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待到十點左右, 夏崇惟便出言趕夏竹回去休息。
夏竹不肯,夏崇惟便說待會兒要處理政務,她待在病房不方便。
夏竹這才勉強點頭。
孟慷培是開完會趕過來的, 來得匆忙, 上樓滿頭大汗, 穿著很板正的行政夾克, 由於太熱, 他鬆了兩顆紐扣,顯得不那麽死板。
之前丁舒桐電話裏跟他商量了一番, 他今晚留在醫院守夜。
夏竹正要跟許默撤退,結果在走廊碰到丁舒桐夫婦,丁舒桐瞥見兩人十指相扣的手,挑挑眉,很淡定地「棒打鴛鴦」:“你今晚哪兒也不許去,跟我回家。”
許默下意識握緊夏竹的手, 不想她過去。
孟慷培瞧見這狀況,隱約猜到幾分, 他妥善地瞧了瞧病房, 見夏崇惟坐在病床跟人打電話聊正事兒, 他回頭看了看妻子, 又瞥了兩眼滿臉為難的夏竹,折中道:“湯圓兒你跟小姨回去看看老太太,有什麽事兒, 明天再說。”
話都說到這個份兒, 夏竹再堅持也沒用。
當著丁舒桐的麵, 夏竹猶豫地甩開許默的手,扭頭歉意滿滿地看他一眼, 然後挪步走向丁舒桐。
許默見了,淡淡扯了扯嘴角,手插進褲兜,麵不改色道:“天兒太晚,桐姨,我送您倆回去。”
丁舒桐睨他兩秒,覺得這孩子心性挺不錯。要是其他人遇到今晚的事兒,恐怕早繃不住麵子,走了。
到底是打小看著長大的,丁舒桐也不敢逼太緊,怕兩人反彈,默認了許默的請求。
孟慷培為人溫厚,臨走前叫住許默,特意提點兩句:“舒桐這人吃軟不吃硬,你別跟她硬剛。”
“你要是真心對湯圓兒,她不會看不見。”
許默低頭道謝,說改日請孟慷培吃飯。
孟慷培笑了下,拍著許默的肩膀,眼神示意他:“舒桐這兒好處理,難應付的是裏頭那位。”
“小夥子,你要走的路長著呢。不要急,慢慢來。”
許默蹙眉,視線越過門口的那小方塊玻璃望向病房,病房裏,夏崇惟穿著條紋病服坐在**,拿著公文包一邊翻資料一邊跟電話的人交代任務。
談話內容隱蔽晦澀,偶有幾個人名從夏崇惟嘴裏說出來,都是許默耳熟的。
他滾了滾喉結,抬眸與孟慷培微笑,客氣道:“勞您費心。”
孟慷培擺擺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夏竹早跟丁舒桐搭乘上一台電梯下樓,許默走到電梯口,瞥見另一台已經下行到三樓,他不慌不忙地走向另一台電梯。
兩分鍾不到,電梯門打開,許默孤身鑽進去,神色寡淡地摁下-1樓按鍵。
電梯下行,許默站在電梯口,失重般地往下墜。
他閉著眼,腦子裏一團亂,不知道該理哪根線。
許代山目前被叫去談話的緣由不清,許默私下找人探過口風,上麵沒有透漏一點風聲。
夏崇惟車禍背後的真相也還沒查明,可那串名字說出來,許默揣測,多少跟許代山有點關係。
如今北京這盤棋算得上是兵荒馬亂,誰也無法獨善其身,他早置身其中。
如今能做的,隻有一點點剝離許家對他的影響。
至於他跟夏竹的事兒,他又該怎麽辦?
滴——
電梯抵達負一樓車庫,許默睜開眼,又是雙目清明、清醒理智,裏頭沒有半點猶豫。
他想的是,不管是誰,都不能拆散他倆。
—
夏竹不敢不聽丁舒桐的話,全程被牽著鼻子走,丁舒桐說什麽她答什麽。
丁舒桐是真搞不懂他倆是怎麽走到一起的,從許默嘴裏問不出的,丁舒桐一個個盤問夏竹,非要聽到答案才放過她。
想到這,丁舒桐恨鐵不成地問:“你倆什麽時候重新聯係上的?”
夏竹眨眼,努力回想重逢的細節,最後小聲道:“姥姥骨折進醫院那天,他剛好回大院碰上。阿姨不在家,他順水推舟送姥姥去醫院。我那天在家沒事兒做,他主動給我打電話交代病情。”
“那是我倆這幾年在北京的第一麵。”
丁舒桐回憶片刻,蹙眉:“去年五月份?”
夏竹咬了咬嘴唇,點頭應下。
丁舒桐睨她一眼,臉上露出不清不楚的情緒,涼嗖嗖道:“你倆倒是藏挺深。今天我要不撞見,你打算瞞我多久?”
夏竹埋低腦袋,糾結著說:“本來打算過年坦白的。沒想到您這麽早就發現了。”
“其實我們領證大半年了。”
丁舒桐氣急,“敢情還想瞞下去?難怪之前我給你介紹對象,你支支吾吾不肯答應,原來是早跟許家那小子好了。”
“還領了證!??先斬後奏你倒是玩得利索!剛剛那小子還跟我玩了個小心機,隻說不想放棄你!沒說你倆領證的事兒。你是要氣死我嗎?這麽大的事兒不跟我商量、不通知家人?”
“沒有定親、沒有婚禮,沒有長輩許可,也沒有三書六聘,你就給我領證了?”
丁舒桐氣得上氣不接下氣,捂著胸口一頓輸出:“你有沒有想過,你倆在一起對兩家有多大影響?”
“你倆樂意,你爸同意?許代山同意?”
說到這,丁舒桐氣急敗壞地歎了口氣,憋不住火地跟夏竹往細了說:“你爸調查的對象就是許代山,他倆不管是現在還是以後,都不可能有坐下來一起吃飯的那天了。”
“許默的身份本來就尷尬,許代山後麵出事兒,他怎麽自處?他小姨文琴又該如何?”
“許家要倒了,等待許默的是數不盡的麻煩。他可以誰都不管,可他總不能不顧及文琴的感受。再怎麽樣,文琴跟許代山也是多年夫妻,就算鬧得不可開交,也不會希望人下場太難堪。”
“還有,破鏡難重圓,你跟許默真的能毫無芥蒂地在一起?他那個前女友的事兒你真不介意?你能保證,你這輩子對他沒有一絲質疑?”
“你倆之間,沒你想的這麽簡單。”
丁舒桐的話如符咒般,不停在夏竹的腦子裏回想,她順著丁舒桐的說法想了無數種可能。
不得不承認,她還是怕的。
如果老夏真的是壓垮許代山的最後一根稻草,文姨那邊真的毫無芥蒂嗎?許默麵臨的又會是怎樣的處境?他們之間真的能做到坦誠相待嗎?
夏竹不敢細想,每想下去,她就有無數個後退的理由。
她皺著小臉,神情迷茫地挽住丁舒桐的手,瞳孔渙散地望著馬路上的車流,小聲反駁:“可是小姨……我真的很喜歡他啊。”
丁舒桐身形一頓,她垂眸望向滿臉迷茫、不知所措的夏竹,見她站在十字路口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走,那模樣像極了小時候她姐姐去世那天,四歲的小夏竹蹲坐在樓梯口看著大人們上上下下忙碌,她咬著一根棒棒糖,流著淚,一個勁地問她:“小姨,我媽媽去哪兒了。”
也是那天起,丁舒桐擔起了「母親」的角色,細心教導嗬護夏竹,告訴她,她永遠是她的後盾。
可現在,她好像成了反對的那個人。
丁舒桐稍顯難過地歎了口氣,手指覆上夏竹冰冷的手背,語氣不自覺地放緩:“你喜歡他什麽呢?”
夏竹眨眨眼,見丁舒桐似乎很想知道這個問題,為難道:“……你要這麽問,我一時間還真想不出來。”
她抿了抿嘴唇,看著斜對麵的枯樹枝,放空大腦說:“最初大院的小孩兒裏就我沒媽媽,沈二哥和三哥都很寵我,把我當小公主看待。他們有好玩的好吃的,總會給我留一份兒。”
“可是每次提到我媽媽,他們總會避而不談,直到許默來到大院,我看到文姨穿著一身漂亮的旗袍,老是坐在院子裏等他回家,笑著接過他的書包問一句今天很累嗎?我私下偷偷問許默,你媽媽一直這麽溫柔嗎。許默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才說他媽媽已經去世了,文琴是他的親小姨。”
“最初我跟三哥他們一樣,也很討厭許默。因為他在大院裏像怪類,不肯跟我們一起玩,也不跟三哥他們打架。每天做的事兒就是看書寫作業,周末去上各種興趣班。我感覺他像程序化的機器人,不會累不會鬧,也沒有感情。”
“直到我有次放學路上碰到小混混欺負。我又驚又怕,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回到大院跟二哥告狀,他說明天找人堵回去。”
“結果第二天我又碰到了小混混,可最先趕到的人是許默。我那時候看他過來,兩眼一黑,都想死了,畢竟他不會打架啊。”
“可是我沒想到,他居然是打架的好手。他一對三,不但把小混混揍得鼻青臉腫,走之前還折斷了對方一根手指頭。”
“不過他也沒占到便宜,被打出鼻血,蹭得滿身都是。他那樣潔癖的人,忍到那個份兒,真的很少見。”
“平時我不小心碰到他的衣服,他都恨不得脫了扔進洗衣機。可那天,他身上全是灰、血,卻很從容地牽著我走完那條又窄又深的胡同。”
“後來我才知道,他那天回家被文姨罰了兩個小時的麵壁思過,還抄了一百遍的文家祖訓。”
講到這,夏竹停頓兩秒,似在回憶正確的節點。
她對許默的事兒很清楚,可真要算她什麽時候喜歡上他的,還真說不明白。
丁舒桐看她這樣就知道一切都晚了。
夏竹像是突然有了傾訴欲,挽著丁舒桐的手臂,下巴靠在她肩膀,輕聲講:“小姨,我喜歡他太久了,久到我都說不清具體時間。”
“你們可能覺得是我一直單相思,可是……他其實是有回應的。”
“大院裏的哥哥們都寵我,可隻有許默知道我挑食不吃芹菜、不吃薑、不吃雞蛋,知道我喜歡看言情小說,知道我每周三都會吃一串糖葫蘆,知道我怕黑怕鬼,知道我喜歡聽周傑倫,知道我的夢想是寫出一部很有影響力的作品……”
“我上學數學很差勁,高考前幾個月我拿著打滿叉的卷子天天哭。許默那時候在美國留學,我倆隔著十幾個小時的時差,他天天開視頻給我補課,給我抓重點,高考前一天還特意飛回來給我加油打氣。”
“老夏其實很縱容我,但是常年忙工作,在家的日子屈指可數。我每次回家,家裏都冷冷清清的。許默平時總會抽空給我送飯送零食,周末陪我去補習班,節假日帶我出去玩。”
“有年我發高燒,阿姨請假不在家。我躺在**想喝水,結果痛得起不來。我費力搖了搖媽媽做的風鈴,想要喊許默。”
“結果嗓子太疼太啞,沒喊出來。本來以為我完了,沒想到等我醒來,人已經在醫院了。睜開眼的瞬間就看見許默坐在病床邊,手裏拿著一根紅筆,低頭在抽空批改我的月考試卷。看我醒了,他伸手觸碰我的額頭,跟我說我發燒了,問我想吃什麽,他去買。”
“……”
“小姨,他的存在填補了我童年很多缺失。”
丁舒桐聽著夏竹娓娓道來的敘述,好似親眼瞧見了兩人相處的點點滴滴。
那些堆積起來的細節足以搭建起一個巨大的佛塔,裏頭全是功德。
這一生,有什麽比雪中送炭來得珍貴?
日積月累積累起來的愛意,誰又能敵?
隻是多少高樓坍塌,都是因為年久失修或者長久風吹雨打,經不起折騰而毀於一旦的。
丁舒桐握緊夏竹的手,低聲說:“你有沒有想過,愛如果太過深沉,對自己,對別人也是負擔。”
“你得把自己放在第一位才能去堂堂正正愛別人。在愛情裏一定要勢均力敵,天平往任何一方傾斜,這段感情都不會長久。”
“我說這話不是懷疑你跟他的愛不真誠,而是你倆愛的程度不一樣。如果再這麽下去,你會受苦。”
“趁這次機會,咱們看看他心裏你占幾分吧。”
夏竹迷茫地眨動眼皮,不知道丁舒桐這話到底什麽意思。
丁舒桐卻不肯往下說,隻看著她,低聲囑咐:“等著看吧,他要真愛你,這些阻礙都不是事兒。”
夏竹還想問,一道刺耳的喇叭聲打斷兩人的談話。
她下意識回頭,結果對上許默平靜如水的眼眸,他坐在車裏,打著雙閃,溫和地看著她。
丁舒桐見狀,拍拍她的手背,示意她先上車。
夏竹繞過車頭,在副駕駛和後排之間猶豫不決,最後在後車的喇叭聲中,她最終選擇拉開後排的車門。
許默透過後視鏡默默瞥了眼鑽進後排的人,態度尊重道:“桐姨,您回哪兒?”
丁舒桐餘光落在夏竹的身上,毫不客氣地把許默當司機使喚:“萬柳書院。”
“到前麵一個路口停一下,我下去買點東西。”
許默低聲說好,全程表現得無怨無恨。
到達下個路口,許默將車穩穩停在馬路邊,丁舒桐下車去買糕點。
車廂隻剩夏竹兩人,許默端坐在副駕駛,降下車窗,手肘撐在窗沿,回頭瞥向後排的人,開腔:“坐前麵來。”
夏竹啊了聲,糾結地望向丁舒桐的背影,見她已經進了糕點店,她眨眨眼皮,為難道:“不太好吧?”
許默撿起煙盒,抽了根煙塞進嘴裏,卻沒著急點燃,而是抬眸瞧向後視鏡裏的夏竹,漫不經心地問:“桐姨跟你說什麽了?”
夏竹眨眨眼,不肯說:“……沒聊什麽。”
許默捏著打火機,摩挲兩下機身,若有所思試探:“讓你離我遠點?”
夏竹下意識搖頭,否認:“沒有。”
許默輕嘖一聲,似笑非笑問她:“把我當司機使?”
夏竹皺眉,小聲嘀咕:“……我總不能不管小姨吧,萬一她生氣怎麽辦。”
許默挑眉,“怕她生氣,不怕我生氣?”
夏竹趴向副駕駛的椅背,轉過腦袋一言不發盯了幾秒許默,心虛地試探:“……小姨說我玩不過你,讓我離你遠點。”
“你說我要不要答應她?”
許默威脅的眼神落在她臉上,語調淡淡道:“你可以試試。”
夏竹:“……”
許默瞥了眼蛋糕店,見丁舒桐還在跟店員商量,他伸手扯了扯夏竹的衣袖,放低姿態道:“你坐前麵來。”
“咱倆今晚注定要分開,別讓我難過行嗎?”
“就這一段路還不肯答應我?”
夏竹雖然被許默說動,可還是有些糾結:“小姨——”
許默輕笑,繼續蠱惑:“這點小事她不會跟你計較,可你要不坐前麵,我可能——”
夏竹歎氣,認命道:“好吧,我坐副駕駛還不行嗎。”
丁舒桐回到車裏,瞧見本該在後排的姑娘結果跑到副駕駛了,她將新買的蛋糕擱在一旁,視線落在嘴角上揚的許默身上,又瞥瞥滿臉無辜、忐忑的夏竹,恨鐵不成鋼地說了句:“你這腦子,鬥得過這小子?”
“我看你別折騰了,回家洗洗睡。等著他把你拆骨吞進肚子得了。”
夏竹:“……”
不至於吧?
一旁的罪魁禍首無聲笑了笑,握拳抵住嘴唇,一本正經解釋:“桐姨,沒這麽嚴重。”
“她暈車,坐前麵好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