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張皇後愣怔一下, 站起身,將手中的擱在一旁,換了一身小珠滾邊卷雲紋的鞠衣, 簡單地佩了一副東珠的頭麵, 方去了正殿。

幾個著深藍袍服的內侍打起簾子。

陸珵一身緋色袴褶服, 身姿挺拔如玉樹一般站在一側的紫檀木牙雕梅花淩寒的插屏麵前, 見她過來見禮道:“母後妝安。”

也有多日未見,張皇後走前扶起他,一眼瞧見他眼底的薄青,輕輕蹙眉:“氣色這般不好, 想來又是熬了一夜。怕連早膳都未用過吧?”

張皇後說完, 也不待他多說, 吩咐一旁的朱嬤嬤:“去小廚房做些清淡的粥和果子來。”

朱嬤嬤笑應了一聲出去了, 寧建殿倒一下子忙碌起來。

茶果未擺。底下人端來銀盆,陸珵正淨手間, 一旁的珠簾子輕撞幾下。

“娘親、皇兄!”一道月白的身影撞進來。

正是陸柃。

她本來是在東殿, 正要跟著嬤嬤去定榮公府上女學,在外頭瞧見景三幾個,知是陸珵來了又折返了回來。

也不知有意無意,她今日穿的也是一身袴褶服,月白色忍冬紋理, 腰間還懸掛著一道淡紫色的馬鞭;頭上也隻是束了簡單的花冠罷了。

當今穿衣並不拘束,女子著胡服、騎服也是常有的事情。但她貴為公主,這麽一身著實是有幾分不成體統。

張皇後瞧著有些頭痛, 一時念叨兩句:“瞧瞧你穿的是什麽, 叫你女學讀書, 也不知你學了些什麽。好好的一個小姑娘, 日日喜歡作男孩子打扮,眼見都是快及笄的人了。這樣下去京城裏頭哪個烏衣世家的敢叫你做兒媳?”

“什麽烏衣世家呢,不被指到什麽窮山極地便是好的了。”陸柃輕輕撇唇低聲嘀咕一聲。

陸珵聽在耳中,當下烏眉輕簇,低眉看她。

張皇後離得有些遠,一時未聽見,知曉也不是什麽好話,撫額問道:“說什麽呢,倒是嘁嘁喳喳的。”

陸柃不願叫她聽見,囅然輕笑:“就是說,你家姑娘怕是要砸在你手裏才算呢。母後。”

“說得什麽話呢?”張皇後戳她的額角,“倒是一團孩氣的,也不怕叫人聽見,笑掉了大牙呢。”

陸柃啊地張嘴:“那娘親瞧瞧,我的牙究竟是有沒有掉呢。”

張皇後無語抿唇,一雙眼睛瞧向一旁的浮塵拿起來比劃幾下。

陸柃如何沒見,忙躲到了陸珵身後:“四哥快看看娘親怎麽就聽不得我在說笑?”

張皇後搖頭瞥她一眼:“莫要作亂,你皇兄剛騎馬回來,怕身子是不爽利呢。”

陸珵輕笑:“無妨。”

“這麽早,四哥去哪裏了?”陸柃挨近他,鼻端聞見一股煙熏火燎的味道,她鼻子**多嗅了幾下,也不消多說什麽,一時明白了,當下嘖嘖兩聲。

“四哥想必是去了大高玄殿吧,身上倒是一股熏人的氣味。”

她說完站起身,噔噔幾步,跑到月洞門跟前黃梨木的平幾前,從上頭擺著的青瓷瓶花裏頭,取出一支帶水的夜合花,拂到他身上輕輕拍打幾下,“該去去味道,省得去了外頭,旁人嫌,貓狗也嫌。”

她嗬嗬輕笑一聲。

張皇後聽著這句“旁人嫌”,又想起先才朱嬤嬤說的話,當真是心癢難耐。

隻是陸柃在這裏,小孩子家家的還沒有及笄,張皇後也不願叫她聽這些。

幾個姑子進來擺飯,張皇後輕輕戳她額角:“你若無事,便去你姨母那裏上女學去,好端端地堆在跟前,才真真是貓狗都嫌呢。”

陸柃輕輕哼了一聲,還是未走。

陸珵聽到這裏,沉眉斂目片刻,指節輕叩桌麵,抬眼問張皇後:“近月如何不見姨母和易之?”

陸柃聽了這個,搶白道,“皇兄近月忙碌怕還不知曉。表兄之前在京裏惹事,姨母無奈,特意將他送去太學管教,不叫人給他銀子,隻是表兄當真是可以的,攢了好幾個月太學發的零星銅板,挑了個時間去雲遊了,國公府這幾日還找著呢。”

她話音說到這裏,言語中的向往簡直是溢於言表。

隻是她一介女子,若是沒旁的可能這輩子去的最遠的地方怕也隻是南郊。若是運氣不好,嫁一個不怎樣的人,大約會同皇城中的諸多妃嬪一般,如掛在牆上的籠中嬌鳥一般,平靜地過完一生。

她想到這裏,簡直是有幾分悲憤了,眼見一旁的桌子上擺了許多精致的吃食,一時化悲憤為食欲,往自己的饌袋兒裏裝了不少的奶白杏仁和柿霜軟糖。

張皇後自不知她想什麽,見她這樣搖了搖頭。吩咐她身邊的內侍將她送去女學學堂。

話音剛出口,陸珵突出聲:“待會兒整好我也好出宮,便叫我的人送柃兒去便是了。”

能晚些去上女學,陸柃自然願意,一時風風火火地又出去了。

她一出去,屋中一下子清淨不少。

張皇後鬆了一口氣。

陸珵坐於一側,靜靜用過早膳又漱了口。待飯食撤下又盥過手,他說起正事來:“許是娘親也聽說了,今日來,確是有些事,要同母後商量。”

既是同身邊最親切的人說,陸珵絲毫不拖泥帶水,直截了當道,“兒臣心悅一女子,欲娶她為妻,今日已同聖人提過了。”

張皇後一聽果真是這事,輕輕點頭。

“這是好事,你如今年歲漸長,是該成家立業,以往是沒有緣分未至,如今恰好遇見,想也是天作之合的姻緣。”

她臉上的神情溫和,瞧不出什麽來。隻是唇角淺淺勾著如何也壓不住。她也不好叫他瞧出來,隻是從袖中取出一把香木綠菊青羅菱扇搖了幾下,遮住臉上的笑。

能不高興嗎?養了二十年的鐵疙瘩終於開花,榆木腦袋也算是開了竅了。

諸天神祗,除卻那大高玄殿裏頭供奉的,齊齊開了眼,當真不負她日日進香念佛,甚至還親辟了靜室,又是抄經又是打坐的。

陸珵看她不說話,清淩淩一雙眼睛看過去。猶豫片刻,問道:“母後不問問是哪家的姑娘嗎?”

“你們兩個人呢,合得來,你又真心喜歡便是了。又有什麽好問的,母後自然相信你的眼光。”

張皇後不是在乎門第家景如何的人雖也有好奇,好奇的確是她這兒子的心上人該如何出色,又如何合他心意,才能叫他這般心悅。

“過幾日杏園朝會,我帶她來見母後。隻是上次分別倉促,我還未同她說過此事,到時她若不來……兒臣也不會勉強她什麽,隻是希望母後也不必失望。”

這話前頭的正合張皇後的心思,後頭的又叫她吃驚。

她自己的兒子,自己自然清楚。瞧著是溫其如玉、輕微淡遠的君子,麵上的平和自持是因對萬事萬物的掌控。她這個兒子,向來是少年老成。嘖,竟有今天這般患得患失的時刻。

張皇後心上不知如何竟覺出幾分好笑:“你說什麽便是什麽,母後聽你的。”她輕笑一聲,“對了,人家若來,我也不能失禮,自然要備見麵禮的,她可有什麽喜歡的?”

陸珵思忖片刻,輕笑一聲:“她對身外物倒是淡淡的,隻是對母後先前養的玉山清泉很是喜愛。”

張皇後道:“年輕女郎喜歡這些的倒少見,可見她確是個蕙質蘭心,不慕外物的。不過這般就更好辦了,我前幾日正育出幾枝名貴的素鼎荷冠來,待過幾日移栽到花盆裏頭,你帶給她便是了。”

陸珵應了一聲,他說完正事,未有多久,便帶著陸柃一起往東門出宮去。

見二人走遠,張皇後這才憋不住,眼角彎起。

“快快將一旁靜室收拾妥當,也該進香還願。”她笑著吩咐一旁人,剛吩咐完又叫住人,“算了算了,我自己親自去收拾。”

她往一旁的淨室走了幾步,又想起什麽,“叫人拿了我的帖子去定榮公府,叫定榮公夫人來。”

“再將那合歡花釀的酒取出來,好好地燙了,多做些果子蜜餞送上來,今天可是個好日子啊。”

她喜笑顏開,因了了一件心事,是滿臉的喜氣洋洋。

——

陸珵帶著陸柃出了寧建殿,二人一馬一轎出宮,過了禦道進了馬道。

陸柃先前在屋外,倒是零零星星聽到了些許笑語,離得遠,倒也未聽清什麽。

她半掀開轎簾,麵露好奇:“皇兄一大早去大高玄殿找父皇,下山之後又馬不停蹄地告知娘親,所為何事啊?”

馬車顛簸一下,陸柃突反應過來,噯喲一聲,又瞥她一眼:“哥哥說得,該不會是溦姐姐的事情吧。”

話都被她說了個遍,陸珵輕笑,應了一聲。

陸柃見他承認,高興地眉眼彎起來:“皇兄說了?想是過不了多久,東宮便要有皇嫂進門咯。”

剛出了東門,陸珵突問她:“今日自語的那席話是什麽意思?”

陸柃一愣:“皇兄聽見了?”她輕輕抿唇,“其實也沒什麽的,就是不久前父皇召幾位姐姐一起去偏殿。當時劉貴妃也在,聽他們說了些亂七八糟的話。”

“他們話中意思,是林州都督叫什麽孟之煥的,上奏求娶嫡親公主。此人是劉閣老的外孫,是劉貴妃的本家外甥,此事父多半是要答應的。其它姐姐是都適齡,卻不知為何叫了我去。”

她神色很有幾分漫不經心的,隻是蹙緊的眉頭還是泄露了幾分真實心態。

“劉貴妃向來自衿自傲,汲汲營營,與娘親並不對付。我雖未及笄,卻怕她們有什麽壞心思,最後當真挑了我。”念至此,她輕輕忒了聲,“我還不想嫁人。”

陸珵輕輕蹙眉,垂下一眼:“此事母後也不知吧,如何不早些同我們說?”

陸柃抿唇:“前幾日朝會在即,皇兄事忙,我多日未見你,就想著見了麵再說。至於母後…她本來便同父皇諸多齟齬,此事到底是沒影蹤的事情,我隻怕我說了之後,母後一時生氣去尋父皇理論。”

到底隻是個十四五的小姑娘,麵上大大咧咧,內裏卻是心細如發地事事為他們著想。

陸珵也不好責備她什麽,隻是話音嚴肅地吩咐她:“下次再有這類事發生,第一時間便告訴我或者母後。聽明白了吧?”

他話音低沉又嚴肅,陸柃忙點了點頭。

半晌,她又輕輕歎氣,支頤問陸珵:“林州好嗎?”

“不是好不好,隻是適不適合你。”

陸珵簇眉瞧她,“林州多山,地勢崎嶇難行。氣候幹燥,冬日風刀霜劍,有白雪世界。你自小便怕冷,每年都要著幾次風寒。你若是去一時半會兒的可以,在那裏長久定居怕是不成。”

“如果父皇定叫我嫁去林州如何呢?”

“不會。”陸珵垂眸,黑玉一般的眉宇不動,“你的親事自然是母後同我一起考量,父皇和劉貴妃說什麽也未必有用,區區一個林州都督也算不上什麽。”

“莫擔心,有皇兄在。”陸珵輕輕拍她肩膀。

陸柃眼圈一紅,輕輕咬唇,應了一聲。

——

皇城西側,沈樓之上。

沈樓不是一座樓,是五座碧瓦飛甍的樓連在一起,每座樓都有三層,高十數丈,乃是京城最高的酒樓。

李青溦的鋪子由戶部商稅行,今日在此地“實封投狀”。由商稅行估出底價,讓眾人競價購買,誰出的承包費高就讓誰經營。(1)

今日來此是為報冊。

將參與競價的保人、保金以及願意支付的價位封存至鐵箱,多日之後,開鐵箱,角價最高者。

一大早,李青溦便來了此地。

喬竟思,陸雲落等人早就來了,瞧見她過來,笑著打幾聲招呼,倒將她直接帶去了二三層。

沈樓底層是大堂,全是散座,供普通顧客就餐。二樓和三樓是閣子,可供議事遊玩。

李青溦來得有些早,一些競價者還未來,她便跟著眾人至陽台上觀摩。

陽台上清風縷縷,樓下密密植桃柳,四圍湖岸,中間便是人來熙攘的皇城中路。

李青溦第一次來這樣沈樓,一時多有好奇,多打量幾眼。

一旁喬竟思搖著折扇,往西麵一片琉璃黃瓦的城牆指對一下:“此樓因離皇宮近,站在樓上西望,偶爾能瞧見皇宮中的宮女**秋千或是走動呢。”

“當真能瞧見皇城?”李青溦覺著有趣,極目遠眺,突瞧見不遠處中路,一道絳紅色的轎子正往前走,一旁的高頭大馬上,坐著一身緋色袴褶服的男子。

男子玉冠束發,身姿挺拔,如芝蘭玉樹一般,露出個半張臉勻停端正。

李青溦一愣,車轎中的女子側過頭來,同陸珵說了什麽 ,瞧著像是多日未見的陸柃。

作者有話說:

(1)改編自《吃一場有趣的宋朝宴席》

這幾章可能會有些錯字,寫得太困了,完結會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