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既是燕射比試, 正殿施展不開便要去西苑的玉津園;慶帝身子不適卻很有幾分興致。

便有禦龍班直執麾、節旗蓋扇,又有內侍抬了慶帝同張皇後的步輦,由眾重臣簇擁著去往西園。年紀大的眾閣老未去。

後頭有執琵琶、箜篌、笛、方響和拍板的教坊大樂尾隨其後, 一行人由正殿出廊廡, 過側殿。

陸珵行於一側, 路過正殿廊廡的立柱燈前, 往偏殿一角看去。

偏殿眾人眼見聖人步輦來,伏首高呼萬歲。

小周氏頭一次來這樣的場合,生怕露怯,跟著別人伏首。

隻是李毓秀沉不住氣, 忍不住抬頭張望, 隻見一對對龍旌鳳翣, 雉羽夔頭, 一頂金頂步輦緩緩行來。

隱隱地,紫緋鬱金的絲光中露出一角龍鳳花釵冠, 上綴大小花二十四株, 十分富麗堂皇,叫人移不開眼,應當是皇後娘娘的冠。

她不由滿臉豔羨。

若是能做皇後,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 那才算是沒有白活吧。

李毓秀正打量著,突覺察到一道視線。她抬眼便見一身形挺拔的男子,站在步輦一側。

金光熒煌, 映襯地他發如黑玉, 眉宇俊秀端正。

他一眨不眨地看過來, 李毓秀不覺臉熱, 移開視線又忍不住多看幾眼。

這幾眼倒覺出幾分眼熟來,她突心頭一跳,突想起這人正是之前在寒園有過一麵之緣的男子。

難不成他的身份……竟是位皇子?

見他仍目不轉睛地瞧著這邊,李毓秀心頭砰砰直跳。

難不成,他也認出了自己麽…

她正胡思亂想著,隻聽一聲脆響,不遠處的八仙桌上突傳過李青溦一聲低呼。

——

陸珵收回視線,輕笑著搖頭。

步輦上,張皇後和顏悅色問他:“如何?”

陸珵壓低聲音同她說了幾聲。

——

李青溦瞧著衣上的茶漬,又瞧瞧懷中的團子,很有幾分哭笑不得。

她本來是同並州幾位夫人同坐一桌,身邊便是並州知州宋夫人和她家的小公子。

先前聖駕來時眾人具伏身見禮,一側的小公子年幼跪不住,身子一歪打翻了桌前一盞新沏的濃茶。李青溦在他身側生怕燙著他,忙將他攬在懷中,那茶整好都灑在她衣裙上了。

好在茶並不燙,也在未撒到小公子身上。

一旁的宋夫人嚇了一跳,眼見禦駕走遠,忙執了小公子的手不住給李青溦道歉。

她比李青溦也大不了幾歲,知曉她是平西王的外孫女,紅著臉給她道歉,很有幾分惴惴不安的樣子。

李青溦搖搖頭輕笑:“小公子還小,無心之失。姐姐同我外祖父是同姓,咱們也算一家子,不必掛懷。”

宋夫人抿了下唇,仍有幾分不好意思:“多謝小娘子,隻是小娘子這衣裙汙了得換一身才是。這朝會一時半會兒還散不了,車轎又都遠遠地停在東園子。小娘子一來一往地怕是得費些功夫。”

“無妨。”李青溦輕笑一聲,婉拒了她陪同她換衣。

宋夫人仍有些不好意思,取了自己的披帛為她遮了衣衫。

李青溦話是那般說,隻是到底麻煩。

她走了幾步,停在廊廡屋簷下,輕擦了一把汗。

外麵天日高霽,熱氣蒸騰。

這樣熱的天氣若是行到東園子換取了衣衫再回來,怕是筋都要疼,她正站在廊廡屋簷下往外頭瞧了幾眼,突陳內侍捧著托盤過來。

“姑娘衣裙汙了,奴婢特取了一套新的給姑娘。姑娘若不嫌棄,奴婢帶姑娘去更衣間。”

“勞煩內侍了。”

隻是宴上人來人往的,接下來想必要行酒令應酬什麽的。李青溦正嫌麻煩想避著歇一歇呢。

她思忖片刻,又問道嗎,“陸郎君可有撤席?”

陳內侍搖頭:“怕是要晚間才能呢。”

李青溦點點頭,同他笑說幾句。二人朝南苑過去,不遠處,一身著青色圓領袍的內侍遠遠地跟了幾步。

——

玉津園。

慶帝坐於廊廡前,幾個內侍左右打扇。

廊廡後綠植鬱蓊。廊西稍空,種西瓜瓤大牡丹數株,花團錦簇,花出牆上。(1)身後又有西府海棠,此時已不是花期,但樹葉繁茂,照麵成碧。

對過乃是一大片的校場。

陸珵從校場更衣圍屏後換過一身射服出來,身後信王同孟之煥相跟著出來

信王看他一眼,嬉笑一聲:“內弟少不更事,逞強好勝,與四弟比試怕是於禮不合。”

陸珵綁好腿上箭袋,瞥他一眼:“聖人親自應承之事,自然不會於禮不合。”他話音冷淡,並不多說一句。

信王受不上他這副苟自尊貴,裝模做樣的樣子,便同一旁的孟之煥陰陽怪氣:“待會兒燕射之時,留些情麵,若是太子殿下輸了,麵子上總是不大好看的。”

皇子幼時皆習騎射,陸珵雖是文弱書生樣,宴射常能十箭九中。隻是信王想他那三兩下,也不能同孟之煥這種武將相提並論,倒有意叫他下不了台。

孟之煥勾唇應一聲選了弓。

一旁傳來動靜,慶帝派內侍前來叫信王觀射。

信王走遠,孟之煥壓低聲音輕笑:“若太子殿下當真叫臣手下留情,臣自順從奉命。”

“既是比試,便要有輸贏。”陸珵神色清冷平和,“孤箭術或許不及孟大人,可若孟大人因此放水是為不敬。”

孟之煥聲音帶笑:“太子殿下說出此話,想必是不知臣想叫聖人答應何事?”

陸珵看他:“孟大人乃一州都督,曾令汗馬功勞、此次燕射襲衣金帶不為過。但前些時日,孤聽聞孟家想尚寶華公主。”

孟之煥哦了一聲,“此事應當是美談,如何,太子殿下不願將寶華公主許配給臣下?”

陸珵沒有說話,他願不願意並不重要,重要的隻是陸柃心意如何。

“如果那當真是孟大人之願,怕是要失望,孤不能讓你如願。”他輕聲道。

浮光掠動,他一雙清透的眼似有冰光。

孟之煥挑眉,臉上的笑容未變。

主麾舉宴,拍板、杖鼓、排蕭齊鳴。數個著暗紅圓領袍衫公服、戴襆頭的內侍抬靶入場。

孟之煥從內侍手中取過一支箭。搭弓,弓如滿月,他閉眼鬆手。

“嗖——”

四周傳過一陣驚呼。

孟之煥不睜眼看箭,隻是抱臂站在一旁瞥陸珵一眼:“太子殿下,請。”

一旁樂人唱道:“看太子殿下箭。”

陸珵挽弓。

燕射每人為四箭,孟之煥見他那箭不偏不倚,臉上浮現出一絲驚訝。輕笑一聲直接吩咐一旁的內侍取過三根箭來。

他挽弓,漫不經心地打量陸珵一眼,並不多看箭靶,片刻,三箭淩厲破空,正正釘在靶正中。

“太子殿下,請。”

陸珵頷首,也取過三支箭搭弓瞄箭。

一旁觀射的官員具發出一陣驚呼,太子殿下往年燕射,雖十箭九中表現不俗,箭術瞧著是有,但也隻是中規中矩。

那孟大人先前閉眼中靶瞧著便是箭法非凡的樣。此次三箭齊發中靶,雖說是有些炫技,但也算得上是給太子殿下的一個台階。

這般認輸,不算失顏麵。隻是不知太子殿下如何想,竟也連拔三箭,似要同這孟都督硬碰硬,眾人一時不知說什麽好,麵麵相覷著打量場中局麵。

信王站在一側,自然將這都收入眼底,冷笑著哼了一聲,他一句自不量力還未出口,須臾間一道鋥明箭光,三鏑破空——

竟也具入靶心。

信王嘴還張著,同四周觀射的人齊齊愣在當場,半晌才有人帶頭喝彩,眾人高呼千歲。

禦龍班直上前檢箭,二人四簇具入靶心;不偏不倚地,一時當還分不清誰勝誰負。

孟之煥眉心輕蹙,看一眼陸珵的靶心,看那靶心,他氣力想必三簇便是極限,若他上來便四箭連發,他定沒有什麽還手之力,也定不會是這般的平局。

然而……

孟之煥抱拳見禮,垂眸斂目,此刻神色倒有幾分沉靜,揚聲朝高座上道:“是臣輸了,殿下神射,臣自愧弗如。”

他是一個武將,從他輕慢敵人的一刻起,他就已經輸了。

陸珵看他一眼,沉聲道:“是孤輸了。孟大人閉目中矢,已是讓著孤,更何況……”他將手中弓交於一旁的內侍,“孤逞兵器之利,孟大人的弓隻是普通弓箭。”

若是旁的皇子說這話,包括信王在內,孟之煥定會覺著此人假意謙讓,實則有驕矜誇耀之心。

可也不知如何,一瞬孟之煥知曉他說得乃是真心話。

慶帝座前大笑,見二人平分秋色很是開心。禦龍班直覷他神色,很有眼色地唱了平局。慶帝賜下襲衣金帶幾十兩,又賜各式綾羅綢緞給孟家,方笑道:“少年意氣啊,雖說是平局,但朕既說了賜你一個願,一言既出,沒有收回的道理。”慶帝正視孟之煥笑,“你若想好了便可以告訴朕。”

孟之煥抱拳:“臣此願若出口怕是會惹聖人不虞。”

慶帝哦了一聲:“但說無妨。”

“臣荷國恩,聖人欲叫孟家尚主,臣十分感念。但臣有心儀之人,不願叫她失望,萬望聖人收回成命。”

這話一說,眾人具有些愣神。連陸珵都微微蹙眉,隻覺得事出反常,卻不知這一出是什麽。

慶帝今日高興,倒是十分痛快,“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既這般說,朕若是不成人之美怕是也不成。”慶帝揮了揮手,“那便允了。”

此等小插曲,自然無損燕射。

信王見陸珵方才那一手,心中忿忿,也搭弓射箭,隻是他技藝實在稀疏,看靶的內侍用襆頭偏轉好幾次箭頭發中了一次。

倒也無傷大雅。

接下來文武百官便按品級依次射箭,無論中與不中,慶帝具賜酒。

——

酉時,眾人又移正殿晚宴。

落日西沉一片澄碧。正殿廊廡底下擺桌,簷子底下點起一盞一盞的燈,半遠半近地搖曳,南岸列女童五十人奏清樂,皆女著男裝,綁紅棉雙髻,圓領窄衫。(3)

清音靡靡,唱過一出;慶帝困倦又不勝酒力便同後妃離了席。

雜劇將上,眾人卻並不想退席。

諸王公子、宮娥僚屬,隊舞樂工,一時燈火瑩煌,錦繡紛疊,(4)眾王公大臣觥籌交錯,陸珵同信王在首座,這樣的場合,即便信王更加長袖善舞,陸珵還是避無可避的被飲多了的眾臣敬過幾番酒。

他有些頭疼,便支頤離席坐在一側不了。

他不言不語,一張勻停端正的臉在微黃的燈光下越顯得沉靜清冷,沒有一絲表情,看著很有幾分人君的威嚴,眾人見他這般也不敢過來與他推杯了。

隻孟之煥沒有眼色,幾步繞過立柱:“殿下在看什麽?”

“看月。”

孟之煥跟著看去一眼,便見天上一片烏雲蔽月,星星自散。

“怕是名為看月非是見月。”他輕聲揶揄,一雙桃花眼眯起來,“殿下賞臉一杯?”

陸珵今日飲酒過多,本不想再喝,見他手持荷花勸盤。

荷花帶露,似一張嬌豔欲語的美人麵,他頓住片刻,腦海中浮現出一張清麗的麵容來。

“當下為了風雅應時令,常用荷花包裹勸盞,將花苞合攏凡在勸盤上,雙手托盤端給貴人,此乃下臣親自摘的荷花,不知殿下能否賞臉。”

陸珵取過飲盡。

孟之煥眯眼笑:“今日燕射不夠盡興,後日的九射宴和馬球會,下臣希望能繼續與太子殿下較量一番。”

他既說了,陸珵自然不會不答應,應了一聲抬眼問他:“今日宴上,如何自求退親?”

“許是因殿下對公主的赤心,打動了下臣。”孟之煥坐於他身側抱臂,“又或許是某心係心儀之人,實在心中惴惴,如芒在背,坐立難安,是以出口。”

他似話中有話,陸珵隻是瞥他一眼:“可你若另有所圖,想必不能如願。”

孟之煥輕笑一聲。

未久劉貴妃的內侍召他遠去,又與他耳語幾句。

待孟之煥回來,臉上笑意更甚:“烏雲蔽日,瞧著待會兒似有一場小雨。也不知某心儀之人在做什麽?”

他走遠了,陸珵坐於席中抬眼,燈中景物變幻,曲倦燈殘。

臨近酉時,便有身邊人說李青溦去了他的官舍。接下來的的晚宴,雖知有些不合時宜,但他整晚都有些心不在焉的。

她在做什麽呢?

——

陸珵不勝酒力,腳步虛浮。便叫了一旁的內侍扶他去正殿休息。

信王正在殿前,與眾人行酒令。聽見陸珵的動靜,回過一張酡紅的臉,嬉笑道:“四弟當真是不近人情,過幾日便要磨勘引對眾官員效績,今日行樂,當歌舞歡慶,鼓樂笙簫,通宵達旦主持大局才是,未想到四弟這樣早便要歇著了。”

“也好,孤便留席同眾大人歡暢。”

陸珵停下腳步,回身一眼,燈光下一雙清冷的瞳被廊下燈映成紺青。

信王話音一頓,他隻是隨口一說。天曉得他這般冷淡的一張臉坐於身側,能叫他們少多少樂子。

他嗬嗬一笑:“四弟還是歇息去吧,散席後,自有本殿下安排諸位大人。”

陸珵似笑非笑,同內侍出了正殿。

下了廊廡,陸珵便道:“孤想自己走走。”

兩個內侍應了一聲,告退。

陸珵腳步微輕,往官舍走。

官舍在綠竹陰中,陸珵素日裏不喜人伺候,四周倒也無人走動,在晚間路邊幾盞白石燈的映照下一片綠暗。

陸珵踩過沙沙竹葉,近了三間正房。

遠遠地便看見屋中無一點燈火,隻有晚風襲來,帶來空氣中沉沉的草木氣息,四下無人。

許是她已經走了,內侍未來得及稟告也是有的。雖說二人定了今晚會麵,他帶她去見他母親。可畢竟天色向晚。

陸珵心中這般想,一時間腳步發沉地又走前幾步。

突,他看見自己那間書房,小窗半開,一線書燈在暗色中搖曳。

方案前的青花瓷花瓶中插著幾株滴露藕蓮,一人伏在案前睡得正熟。

點點銀光曳動,在她黑玉般濃密發和玉白的脖頸出轉顫,似一泓秋水沉著。

作者有話說:

1.234都出自張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