世上所有人都知曉:李青溦答應了他的求娶。
但李青溦明顯並不想如此。
“快將我放下來,叫人看了去,像什麽樣子呢。”
她說什麽,陸珵自然照做。
——
馬球會正要開始。
球場兩側,樂師奏樂,馬場上清了場地,正有記分員舉著小紅旗站在場地。京中的馬球會多是男女一同參與。分為兩個陣營,左邊穿黃衣騎馬裝,右邊紫衣騎馬裝。
一旁信王信王妃,陸雲落等親王宗室、朝中近臣及其家眷俱在一旁的馬廄挑過馬,又在觀景台拜過帝後,飲過祝酒。
眾人正用過,便瞧見一側花園行過二人。
郎君衣紫腰金,玉冠束發,俊朗如日月,行如芝蘭玉樹;他一旁的女子,顏色如朝霞映雪,般般入畫。
二人俱是神仙玉骨,郎才女貌。眾人不由看呆一瞬,回過神行過禮後,方打量一旁女子。
一旁陸雲落輕笑一聲:“太子殿下今日也要下場?”
“孤來奪魁。”
陸雲落眉心一挑,哦了一聲看向李青溦,明知故問道,“這位想必是太子殿下同隊之人,也不知是何人?瞧著倒有一些麵熟。”
她輕笑,眼角微彎,李青溦唔了一聲,麵色複雜。
如何不麵熟呢?前些日子還日日混在一起,這幾日倒猝不及防眾人身份都變了。想到這裏,李青溦才又想到,原來她先前所說哪個為情所困的侄子,便是陸珵……
姑侄二人倒是一副模樣,將她瞞得好慘。
隻是她也不是那種促狹之人,今日同陸珵說開,便是已是過去了,趁此機會重新認識一下便是了,她正要說話,一旁陸珵轉頭看她,突揚聲。
“孤的太子妃。”
太子殿下帶著女眷,此人卻麵生,聯想起前幾日之日,眾人心中早有想法,但也不敢確定。此刻聽了太子殿如此堅定又溫柔的一聲……
眾人何等又眼色,麵麵相覷一番,笑著見禮:“太子妃。”
李青溦有些不習慣,旨意還未下他這樣說到底不妥,想到這裏她揪一下他的衣擺,叫他莫要亂說話。
隻是手剛伸出去,便叫他牢牢地牽在了掌心中。她抽手卻被他牽地更緊。
他溫熱的大手緊緊地包著她的手,安撫似地輕輕摩梭她的指骨。
李青溦突覺得無比踏實安心,算了,這等小事又有什麽重要的呢?
她抬起頭來,同他四目相對,笑了起來。
——
陸珵同李青溦挑了馬,換了紫羅馬服,二人同隊下場眾人一同擊馬球。
到底是儲君同太子妃,眾人也未見過太子殿下打過馬球,遑論太子妃。本想著謙讓一番,演練一番,不想君子六藝俱全,太子妃不愧是平西王的外孫女。
陸珵馬術不錯,馬球打得竟也相當不錯,太子妃竟也不遑多讓。
到最後,眾人自然心服口服。每次陸珵和李青溦射中球門,樂隊鼓樂齊鳴,馬球場上之人也一陣歡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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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景台上,卻有許多人神情各異。
首座,慶帝遠遠看見陸珵身邊的女子,應當便是他提過的李氏女。
又見二人配合,竟有奪魁之勢,點了點頭,乜斜一眼:“這李氏女與太子郎才女貌,馬騎不錯,馬球打得似也不錯。”
一旁坐著的張皇後眼角彎彎,難得應承了一聲。
她見二人相跟從花園裏出來,便知曉二人是重歸於好,臉上的笑容從那時就遮不住了,此刻已笑得有些僵了。
觀景台台下,眾官員或多或少聽說了太子殿下欲娶太子妃之事,隻是不知真假。
眼見太子殿下在馬球場中,滿心滿眼都十一女子,二人言笑晏晏,又極有默契,都知曉了此女便是以後的太子妃了。
太子殿下勤於政事,性情平和又憂心社稷,眾人或多或少都在太子殿下手下做過事,到底是人心所向。他納妃自是頭等重要的事,眾臣臉上不顯,但翰林學士、兩府同六部相關官員,司天監具已在心中盤算如何操辦儲宮之配,如何納吉告廟。
未久,太子殿下馬球會奪魁,歡呼聲更烈。
在這一片歡聲笑語中,隻有禮部員外郎李棲筠一家人臉上乃是一脈相承的如喪考妣。
李棲筠這個太子的準“嶽丈”早就被眾官員請去同席,即便他並不情願。
小周氏還坐在高台上,更是如芒在背,如坐針氈。當真得了李青溦要做太子妃之事,她再想起縣主的嫁妝事宜,是一丁點不能平靜。
李毓秀也是如鯁在喉,她如何也想不到,自己許久前一見鍾情的男子竟是太子殿下。好死不死,太子殿下欲納的太子妃竟是李青溦!
她心中如何平衡不了,哽著嗓子,一雙眼也紅得滴血。
小周氏此刻無暇覷她神情,坐了許久眼見宴會要散,吩咐一旁李毓秀一聲:“秀秀,娘親有事要回府一趟,待你爹爹回來之後,你便同他說一聲。”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