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此次重定職田、賦稅, 程序繁瑣複雜,需得一項一項的來。待完全了了,想必得幾月的時間, 萬事開頭自然難些, 即便是有殿下說話, 未見得有多麽輕易。

殿下心存百姓, 身正率下,將來必能安天下。隻是殿下寬睿仁慈,禦下當不易啊。朝中多豺狼虎豹。”

他隻顧著說話,未主意看腳下, 腳步一個踉蹌, 一旁人已牢牢地扶著他。

“孤知江山社稷之事, 未有一件易事。孤當全力而為, 不負林大人一片赤心。”

他話音低沉悅耳。林忠看過去,他行於他一側, 神色清冷麵容俊秀, 身影沒有一絲晃動。

林忠一下覺著自己想多。太子乃博雅君子,溫潤如玉。可未必所有的玉都是脆的,有些玉如石一般,凜凜卻又堅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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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節乃休寧之日。

陸珵不用去班房,在東宮看案牘批折子。

午時剛過, 寧建殿小黃衣垂手進來:“太子殿下。”

陸珵抬眼看他。

小黃衣將手裏頭的如意六角食盒捧前給他。

“殿下忙碌,今日乃是端午,此食盒裏頭的皇後娘娘親自做的小食。特吩咐奴婢送過來。”

陸珵輕輕一聲。

小黃衣將食盒放到矮幾上擺盤, 裏頭除卻一碟子粽子, 又有幾碟子糕點, 具是他少時愛吃的。

那小黃衣又道:“皇後娘娘還言:今晚戌時後宮苑內有端午家宴。到時公主郡主們等人都去。皇後娘娘特意差奴婢問問太子殿下去不去?”

陸珵自加冠後入主東宮, 已有兩年未去過端午的家宴。

實際上休寧節的各種家宴他也是極少地去,除卻事忙,隻是覺著麻煩。

說是家宴,可皇宮深苑中哪裏有什麽家,熙熙攘攘具是權勢之徒,麵上看著其樂融融有說有笑,實際上暗潮詭譎。很多人久困樊籠,天地隻有方寸,爭奪了一輩子,什麽都沒有隻有一肚子的鬼胎。

這般坐在一起,聽到的自然隻是一耳朵的廢話,浪費時間罷了。

陸珵正要拒絕,低頭看見裝桌上的糕點,思忖片刻還是應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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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間的皇城,燈火熒煌,金窗玉檻、火樹琪花。陸珵被隨侍太監步入內院,遠遠地被叫住。

“四弟!”

一人坐在步輦上,著赤色冠袍,玉帶束腰,正是信王。他身後另擁著幾個青衣環佩之人,乃是他他府內文學館的學士。

陸珵的視線在他所乘之輦上落下淺淺一眼,移開視線。

當朝年老重臣無力趨步可乘禦賜步輦上朝,信王這步輦也是禦賜的恩寵。

信王有心顯擺才叫住陸珵。豈料他同往常一般麵無表情,心中不禁大罵他裝模做樣,眼神一轉,輕笑兩聲。

“前不久愚兄去吏部找人,未想那群沒有眼風的人怠慢,竟讓本殿在外頭等著,倒叫本殿中了暑,本將養著,此次家宴也來不了了。可父皇恩寵啊,特意賜了步輦給我,還叫愚兄帶上文學館的學士同宴寫,父有賜子不敢辭,此乃禮法,誠所宜當,本殿也沒有辦法呀。”

他麵雖有歎惋,陸珵如何看不透他,笑言:“皇兄說得極是,隻是遇孤於路自當降乘。皇兄忠義又知禮法,未想忘了此事。。”

他話音帶著笑意,卻與內侍巍然不動站在路前。

抬輦之人自怕失職責罰,不敢越過太子,趕忙落轎。

輦駕停在路正中,信王平白矮了一截,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眼見後頭不知是誰過來,又不好擋著路,心不甘情不願地起身見禮。

隻是到底還是有幾分氣不過,他揮退抬輦之人。扯著唇角繼續。

“聽說前幾日四弟在朝堂之上與眾大臣意見相左……:此般可不是什麽好事。儲君之禮,自應該廣納直言,博采嘉謀,四弟所做實難免叫人寒心……”

他兀自說個沒完,陸珵似沒有聽見他的挑釁之言。信王臉色更沉。

每次同他這皇弟說話,他仿若是春風刮驢耳、給石獅子灌米湯、亂拳打在棉花上!他明裏暗裏地同他爭了這麽多年,至今不知道什麽才能叫他那張臉皸裂!

“喲,這不是信王侄兒嗎?如何在路上同太子殿下論起儲君之道來。唔…需不需姑母為你在聖上麵前美言幾句,叫你早日回自己封地一逞為王的威風?”

信王回身。便見說話之人著一身天水碧蜀錦百花裙,外一件絲綢罩衣,釵環奢華豔麗。正是他的姑母陸雲落。

信王一時蹙眉。

他這姑母素日裏縱情歌酒,倒是閑雲野鶴一般的人物。素日裏除了尋歡作樂也未有別的事情,這卻是她頭一次出來為陸珵說話,也不知道是吃錯了什麽藥。

但到底是他姑母,他也不好說什麽。隻在心裏暗暗記下二人一筆。

三人由內侍帶入夜宴所在流雲殿。

屋中,早坐了各殿妃嬪和未及年歲的皇子公主,張皇後坐在上座左側,右側自然是劉貴妃。

眾人依次坐好。席上輕歌曼舞。

未久慶帝才姍姍來遲。

他今日未著龍袞,反倒是青鶴道袍,芙蓉玄冠。遠遠地便瞧見他眼珠灰白,臉色也有幾分青白。

慶帝已不年輕。早年倒也夙興夜寐、兢兢業業地做過皇帝。如今年事漸高,身子每況愈下,無論是政事還是其它,都漸感力不從心,才將一些事分理給太子。做皇帝的盡頭便是修仙問藥,慶帝不能免俗。早幾年就自封居士奉岐黃之術以求長生。

眾人皆起身行禮,他擺手塌腰坐下,打了個哈欠,宣開席。

張皇後還未說話,一旁劉貴妃笑著逢迎:“先前陛下過來那幾步,當有白鶴青雲縈繞,嬪妾一瞬竟有聞鶴聲,當是陛下所修有所成。”

慶帝笑吟吟地看她一眼,“朕先前過來確覺著身輕似鶴你所見非虛。”

眾人皆恭維一番。

慶帝瞧見信王同身後學士,笑道:“信王也來了,此便是你府上文學館的學士?”

信王應了一聲,笑道:“還未向父皇道喜,《括地誌》已成,共五百五十五卷,正文五百五十卷,序略五卷。排三百五十八州,分述各縣沿革、地望、得名、山川、池城、古跡等,待輯校完便可入藏書閣。(1)”

“喜事。此書編撰已有五年,實屬不易。這些學士具有賞,旁的什麽金銀絲器有什麽喜歡的盡管提。”

慶帝笑言:“信王這些年頗有長進啊,另朕許你同眾卿上朝之典,你啊。年歲漸大也該通些政事了。”

此話一出,殿中靜可聞針,眾人麵麵相覷。廳堂上一時寂靜無聲,無人敢深思此話的意思。

未久,年僅九歲的七皇子手中的磨喝樂掉在地上,“啪嗒”一聲,眾人才回過神來。

劉貴妃同信王喜不自勝,跪地謝恩。

張皇後蹙眉:“信王封地多年,未去封地本就於禮不合,聖上又予這樣的恩典,恐……”

慶帝臉上幾分不耐煩,打斷張皇後,“皇後所言朕知道,無非是不符合禮數罷了,但人生壽夭難期,若太子有不幸,自要有其它打算。”

言為心聲。

慶帝若無心廢立,如何能說出太子夭折的話來。雖此宴是家宴,也足夠觸目驚心。

但又有那個做母親的願意聽此等言語,慶帝是皇帝,難不成就不是父親不成?張皇後臉色沉沉雙手顫抖,險些控製不住自己臉上的神情。

一雙修長有力的手按在冰冷的手背上。張皇後回頭,對上陸珵一雙淡然的眼睛,他微微搖頭,臉上神色清冷平和。

叉手行禮。

“自周以來,皆子孫相繼,不立兄弟,所以絕禍亂,此乃源本,父皇當所知。”

陸瓊在一側喊神色鬱鬱:“父皇!兒臣如何就會禍亂源本,四弟此話誅心!”

慶帝抿了下唇,將視線投向陸珵,哼笑一聲:“說起這個,信王妃賢明端重,孕育皇嗣。信王府弄璋弄瓦,門庭熱鬧。倒是東宮冷落啊,你是國之儲君,照常理乃是代朕千秋萬代之人,迎娶太子妃確也該提上日程。”他話說到這裏又看向張皇後,“星榆不上心,你這做皇後的也該上些心,別到時候真有什麽…”

他話似完未完。

張皇後如何聽不出他的意思,知事已定局。手一緊,按住心頭翻騰情緒,斂目沉眉道:“是臣妾的錯。”

一旁長公主陸雲落突一聲輕笑。“什麽錯不錯的,太子殿下已加冠,自然自用不得多久便是好事將近。何必因這一點小事在宴會上說這說那,又不是在禦史麵前,本就是家宴,何須分辯這些,陛下,您說是不是?”

慶帝臉上神色緩和幾分:“阿姊說得是,行了。今日家宴,別的閑話以後再說。”

眾人稱是。

既是家宴,慶帝賜酒自無不飲的,信王誌得意滿自多飲幾杯。到散席之時又得了恩典歇在宮中,高興的連路如何走都分辨不清。

散席之後陸珵出宮,景三見他身有酒氣,神色倒是淡淡的。

問道:“殿下,回東宮嗎?”

陸珵一時未語,半晌搖頭望天。

有晚風吹來,風帶著沉沉的艾草味道,這種熱辣嗆人的味道都比宮中的燃的貴重香料要強上許多。

天幕灰藍,殘雲旁落著幾片鉛灰色的雲。

他唇角輕勾,突輕輕笑了一聲。

“今夜星子不錯。”

景三抬眼望,先揉了揉眼睛,又滿臉莫名其妙地看陸珵。

問題是,今夜沒有星星啊。

他正思忖這些,聽見陸珵道:“去宗正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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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正寺牢房底層。

周營靠著茅草墊,望著房頂一扇小小的窗,眼睛佝僂,迎風流淚。

他原在吏部牢房中,有那王大人照拂日子過得倒也還算湊合。後來不知如何便轉到了宗正寺中。他在此地待了短短半月,他就已瘦了一大圈,算得上是形銷骨立了。

若不是得了大人口令,他未必能撐得下去。

獄卒開了牢房門,端進一個幹饅頭一碗粥飯,周營挪動到門前。

外頭正有人押解了新人進來,他瞧著那人幾分眼熟,定睛一看,見那人禿頭圓肚,腸肥腦滿,不是那吏部的王大人又能是何人?

他大吃一驚,手裏頭端著得粥碗“啪嗒”一聲掉在了地上。一旁兩個獄卒滿臉不滿,差人打掃幹淨,兀自站在一邊嘮嗑。

“這新來的人犯倒是人五人六的,犯了什麽罪進來的?”

“可不嘛,吏部的侍郎,多大的烏紗帽啊,聽說是犯了謀逆罪。”

一個獄卒啊了一聲:“謀逆?!這麽大的罪名,怎未聽見風聲?”

另一人搖搖頭:“具體的我倒是也未知,隻是依稀聽見同通州什麽的有關。”

另一人不關心通州何事,隻是順著他的話頭接下去,“謀逆罪,嘖嘖,那不是要淩遲處死?”

周營從聽見謀逆罪開始便手冒冷汗,又聽見通州二字,腳底都開始冒汗,耳聽著二人曆數謀反的十大酷刑。他彷佛從水中撈出來一般。

半晌他啪嗒一聲跪地,大聲喊道:“我要見太子殿下!罪臣……不,小人有事奏報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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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府南苑,明月半牆。

廊廳上懸著用艾草和百草縛成的天師像。屋裏頭的小丫鬟們正剪著紅紗絹布做成纂符裹著釵頭,又有剪艾葉的。

卞嬤嬤端著菖蒲酒和江米小棗粽進了外廳,嘖嘖兩聲。

“若是在並州此刻正開家宴著呢,酥山圓子蜜沙冰、櫻桃桑葚玫瑰餅,老太太還要問問姑娘這兩天家裏唱什麽戲瞧呢。

伯府被小周氏把持住倒無趣。家主一大早地就跟人去北海看賽龍舟去了,那小周氏也是,好好的端午節,又是叫人買香料又是買布料的進去出來,使喚地北苑的人嗆嗆的,又不知道憋著什麽呢。”

李青溦輕聲笑。

能憋著什麽呢?許是憋著怎麽救那周營才是。隻不過她再上躥下跳也隻能白動彈,她那點銀子、那點手段能做什麽呢?

李青溦可聽說那吏部侍郎也進了大獄,小周氏將寶押在他身上,自然焦頭爛額。

“有得她忙呢,看不見才好,誰有空見她天天窮嘴惡舌頭的呢,煩人得緊。”

卞嬤嬤輕笑,繞過屏風將手裏頭的菖蒲酒放在矮幾上。

“姑娘快嚐嚐,這是趙嬤嬤上月做的菖蒲木瓜酒,釀出來在井裏頭湃了三天,鮮著呢。”她倒了幾杯,先遞給李青溦,又分給周圍幾個侍女。

“鮮石菖蒲、鮮木瓜、九月菊、桑寄生。”李青溦淺咂了一口,又笑道,“還有燒酒,真是夠辣的。”

“可不是呢,端午的酒釀出來都要辣的。也有回甘,能越喝越甜呢。”

卞嬤嬤笑了一聲,瞧她麵前擺著香席和戥子,一旁的泥爐正灰火慢燒。細細一聞,倒是聞著一股沉沉的梅香。此季節自然沒有梅花,這是用榅桲果子作容器與檀香、沉香、金顏香一起蒸製的香。

卞婆子一時大奇:“喲,姑娘竟把去年的榅桲果兒拿出來做香了,去年統共就留了幾個,給誰製呢,這就用了?”

“您猜?”李青溦在一旁捧著杯子喝酒,聞言笑道:“嬤嬤有打量的功夫,快幫著選選香袋打什麽絡子好呢,糾結了半天了呢。”

她放下酒杯。一手拿起個五彩玻璃珠子串成的香袋兒,一手拿起幾株五彩的繩兒在她麵前比劃一下:“選什麽好?”

卞婆子看她一眼,麵有揶揄,緩緩開腔:“自然是桃紅配大紅了,鮮亮嬌嫩,誰瞧了不喜歡呢?”

李青溦唇角微抿:“什麽桃啊粉的,俗氣的很吧。”

“那就蔥綠配大紅的。”

李青溦塞給她一把折扇:“……我算看出來,您快到一邊涼快會兒。”

綺晴瞧著爐子,聽見眯著眼睛直笑:“姑娘要求得倒是寬泛,不若說說這香袋送誰?或是送給哪位夫人,或是送給哪位郎君的,說的出來才好為姑娘參照參照呢。”

李青溦紅唇微張,話未出口。

卞婆子笑地仰靠:“若是送給郎君還是快快收手的好。誰家的好兒郎,腰間懸掛琉璃珠做的香袋,叫人看見了,不定以為是哪兒來的浪**子,去了正經場合不叫打出來才怪呢!”

李青溦舉起來瞧:“哪裏就那樣不好了,這不是很別致嗎?”

幾個丫鬟婆子嘻嘻哈哈笑開:“姑娘露了餡兒了,果真是送給郎君的。”

李青溦耳廓泛紅,倒是回過神來,半晌笑道:“就不能是我自己戴著玩的?”

“帶著玩便不會用那榅桲香了。”

幾人在一旁笑話她,方鬧了好一會兒,卞婆子才笑言:“郎君成日裏的衣衫,不是玉白色就是淺青的。大紅的過於豔,黑的又暗,桃紅未免輕佻。”她從幾根線裏頭挑出石青色的,“還是這個顏色最佳。”

李青溦眼見眾人似都曉得了,也懶得遮遮掩掩,仰靠在胡椅上,理出來線打著。

方動了幾下,她突然停下咳了一聲,推卞嬤嬤一把:“嬤嬤你去把趙嬤嬤叫來。”

卞婆子一愣,一時又笑話她:“還說挑顏色呢,姑娘原是不會打絡子呢。隻是讓趙嬤嬤打了,算趙嬤嬤的心意,還是姑娘的呢…”

“我會打,什麽一炷香、方勝、攢心梅花、柳葉的…我就是想打個特殊的花樣呢,想叫嬤嬤教教我罷了。”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