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小姑娘粉妝玉琢, 白白淨淨,頭上紮著元寶髻,身著一身玫瑰紅萬字流雲妝花小襖, 躡手躡腳地進來。冷不丁地對上他的視線, 嚇得險些跌在地上。

陸珵一把將她撈起來, 又繼續看書。

小姑娘站在一邊, 瞧見他眉目如描,臉色卻十分蒼白,看著不似凡人。忍不住想戳動他一下。

冷不丁陸珵掠下一眼,小姑娘動作一滯, 伸手戳了戳桌子旁的水注。她折下花盆一枝蘭花插進去。打量他許久, 緩緩開腔:“我從未見過你。”

她雖隻是個小姑娘, 但既說了話, 陸珵自沒有不理會人的傲慢。

“我叫陸珵。”

小姑娘哦了一聲,“我叫李青溦。”

陸珵想起, 前幾日, 他姨母有言自己的密友清平縣主過幾日要在此地小住幾日,瞧她的年紀,當是那清平縣主的女兒,點點頭,又不應聲了。

李青溦看他神色淡淡的, 耐不得閑。有心嚇唬他,壓低了聲音:“我聽聞此地夜間有小狸妖作怪,最愛幻化成小姑娘的模樣, 看著唇紅齒白的, 實則是吃了人的。你自己一個人在此地, 難不成不害怕?”

陸珵應道:“子不語怪力亂神。”

李青溦見他不怕, 又將這故事添油加醋地說地更加嚇人:“那小狸妖最喜歡生吃小少年,長著四隻胳膊八條腿哦!”

她以往在家裏時,也給自己身邊小丫鬟們說過。她們的表情是害怕又想聽,圍著她團團轉。和人家相比,眼前這個少年卻是像木頭了一些。

她隻覺著沒有意思,撇了下唇往外送走。剛走到窗口,突一股冷風過來,將書燈吹得暗流明滅,外頭樹影沙沙作響,張牙舞爪,不遠處還傳來別的動靜。

先前講的故事中生吃小男孩的小狸妖似乎就在外麵,李青溦被嚇了一跳,忙回身跑到陸珵跟前,抱住他的袖子躲到身後。

陸珵:“……”

他是頭一次瞧見講故事將自己給嚇著的。她迷迷糊糊地也不敢出去,陸珵提出送她出去,她隻是搖頭,牢牢地拽著他的袖子。

陸珵無法,隻得搬了個墩子給她。到底是小孩,覺多心大,抓著他的袖子就睡著了。

陸珵隻得在一旁看了一晚上的書。

第二日,李家的人找過來將她接了回去。未久左右衛來找陸珵,問起昨夜緣由,陸珵據實以告。也不知如何以訛傳訛便成了陸珵怕黑。

有好一段時間,無論他去何方,都是燈燭璀璨。陸珵解釋了幾次未見效,也懶怠多說什麽。便這樣流傳下來。

陸珵正要開口,身後沒有動靜。

他回頭看去,車裏車簾半卷,李青溦倚在車壁上,長睫微垂,半張著潤澤的紅唇。

原是已經睡著了。

車有顛簸,陸珵轉頭輕聲吩咐車夫行慢些。

天上月華如練,耿耿如洗,明日,當是個好天氣。

——

清明後兩日,李青溦剛從靜莊同趙甲查驗回來,剛盥過手,卞嬤嬤便將兩封信送到李青溦手裏。

“伯府來的急件,也不知道是什麽事情。”

李青溦裁開見上言:“見字如晤,府有急事,速歸。”

她微微挑眉,見著上麵雖蓋著李棲筠的章,卻是小周氏的字跡,將信遞給卞嬤嬤。

卞嬤嬤看了兩眼,撇了下唇。

“周夫人慣是那種拿著雞毛當令箭的人,信中言此,許回去了也隻是什麽螞蟻打架的小事,姑娘不必理會才是。”

李青溦自然清楚,將信擱到一邊。

翌日一大早便陰雨荷荷,雨絲密密層層,打著廊下的護花鈴。

這樣的日子不好出門,李青溦便閑下來,教陸柃打香篆。

搗出香灰,用灰壓平整了,再然後放上香拓,用香勺把香粉鋪滿均勻,用香柄敲擊香篆四周,讓香粉同香篆脫離出來。

她手法老練,神色十分認真。陸柃在一旁看得目不轉睛,到了提取香篆的最後一步,此步驟最需要精心沉氣,手不可抖動一分。

她剛提起香篆,突珠簾輕響。

綺晴走上前來:“姑娘,府中又來了信。”

李青溦的手一抖,整盤香都廢了。

陸柃哎呀了一聲:“功虧一簣,可惜了了了。”

綺晴覷一眼她家姑娘的神色:“想來不是什麽大事,不若奴婢將這信扔了?”

李青溦搖頭從繡墩起身,拆開信。

裏頭還是同樣的話,隻是字跡卻換成了李棲筠的。

遞了這麽多家信來,不知道的還當是房子點了呢。李青溦不知道小周氏厝裏做得什麽戲。這樣三番四次的,便是泥人也有幾分煩悶,這次又換了她爹爹寫信來。

她微微蹙眉,一時未言語,繼續同陸柃打香篆,隻是到底有幾分捏手捏腳的。

她不願糾結,也怕府中真有什麽事情,正午過了收拾妥當。便叫人吩咐車夫套了車回京。

幕天席地,雨亂如麻,轅馬濺起煙泥,匆匆回京。

——

晚間方回了伯府。

雨已停了,李青溦下了轎子,隻見門口燈燭熒煌,朱門重漆。

她行到院內抄手遊廊裏,注意到廊廳裏梁柱和牆壁旁放著新膩,似要重新勾抹,房簷下頭堆了一溜材質上好的鴛鴦瓦。連前院幾棵玉蘭被砍倒幾棵。

庭院種種皆是她娘親在時的痕跡,多年未修。也是獨屬李青溦的回憶。

她瞧這痕跡是要修繕,輕輕蹙眉,進了正房。

小周氏剛吃過晚飯,坐在明間的扶手椅上,正剔牙,看見她進來,笑言:“喲,大姑娘可算是回來了,給姑娘遞了那麽多信,不知道的還以為要八抬大轎請呢。”

李青溦輕掖了下自己汗濕的發,問李棲筠。

“爹爹這般著急忙地叫我回來,是有什麽要緊事嗎?”

李棲筠正好整以暇地坐在胡**,搖著流光杯小酌,笑言:“這幾日你母親修繕庭院。惦著你,讓我叫你回來問問你的南苑要如何修繕。”

小周氏捂著帕子跟著笑了一聲。

其實是這些天她一直未得南郊回信,心頭墜墜的。就想隨便找個由頭叫李青溦回來瞧瞧是何等情況,見她不應,自然多發了幾封。恰這時瞧見庭堂多年了還是那清平縣主在時的樣子,索性修整一番。

她有意當著李青溦的麵打她的臉,瞧見暗間一架紫檀木牙雕梅花屏風。她記得很清楚,這是清平縣主自並州拿來的大件嫁妝,指著丫鬟挪動。

“這架屏風擺了多年,早就能劈了燒火。拆了換一架新的吧。”她指著一旁的丫鬟往外抬,又笑對李棲筠,“先前妾在玉器行瞧見一架玉刻的湖光山色的屏風,很是簡樸大方呢。”

李青溦怎麽看不懂她的意思。伸手按住那屏風問道:“如何就需要這般大肆動彈?”

小周氏捂著唇笑言:“到底是什麽都不如新的,多年的老物件了,換了體麵一些。”

“爹爹無需這樣的體麵。”

“大姑娘這話說得,郎君好歹也是朝廷命官,門麵便是體麵,若是有人來家中拜訪,瞧著咱們家茅屋采椽的,豈不是笑話一場?”

李棲筠覺著她說的有道理,撫了撫髯點頭:“你說得對。”

“如何便對?”李青溦冷笑一聲,“那許是周夫人忘了,多年前我娘親與爹爹做新婦,先前府邸窄狹,是我外祖父重新翻修,伯府陳設擺件、一草一木大多是宋家家產。周夫人要大動,不若我遞信問問外祖父,該不該動。”

她這話倒是有幾分咄咄逼人的意思在。

小周氏冷笑一聲:“瞧瞧姑娘這話說得,什麽小事就要叫別人知道?倒顯得平西王才是我們李家的家主呢。”她笑著乜李棲筠一眼,“郎君可萬不要生氣。也怪道,大姑娘本就是平西王府裏養出來的呢,向著倒也說得過去。”

李青溦哼笑:“我如何不是向著爹爹?今年是災年,前有淩汛,後有桃汛。太子殿下躬先將自己修繕宮殿的銀錢捐了施藥局,試問京中哪家權貴敢頂風動土?爹爹這般大肆修繕,朱門重漆,庭院重修。這樣的紫檀木屏風說著便燒了火。叫與爹爹政見不合的人瞧見,豈不會參上爹爹一本,說爹爹窮奢極欲,揮金如土?”

李棲筠為官庸碌,但能在這個位置上坐上多年,為官之道自然是謹小慎微。

李青溦此話便是踩在李棲筠的七寸上,他臉上的表情隱有變化。

“郎君隻是一個五品小員,哪裏會有什麽政見不合的人?姑娘未免也太過於危言聳聽了些。”小周氏搶白,她就要同她反著來!

李棲筠本夾在中間,聽了這話老鼻子不高興,回道:“我的官職如何就小?怎麽就未有政見不合之人?”他摸摸自己的髯,沉聲給了個意見,“我也覺得大動無什麽必要,此事便這樣算了吧。”

小周氏落了下風,如何不氣,賠著笑臉:“妾不是那個意思…大修不可,小修總是可以的吧。這個紫檀木的屏風,妾看了幾年了,著實是礙眼,換了也成啊。”

李青溦:“不能換。”

李棲筠又被夾在中間,臉色不虞:“此事你二人商量著來吧。”他捏著自己的流光杯抬步便出去了。

他一走,屋中瞬間安靜下來。

小周氏臉上的笑容一收,哼了一聲:“姑娘倒是好本事,事事都能哄住郎君。隻是姑娘到底是要嫁人的。郎君將姑娘的親事交到我手裏,姑娘雖然是東來不就,西來不成的,挑剔的很,但多相看幾家,總能稱心如意。又能在家裏待上幾年?這家裏頭的東西,我自然是想怎麽換就怎麽換。”

她捂著手帕笑兩聲:“輸家自然還是姑娘。”

李青溦輕笑一聲,低眉看她:“我是不是輸家二說,但你可未必能贏。”

“你有空在這裏動嘴,不若去打聽打聽你那做縣丞的好兄長如何。想南郊路遠,什麽消息也未傳到夫人耳裏呢。”

小周氏神色一變。

——

剛下過雨,冷煙和月。

李青溦從北苑出來,剛行過廊廳,突被一道聲音叫住,她抬眼。

李棲筠正站在一側,衝她招手。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