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李青溦說到這裏頓了一下, 耳廓泛紅,輕咳一聲。

“隻是,趙嬤嬤年歲大了, 我的事情她若知道了少不得多想, 不若就先不告訴她好了。”

“聽姑娘的。”卞嬤嬤叫了趙嬤嬤進來。

趙嬤嬤問了她絡子的樣式, 又瞧著那顏色。一麵嫌棄顏色太沉小姑娘戴著不夠鮮亮, 一邊教她。

夜色漸沉,已至亥時。

丫鬟嬤子們用了果子,又分了菖蒲酒,具困乏神倦, 幾個小丫鬟就勢睡在外廳的榻子上睡著。

李青溦打錯了一節絡子, 正拆開重做。側頭看見趙嬤嬤也正倚著靠背打盹兒, 便吩咐了卞嬤嬤將人帶去側廳一齊歇著, 又叫小丫鬟們回屋睡。

卞嬤嬤瞧見她手裏頭還編那絡子:“姑娘也早些歇了吧,不必熬這一時半刻的, 天色已經不早了, 有的是機會呢。”

李青溦應了一聲,卻並不怎麽困

她們走後又飲了一杯涼酒,方又打了一個多時辰,細瞧著很滿意才撂下了。

坐得久了腰酸背痛的,她起身活泛幾下。突瞧見黑漆花架上擺放的玉山清泉。

養的挺好的, 葉子倒是繁茂,隻是到了落花的時候了,花盆裏密密地鋪了一層的碎雪。未想, 直等到花都落完了也沒還回去呢, 也不知有沒有時間再送回去。

她將手裏頭的琉璃香包放進荷包裏, 突摸著腰間荷包裏一枚骨哨, 一時微微怔忡了一下,透過半卷的竹篾簾子往外一眼。

外頭亭階寂寂,風動影移,燈窗外頭傳出“吱吱”的聲音,似又蟲鳴的聲音。

李青溦思忖片刻,躡手躡腳地往外走。

待走過回廊,便看見小翠在廊道後的樹影中來回地飛,倒是攪弄地外頭樹影斑駁著,也不知在做什麽。

李青溦叫它一聲,它落到她肩膀上。

她心裏裝著事情,倒是無暇多顧它。一邊快步往外走,一邊吩咐它:“我要出去一趟,你最好別鬧出太大的動靜,不若等我回來叫你天天睡籠子!”

小翠探頭探腦,吱了一聲,遠遠地又飛進林子中了。

已至子時。

外頭竹梆子敲過,李青溦行出院中,開了南側一荒蕪的小門,倚著門檻打量一眼。外頭雖無宵禁,到這個時辰到底是黑沉沉的。

她拿出那枚骨哨吹響幾聲,坐在門檻半晌,外頭沒什麽動靜,正有些失望,突聽見幾聲沉穩的腳步聲。一道著月白團花直裰的身影從小巷盡頭行了過來。

李青溦抬起頭,撞進他淺色的瞳中,輕輕勾起了唇角。

陸珵遠遠地便看見她。

夜色濃濃,有冷風吹過。

她如雲綠鬢綰成如意髻,露出一張光潔瑩潤的小臉,身上著一件淺藍色的長裙,裙裾上用銀線和珍珠勾著幾株玉蘭。

她臉色幾分櫻粉,支頤折腰坐在台階上。正是濃重夜色裏漫過來的一汪淡月。

她是專等著他的。

似少有人等著他,陸珵倒是有幾分怔忡,方走到她跟前。

李青溦見他之前有許多話要說,見了他一時之間倒是全都忘了,隻是彎著唇角笑。半晌她才回過神,鴉黑卷翹的睫輕輕一眨。

“我本來隻是試一試,未想到你真的能來,倒是做夢似的。”

陸珵回她:“我在宗正寺,離這裏並不遠。”

他話說完,又一陣冷風過來。

立夏本就陰晴不定,今日又是陰天,倒是刷刷地落下一片雨來。她忙站起身拉他到屋簷下躲雨。

二人挨得近了,陸珵鼻端一絲若有若無的梅花香,又聞著一股甜甜的酒氣,知她今晚緣何傻笑了,輕言道:“你飲酒了。”

李青溦眯眼笑:“一點點吧。”

他一身銀紋直裰上落了雨珠子,濕了一片。李青溦掏出帕子輕沾掉水滴,突鼻尖翕動,笑言:“你不也飲了嗎?”

陸珵應了一聲:“家宴,禮節難卻,但也隻一點點。”

李青溦一時又笑起來。

笑了好幾聲自己倒是覺出幾絲傻氣,又抿住唇了。

二人立在簷下,外頭雨幕如簾。

李青溦道:“這幾日雨是有些多。”

“伏夏悶熱,霧氣又多,片雲可致雨。”

“待會兒便會停。”他抬眼打量天上淡了一層的霧氣,”他伸出一把骨節分明的手接屋簷上的雨滴,“明日當是個晴天。”

李青溦好奇道:“為何。”

陸珵道:“急雨易晴,慢雨不開。一場雨下來霧氣也散了很多。”

細雨蒙蒙風動影珊。

二人一時未語,靜聽雨幕由重便淺。

陸珵低眉看她,她微微低垂著頭看遠方,脖頸裏抻出的半截脖子,潤生生的花梗一般,了。很有幾分鮮活的樣子。

陸珵問道:“叫我來是有什麽事情?”

“也沒什麽要緊的事情,隻是有東西要…”李青溦輕捏捏腰間香包,正要拿出來,突動作一滯,拍了下自己額頭。她倒想起來了,她是拿了香包,可那香丸可還是在屋裏頭香案爐子上呢。

她臉上似又惱怒,陸珵問道:“怎麽了?”

“本是想送你東西來著,隻是忘記帶了。”她看了看外頭的雨幕,突輕笑一聲,“不若你去我院子裏拿如何?”

今日的菖蒲酒雖說甜甜的,但到底是酒。她有幾分醉意,說話倒是直接了許多。

若是平日裏她有這種想法,卻也不好就這般說出來。

陸珵果怔了一下,她突然拽著他的手,推開角門帶他進了院中。

陸珵的手,被她牢牢地拽著。

他從小到大二十餘年,規矩知禮,從未被女子牽過手是一說,也從未做過私闖民宅的事。一時停下腳步看向李青溦,勸誡的話還未出口。一把涼涼的指曲在他唇前,輕輕地“噓”了一聲。

李青溦輕輕搖頭,綠鬢上一枚小小的紅綃紗符篆輕輕一動。

“噓,不要說話。”她指了指北麵,“那邊是我繼母的院子,她素日裏最喜給我玻璃小鞋穿呢,你是要吵醒她們院中的人,叫金吾軍過來抓你我嗎?”

金吾軍隻會抓夜間作亂之人,如何會抓他們?

陸珵唇開闔正要說話,一時碰著了她手指,倒是抿唇未語。

李青溦見他不再反駁,臉上很有幾分滿意,一雙黑白分明的杏眼輕輕一彎,拉著他南苑立走。

這角門本就荒廢,野草野花叢生。

她帶著陸珵走過來幾步是披著細雨的,自然是踩了一角的泥濘。

今日的菖蒲酒雖是甜甜的,但到底讓她有幾分醉意。若是平日裏遇見水窪,照她的性子早就遠遠地繞著了。

直到了一間三進的院子,才停下。

她回頭看他,細喘微微,又輕輕地“噓”了一聲。

院門掩著,她輕輕推開門,守門的婆子正在門廳前的小屋裏趴著打盹兒,倒是鼾聲如雷。

李青溦帶他行過遊廊。

陸珵抬眼四顧,見院子裏門廳雅潔、文雅精致,遊廊兩側空地又種了許多花草植物,正是夏日,倒是繁茂蓊鬱。

方過了後院,突傳來吱吱鳥聲,小翠從遠處飛過來,重重地撞到陸珵肩膀上。

“每次見著你,這小翠倒是熱情的很,不知道的,倒是以為是你的鳥呢!”李青溦笑言,才又看見小翠叼著一枯枝,一時想起它先前在林子裏鬼鬼祟祟的。

原就是為了這枯枝啊。

她一時好奇道,“它這是做甚麽?”

陸珵細瞧一眼,頓了一下,似想了片刻:“它今年已足三歲。”

“三歲如何?”

李青溦不懂這個,麵上倒有幾分茫然,小翠又飛遠停在不遠處的梧桐樹上。

李青溦看過去,才看見那梧桐樹上,原是已經落了另一隻小隼。

它嘴裏叼著一片綠瑩瑩的葉子,兩隻鳥倒是卿卿我我地,挨地很近。

陸珵道:“三歲隼類便成了年。此後每年四月到六月,是隼的繁殖季節。鳥兒中也會相看。雄鳥會從千萬片葉子中挑選一片最漂亮的葉子,送給心怡的雌鳥。”

“如果雌鳥願意接受,便會叼著枯枝相送,一起戲玩。隼類都是忠鳥,同大多數人一般,一旦選擇了伴侶,它們會一生一世在一起,隻它們兩個,直至彼此都死亡。”他回音低沉悅耳,一如往常,隻是敘述事情,並未說什麽意見。

李青溦心頭突有幾分說不出的思緒。正要說什麽,隻恨自己喝了酒未抓住。她想了半天未想出自己想說什麽,倒是也懶得多想了,方打起珠簾,帶他進了正房。

正廳此刻無人。眾丫鬟和婆子們都去東房睡著了。她先前出去的時候,吹滅了燈。廊下燈光寂寂,她取來一盞書燈,隻是摸索了半天也未找著火折子,側邊已伸過一隻修長的手籠著了火。

李青溦笑著道了一聲謝,取下爐子裏的榅桲膏,刮出來,細細地做成裹上一層金箔。

那爐中還有幾分溫度,李青溦一雙細長的白手微微發紅,她手上也沒停。

她正做著,識海中突靈光一閃,突抓到了自己先前未抓到的頭緒,手上動作一頓,微微蹙眉。

不對,她現在這樣的行徑,同小翠又有什麽分別?小翠還能得到一枝枯樹枝子呢,她能有什麽呢?

她一時幾分鬱悶:“不對!此事大有不對勁之處!”

陸珵見她動作停下。問道:“如何?是不是燙著了。”

李青溦搖搖頭,正要說話突外頭突有幾分沉沉的腳步聲。

趙嬤嬤上了年紀,夜間總要起夜。起來的時候瞧著正屋的燈著著,一時擔心李青溦有什麽事情,披了衣服,又執了燈就進來了。

進得門來,正廳倒是沒人,隻是香案上的東西有幾分七零八落的。她搖搖頭,隻當是小丫鬟們不當心,輕手輕腳地收拾完,又熄了那盞書燈。又想了想,提步進了李青溦屋中。

屋裏頭一地淡月,有風吹過來,將**的紗帷吹得飄飛。

趙嬤嬤喃喃幾聲,“這樣大的風,怎不關著窗呢?第二日醒來若是著了風,想必是要頭疼。年紀輕輕地倒是一點都不注意。”

她將明瓦窗關上,又拉了一層窗簾,正要出去,又往床前行了幾步。

帷幕迤邐,她掀開簾子。

架子**,李青溦黑玉似的發散著,一張小臉半遮在被中,泛著幾分淡薄的紅暈,似是香夢正酣。

趙嬤嬤又合了簾子弄平整,方一腳輕一腳重地出去。

直等到屋中再無一點聲音,李青溦猛然將被子掀開。

剛才一時情急,李青溦知趙嬤嬤的性子要查看,她屋中又沒什麽隱蔽的地方,便扯著他藏在被中。

二人蓋著一張薄錦被,很有幾分緊巴巴的。也好在天色昏暗,趙嬤嬤眼神不成並未看見什麽。

李青溦一時鬆懈下來,這才覺出二人貼地極近。

她臉麵驀地紅了,他的長腿正貼住她的,這才覺出他的腿又熱又硬,硌地她好不舒服。

“你快些出來。”

她輕輕推陸珵一把,陸珵直撐起胳膊,看她,神色很有幾分欲言又止。

簾子拉著。屋中隻有一層月色。他一雙澄澈如冷湖在夜裏猶如一線遠燈,靜又遠地盯著她。

李青溦本就又幾分暈乎,實在很難在他的視線裏不昏昏沉沉。

半晌她輕輕撇開臉:“你起開啊。”

陸珵輕輕動了一下,李青溦也被拖動一下。

方覺出幾分不對勁來。

陸珵不動了,撐胳膊在她枕上,無奈道:“剛才便想說了,好似什麽東西掛住了,你瞧瞧。”

他說話的聲音低沉,因二人離得近,似是一小簇煙花炸在她耳邊。

李青溦臉色灼地嚇人,這才應了一聲。

視線往下,便瞧見他腰帶幾分鬆垮,一雙長腿緊崩著,二人的腰身貼在一起。李青溦仔細看一眼,原是她裙上墜著的珍珠嵌著了他腰間帶鉤上,她兀自掙了幾下,又拽了幾下,倒把陸珵拽地貼她更近。

她一時著急,額角上出了一層溶溶的細汗哎呀了好幾聲,“這是怎麽回事?你倒是動動啊?”

陸珵腿崩的很緊,聞言掀了掀眼簾,低頭看她,語音有幾分無奈:“那你別動了。”

李青溦忙點頭。

他攬住她坐起來,將那顆不懂事的珍珠從自己帶鉤中摘出來。因他用的力氣大,倒是拽下去好幾顆珍珠。

他輕咳一聲,側眼看她一眼,她倒是未注意。隻是臉上的神情一時皺眉,一時糾結。

不知是在想什麽。隻是也足夠精彩。

陸珵輕輕笑了一下,幫她順了下有些皺了的裙角,垂眼又看見她腳上羅襪鬆垮,露出半截脆生生的小腿,上麵一道紅色的長命縷輕纏。

他一時移開視線,腦海中將今夜發生的所有事都過了一遍,方抑製住幫她收整羅襪的心思:“我有事同你說。”

——“我有東西要送你。”

二人的話不約而同,陸珵微怔,垂眸看她。

她眼睛微微垂著,兩道遠山眉軟長,兩扇睫密集而細密輕輕煽動一下,方抬起眼看他:“什麽事呀?”

陸珵將今日在宗正寺裏問詢那周營的話同她說過。

那周營所說,隻是那南莊的莊頭,一直問他借衙役,似將南莊的人秘密運走,因走的是漕運的路子,送去哪裏他也不知。

“隻是既是如此,你家幾個掌事應該還活著。”

李青溦微微點頭,放下心來。

陸珵問她:“你方才說,要送什麽?”

李青溦回過神,狡黠輕笑,露出兩道笑魘:“你先將眼睛閉起來。”

陸珵依言閉上眼睛。

今夜下過雨,外頭都是草木的清香,在這沉沉的味道中,一股甜香離他漸近。

半晌,他手腕輕輕一動。又過了好久,她帶著笑意的語音從一邊傳過。

“可以了。”

陸珵垂眸一眼,便瞧見自己手腕上挽著的一條紅繩。很有幾分眼熟的樣子。

他神色微微一滯,又垂眸一眼——她腳上的長命縷,果真是已經沒了。

便也不至於這樣物盡其用吧。

陸珵一時想笑,一時又有幾分無奈。

她似是高興了起來,一雙眼睛亮亮的,看向她:“如何,喜歡嗎?”

陸珵:“……嗯。”

李青溦笑道:“早就瞧見你沒戴長命縷了。這個在端午戴自有彩頭。可以免除瘟病,保你健康長壽。

你既沒有,我願意將我一半的彩頭給你。”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