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螢火燈

劍不是劍,是漫天星辰

滄瀾雪山上開了春日的第一朵春花。

殘雪冰霜融化, 十八峰在日光下褪去蒼白,變作耀眼的金色。

雲樺在這個初春的早晨接到了兩個消息,每一個都足以讓他心神劇烈震顫。

霧山公子的雲船已經向著靈海進發。

無數修士都已跟著雲船駛過的方向踏上尋找靈海的路。如今已有千百萬人在前, 皆快滄瀾門一步!

但讓雲樺無法理解的是,霧山沒有如滄瀾門一樣, 將“前往靈海”這件事當做秘密藏在最深處。

而是光明正大。

光明正大得生怕這世上還有一個人不知曉。

不僅絲毫不隱匿靈氣, 甚至還向沿途想要前往靈海的散修們出售雲船的船票。

聽說船票僅需三千靈石——是但凡決心足夠的修士都能拿出的價格。

霧山好似不是去爭奪什麽,而是在炫耀什麽。

或者說做慈善。

和他們這些仙家名門形成鮮明對比。

既然如此, 滄瀾門也沒有再藏著掖著的必要。

雲樺下令將雲船的工程直接提上明麵,要十八峰所有弟子全部上陣, 三天之內完工雲船工程!

至於讓雲樺震驚的第二個消息......

與這個壞消息截然相反。

雖然讓他震驚、但也讓他欣喜若狂——

他的師妹, 黎鮫,回來了。

......

時隔多年, 黎鮫重新回到滄瀾山、踏上通向雪月峰的山路。

這裏的一切似乎都沒有變。

她的雪月峰還保持著從前的樣子。

除了樹木長得比以前更高了些。

花草繁盛茂密, 幾乎淹沒了她的屋子。

雲樺吩咐弟子們打掃院落、添置物件。

準備在晚上為她舉辦接風宴會。

但黎鮫拒絕了。

她甚至不介意屋裏厚厚的灰塵, 直接在桌邊坐下來, 隻問:“蘇漾哥哥呢?”

雲樺愣了一下, 笑道:“噢, 我這就叫他過來。”

他以為黎鮫回山第一個要問的定是江月白,一路都在絞盡腦汁思索如何回答。

此刻聽到這句, 覺得鬆了口氣。

也覺得不是滋味。

當年他們四個同在師門, 黎鮫向來隻黏著江月白, 是對方身後最忠誠的小跟班。

最討厭的是蘇漾,兩人每天不吵上幾句、打上幾架, 絕不會輕易饒過對方。

而對自己, 是最不冷不淡的一個。

黎鮫聽完雲樺的回答, 隻簡單點了個頭, 便不再說話。

雲樺坐立不是,幾次欲言又止。他有很多問題想問,想問當年往事緣由、想問這些年小師妹都去了哪裏、有沒有遇到良人、有沒有成親......

但這些話他一句都說不出口——這些問題太沒出息,已與他如今身份不符。

可他就是這樣沒出息,他真的很想知道。

“別管他了,蘇漾那小子這幾天躲著喝酒呢,不用專門等他。”雲樺尷尬地沒話找話,不再像掌門,拿起布幫黎鮫收拾麵前桌子,“他就算來了,也是醉醺醺......”

“他為什麽喝酒?心情不好嗎?”黎鮫抬起頭。

雲樺話音微微一滯,他沒想到小師妹會把他這句隨口拉扯的話認真來聽。

“哪有,長清向來心大,怎麽會心情不好。”雲樺趕忙解釋,“他喝酒喝成習慣了,誰都攔不住。”

“那就好。”黎鮫看著屋子裏落灰結網的擺設。

一把木劍。

是江月白給她做的。

當年她追著父親給她做一把劍,淩華仙尊卻說她舞劍殺不了敵,隻能砍了自己手。她不服氣,去纏江月白。

江月白便給她做了一把不會傷到自己的木劍。

幾幅掛字。

都已被落灰覆蓋,看不清內容。

被她掛在最中間的一幅,是江月白寫的狂草雪月賦,送給她的生辰禮。

旁邊幾幅,都是雲樺寫給他的,寫的什麽她已經完全忘了,隻記得上麵的每個字都規規整整,像一個個小黑塊,總讓她想起被父親關禁閉時,映在牆上的窗格影。

還有一盞燈。

每一麵都畫了小人的螢火蟲燈。

黎鮫離開修仙界多年,這些年她都住在離滄瀾山最遠的人界大陸南岸,滄瀾門的很多往事記憶都已經模糊。但是看到這些東西,那些回憶重新浮上了心頭。

“對了,”黎鮫拿起了那盞早已不會亮的螢火蟲燈,“淵兒還在山上嗎。”

雲樺收拾雜物的手一頓。

他覺得奇怪,黎鮫回山這麽久了,居然一句不問江月白,此刻竟然還直接跳過江月白問穆離淵?

難道當年......

難道當年紀硯在十八峰聯審上的指控,是真的?

他不受控製地想起了那件最不想記起的往事。

那年,黎鮫在與江月白大婚的前夜離山出走。

前一夜裏,隻有穆離淵來過黎鮫的雪月峰,他當時說是來送螢火蟲......

可是除了寵壞了徒弟的江月白,誰會信那個拙劣的謊言?

他有什麽資格在黎鮫大婚前的深夜裏,和她單獨見麵?

那可是她師尊的女人!

這麽多年來,雲樺每次回想起那件事,都如鯁在喉!

江月白一輩子慣做風中明月雲中白鶴,從來不染半分塵埃。唯獨在穆離淵那裏,他忍受了生平所有的狼狽和屈辱。

穆離淵覬覦江月白的新婚妻子,江月白竟然毫不怪罪,百般縱容包庇!這件奇恥大辱就算了,江月白還在之後心甘情願任憑對方侮辱折磨他自己?

雲樺一想到這些,就覺得心跳混亂、胃裏翻江倒海。

他想不通,江月白對穆離淵,到底是什麽感情? 在那樣扭曲殘忍的折磨之後,穆離淵又對江月白生出了什麽感情。

讓他費解。讓他難忍。

讓他惡心。

“師妹......”雲樺臉色難看,“你......”

他很想知道,黎鮫離開的前夜,穆離淵都來做了什麽。

可他總不能直接問。

他從小對待黎鮫就是小心翼翼的。江月白敢和黎鮫說笑,蘇漾敢和黎鮫打鬧,唯獨他什麽都不敢——因為黎鮫是他喜歡了很多年的女孩,他做什麽都局促木訥。

“你問穆離淵做什麽?”雲樺吸了口氣,換了問題。

“我看到了這個燈。”黎鮫抹去燈上的灰塵,端詳著燈上的小人,“淵兒畫畫畫得還不錯,當年他喜歡寫寫畫畫,應該讓他修符篆,可江月白非要讓他拿劍,還給紀硯氣得不行。”

雲樺心不在焉地聽著,莫名覺得有些煩躁。

他放下了手裏那塊用來擦桌獻殷勤的布,想喝口水,打開茶壺卻發現隻有生了黴的黑茶葉。

“淵兒是三個孩子裏最聽話的、也是最調皮的,他是那種......”黎鮫把燈拿在手裏反複地看,根本沒有去注意遠處的雲樺,“怎麽說呢,晚衣是真的聽話、紀硯是真的調皮,淵兒是最有意思的,他是表麵聽話、實際上調皮。他明明想要偷懶,卻總裝作病懨懨的,讓江月白去照顧他。他和紀硯一起犯了錯罰跪,他總是最先暈倒的那個,還要江月白去抱他回來......”

黎鮫說著,嘴角彎起了不自覺的笑,“可江月白就跟個傻子一樣,被他騙得團團轉,連紀硯都能看出的把戲,江月白偏偏次次都上他的當......”

“他為什麽要送你這個?”雲樺終於忍無可忍,打斷了黎鮫的話。

問出了這個憋在心裏多年的問題。

“我也不知道啊。”黎鮫放下螢火蟲燈,在回憶這些的時候,眉眼裏都是溫柔,“淵兒那時候總是問我,將來是不是要做他師娘,我說是,他就天天往我這裏跑,給我送各種有意思的東西。大概是想提前討好我這個師娘,好能將來更光明正大地偷懶吧......”

“真的嗎?”雲樺冷笑,“你未免把人想得太簡單。”

“為何這麽說,”黎鮫此刻才注意到雲樺語氣不對,疑惑抬眼,“我雖是長輩,卻沒大他幾歲,相處之間還是知道他是什麽人的。”

外人憑猜測,她卻憑真心。

沒有人比她自己更清楚他們的相處是如何的——淵兒從沒對她有過任何僭越的行為。

“是嗎?你了解他?”雲樺表情有些扭曲,語氣漸漸不受控製,“你覺得他單純?覺得他善良?那你想不想聽聽你走之後,他都做了些什麽事?”

“什麽事......”黎鮫看著雲樺的神色,微微皺起了眉。

“叛出師門、重墮魔道、殘害無辜修士,”雲樺吸了口氣,震聲道,“還親手殺了他師尊!”

黎鮫緩緩睜大了雙眼,驚愕萬分:“你說什麽......”

雲樺道:“不敢相信嗎?他就是那樣陰毒殘忍的人!你以為他是真的對你好嗎!他不過是懷著齷|齪心思!對師娘求而不得,反而對他師尊生出恨意!現在算是一切都明了了!”

“淵兒......”黎鮫猛地從座位裏站起來,手邊的螢火蟲燈被打翻在地,“你是說淵兒殺了江月白?!”

“若非師弟慘死在那個孽徒劍下,我也不會代管滄瀾門這麽多年,”雲樺見黎鮫終於問起了江月白,微微歎氣,把準備好了很久的話說了出來,“當年他用修士們的性命做......”

“我問你!你剛剛說......是淵兒?”黎鮫似乎對事情的背景緣由沒有任何興趣,她隻反複確認著一個問題,“真的是淵兒?是淵兒用劍殺了江月白?還有沒有別人?就他一個人嗎?你確定是他?”

雲樺對黎鮫的反應感到奇怪,他原本以為黎鮫會對江月白的死感到傷心難過,可此刻對視時,他卻發現黎鮫眼裏根本沒有半分悲傷,隻有震驚。

“當然是他,還能有幾個?師弟不僅被他殺害,死前還受了他不少折磨。”雲樺說,“可師弟執迷不悟,還將天機劍留給這個孽徒,要護他性命......”

“我知道了......”

黎鮫後退了幾步,絆在桌腿。

雲樺趕忙上前一步,扶住了她。

可黎鮫還在後退,嘴裏喃喃重複:“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雲樺見她狀態不對,皺眉道:“師妹?你怎麽了?”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黎鮫猛然掙脫開雲樺的攙扶。

直至此刻,她終於知道了另個深愛江月白的人是誰!

終於明白了當年淵兒對自己的好,到底是出於什麽。

那是一種極其複雜的情緒。

愛屋及烏,但也摻雜著一絲酸澀。

正如九年前那晚血雨江天裏,她得知世上有另一個深愛江月白的人時,心裏漫開的酸澀......

不,隻會比她更酸澀——

因為他從一開始就知道,這世上總要有人做與江月白攜手白頭的人。

而且清楚地知道,那個人不會是自己。

黎鮫回想起,那些年,淵兒每次來雪月峰找她送完東西,都會安靜坐在一旁,托腮看著她的側臉發呆。

她總說:“臭小子,看什麽呢?”

淵兒總是呆呆回答:“師娘真好看啊......”

她那時總覺得小兔崽子油嘴滑舌想來討好她,但此刻卻心境完全不同。

他說那句話時,心裏大概在想:隻有這樣好看的女孩,才會讓江月白喜歡吧。

又或許在想:江月白與這樣的女孩子幸福過一生,是什麽模樣。

黎鮫低下頭,看到地上碎裂的燈罩上的小人。

畫的是穿裙子的她和白衣執劍的江月白。

她心口隱隱揪起。

淵兒當年就活在難以宣之於口的痛裏。這九年來,想必活得更痛。

或者根本沒法好好活著......

“師兄,”黎鮫猛地轉身,問雲樺,“淵兒他現在在哪裏?我要見他!”

* * *

霧山公子的雲船明麵號稱是隻接納散修,但實際上有不少來自二十六家名門的修士易容打扮,絡繹不絕買票登船。

雲船共有五層,除了頂層之外,其餘都被各家修士擠滿。

熱鬧喧囂程度,好似易寶雅會重舉。

因為有霧山公子在的地方,從不缺奢靡沉淪的花樣。

靈花酒宴不限杯數,舞者表演永不停歇。

紙醉金迷不分晝夜,雲船上永遠燈火通明!

修士們本就覺得隻那般一夜曇花的易寶雅會意猶未盡,此刻花三千靈石登上了霧山公子的船,理由正當地延長了他們醉生夢死的美夢,在沉醉忘憂中向著他們魂牽夢繞的靈海進發!

在奢靡盛宴中的極致享受中,通往另一個極致享受的終點。

美酒香氣四溢,佳人在旁為伴。

所有人都已活得不真實。

覺得已經翩然欲仙。

禦澤幾百年沒回過人間。

況且就算他以前在人間的時候,也從沒見過這種喝酒的陣仗。

他此刻顧不得什麽籌謀什麽大計,換了副易容,混在酒會裏,新奇地穿梭在擁擠的人群中。

美酒**漾在巨型噴泉裏,奢侈地湧出雕欄玉砌,緋紅流滿地板。

美食珍饈沿著長桌擺開,不僅有精致的甜食點心、還有各式烹飪好的佳肴——每一道都用極品靈草調製、每一盤的佳肴上都撒滿了金貴無比的靈丹碎屑!

隻用一口,就抵得上數日修煉。

仙家靈草,本不被這樣烹製,染上紅塵世俗的美食味道。

但在此時此刻,這對立的兩者偏偏融合進這片不真實的地方——讓本該抽離欲|望的修道之人,重燃庸俗的口腹之欲。

禦澤對這些東西沒有興趣,隻對“與人喝酒”這件事有興趣。

他自來熟地尋了一處酒桌坐下,嘻嘻哈哈和幾個修士敬了幾杯酒。

雖然他一個也不認得,對方也不認得他。

但沒人在意——凡是上了這艘雲船,那就是將來同甘享用靈海的兄弟。

禦澤記得江月白說的話,知道這裏的酒喝不得,每次入口時都會將杯中的酒換做自己的酒。

修士們討論的還是那晚敲壓軸玉的散修:

“所以那個人到底是什麽來頭?”

“怎麽他一見霧山公子,這雲船就出發了?”

“聽說是滄瀾門的......”

“叛徒”兩個字沒來得及說,就被此起彼伏的咳嗽聲打斷了——

這裏魚龍混雜,免不了有易了容的二十六家修士、甚至滄瀾門的修士。

誰都不想得罪了第一仙門。

有人想掩飾,強行改變了談話的方向:

“咳咳,那個修士他就是個散修!要我說啊,越是沒見過世麵的,反倒越是膽子大!”

“也許是個刺客......想尋個近距離接觸霧山公子的機會?”

“很有可能啊!這麽久沒見那小子了,估計是被霧山給秘密處死了......”

但也有人不解其意,還是繼續著對那散修身份的猜測:

“可我看他應當不是普通修士,就算不是滄瀾門的,也絕對是正統仙門出身......”

“是啊,他彎腰寫了幾個字,直接讓玄書閣的紀閣主現了真容保他,應當是看他舉止不俗,想要招攬......”

周圍太嘈雜,禦澤本來隻是拾著聽幾句,此刻聽到這句,心內一驚—— 江月白不至於會不小心到當眾暴露寫字的模樣。

他若有意隱瞞什麽,絕不會留下任何可能引起注意的痕跡。怎會那樣做?

“何止,我覺得他是個夠膽的,他既然能引得紀閣主欣賞,說不定真的有能讓霧山信任的籌碼!”

“說得沒錯!殺戮宴那麽嚇人的陣勢,讓他自己挑一把殺他的刀,他不僅挑了、還笑著挑了、還挑了一把割起肉來最疼的!”

“這膽魄,二十六家裏也沒幾個能比得上吧?”

禦澤的喝酒的動作一頓,口中酒香無味,幹脆放下了酒杯。

“還有呢!他當時把刀在手裏轉了一圈,那個動作,沒跟著正經仙門好好練過幾年刀法的,做不出來......”

“最震驚的難道不是,他當時還說了一句‘來吧’,滿臉平靜說的這兩個字!咱們都嚇傻了好嗎!霧山估計也沒見過這樣的,好奇吧!才見了他。”

“嘖,滄瀾門的修士,沒跑了。”

“確實,不是第一仙門出來的,真沒這個膽子......”

禦澤越聽臉色越陰沉。事情遠沒有江月白告訴他的那麽簡單。

他回想起那夜自己問到幾個問題時,江月白的語氣極為反常地模棱兩可,回答得猶疑不定,似乎在有意地模糊回避什麽。

江月白在瞞著他什麽?

禦澤仰頭咽了最後一口酒,沒心思再聽周圍人侃天說地,思緒不寧地離開了酒桌。

周圍摩肩接踵、人影幢幢,禦澤卻覺得走在無人之境,隻能感到冷冽寒氣,凍得他渾身發抖。

他平複了下呼吸,發傳音密語給江月白:“哪呢?”

江月白回得很快:“頂層吹風。”

禦澤聽到江月白溫和的嗓音,覺得又從寒雪之境回到了溫暖春風裏。

他抹了把嘴角酒液,歎了口氣,在晚風裏搖了搖頭。

大抵是自己想多了。

禦澤回了傳音:“我去找你。”

江月白說:“別露真身,霧山也在。”

禦澤收回了準備登梯的腳:“那我不去了,屋裏等你。”

......

雲船頂層沒有擁擠的人潮,是最開闊、最適合吹風觀月的地方。

霧山站在船頭,明亮的月色將他籠罩在光暈裏。

侍從一路快步走上前,在他身後說:“公子,又有幾個麵生的修士想要買票登船。”

霧山嗓音很陰沉:“還是二十六家的嗎。”

“不是,她們沒有易容。”侍從搖頭,“是一個女修,帶了幾個女弟子,說她們是從隕辰島來的修士。”

“隕辰島。”霧山的嗓音微微變了變,問道,“是琴修?”

“是的。”侍從回答。

這次,霧山沉默了片刻,才道:“就說船上位置滿了。”

侍從訝異地抬頭,而後低頭領命:“是。”

江月白掐了隱身訣,站在船尾的風裏,靜靜注視著霧山的背影。

等到傳話的侍從走遠了,他才撤了隱身訣,弄出了些動靜,裝作剛離開酒會、從樓梯上來的樣子,語氣帶著微醉:“公子辦的宴會那麽奢華,公子自己怎麽從來不去。”

霧山轉過身來,背光而立。嗓音和月下身形一樣被風吹得飄忽,顯得極輕:“人多的地方,殺手也多,我怕有人想要殺我。”

與方才和侍從對話時的陰沉語氣完全不同。

江月白似乎絲毫沒有覺得有何不妥,走近了些,周身的酒氣微微飄散:“有人要殺你,那就還手啊,公子沒有本命兵器嗎。”

霧山停頓片刻,說:“沒有。”

江月白:“為什麽?公子應該挑一個最順手的兵器,比如刀、比如琴、比如弓......”

“或者劍。”

江月白說著,從腰側抽|出了一把劍!

劍出鞘的寒音未落,無數近衛已瞬時簇擁上來!

頃刻之間將江月白團團圍起!

霧山擺了擺手,讓他們退下。

“劍很好。”霧山說,“但我不喜歡拿劍。”

江月白:“試一試。”

霧山沒有接:“我從前拿過十幾年的劍,可我拿不好劍。”

“拿不好?”江月白口吻隨意地問,“是師父沒教好麽。”

剛退開幾步的近衛們紛紛腳步一頓,再一次想要上前!

他們從未見過說話如此大膽的人——以前敢提起霧山公子師父的人,不論是有心還是無意,無一例外都死得很慘。

但霧山這次沒有生氣,反倒順著對方的話,說道:“也許吧。師父教的東西太難了,我總是學不會。”

江月白:“原來是這樣。那我教你幾個有意思的。”

周圍的近衛皆瞠目結舌,誰敢用這種語氣對霧山公子說“教你”這兩個字?

但霧山沒有比“殺”的手勢,他們不能有任何動作。

江月白將劍柄遞到了霧山的手邊。

霧山指尖碰到冰涼的劍,猶豫了一下,伸手接過了劍柄。

江月白走近幾步,握住了他的手背。

霧山明顯很抗拒這種接觸,整個人周身靈場都微寒了幾分。

但江月白卻像什麽都沒意識到似的,直接帶著他的手翻腕——

長劍破風而出,在兩人背後飛快轉了兩圈,繞過手臂,重新收回身前!

銀白的劍刃在夜色裏剪碎星光,又將星辰的碎屑灑向風中。

仿佛江月白手裏的劍,不是劍,

而是漫天星月夜色。

霧山聽著風中的劍鳴:“這是什麽招式。”

“什麽招式都不是。”江月白在他身後說,“背劍花雲劍,花架子。你師父沒教過吧。”

霧山搖了搖頭,低聲道:“我師父從不這樣用劍。”

“可惜了。”江月白笑道,“這樣的師父太無趣。我再教你一個。”

江月白指腹輕輕蹭了下霧山的拇指,示意他手指放鬆,而後將手中劍拋起,帶著他的手反握住,單手從身前繞到身後。

晚風此刻忽起。

雲船頂端飄揚的藍旗陡然聲獵獵!兩人長發在這瞬間隨疾風飄揚。

江月白手中劍繞的圈還沒結束,直接削去了二人的飄起的發尾!

遠處的侍衛們都睜大了眼睛——

被斬斷的碎發在風中散開,飄飄搖搖,像無數盛著月色的螢火小船,慢悠悠地繞著兩人旋轉下落。

“撩腕花點劍。”江月白周身的風都帶著醉意,嗓音卻淡淡,“失誤了,幸好隻削了頭發。”

霧山並沒有動怒:“失誤了才好看。”

江月白從側後方看著他蒙眼的緞帶,在他耳後問:“你能看到麽。”

霧山緩緩說:“能感覺到。”

“多謝公子誇獎。公子要是想學,隨時來找我。”江月白一手提劍,一手撩起額前亂飛的碎發,和霧山同站在船頭,望著遠處逐漸靠近的靈海,醉意迎風,“沒剩幾天時間了。”

說完,江月白最後看了一眼身旁人的側顏,轉身離開了雲船甲板。

待走入樓梯轉角的陰暗後,他臉上所有的醉氣都消散得一幹二淨,腳步微停,而後轉身走下了頂層。

滿甲板的近衛侍從麵麵相覷。

他們彼此相視,又齊齊看向主人——他們實在不能理解,霧山公子為何會縱容一個人來此發瘋。

“公子,”一個侍從試探地請示道,“他......”

霧山搖了搖頭,低聲說:“不用管,喝醉了而已。”

他們聞言更加震驚。

喝醉了不是可以這般冒犯的理由,以往在霧山公子麵前失禮的人,無論出於什麽原因,都絕不可能這樣毫發無傷地離開。

公子這次居然......還幫對方找理由開脫?

“你們都下去吧。”霧山說。

近衛侍從都不便再說什麽,紛紛領命退下。

船頭月下隻剩霧山一個人。

他看不到月,但他能感到今晚月色很好。

他明白了為何易寶雅會那晚,紀硯會直接撩開簾子保這個人。

因為這個人身上,有一絲若有若無,說不出的感覺——和那個人的相似感。

修真界有無數北辰仙君的崇拜者和模仿者。

有數不清的修士模仿北辰仙君的言行舉止、模仿北辰仙君出劍彈琴的動作、模仿北辰仙君說話的口吻語氣......

他們模仿得一板一眼,認真嚴謹,不放過每個細節。

可這個人和那些修士不同,他似乎在模仿,又似乎沒有。

他說話的口吻和北辰仙君沒有半分相似。北辰仙君說話從來沉穩有度,絕不會如此借醉張狂高調。

用劍的姿勢也沒有半分相似。北辰仙君的劍從不會有任何多餘的花哨動作,永遠都是直取目標,劍花隻是不經意的一帶而過。

明明哪裏都不像,為何偏偏有一絲相像的幻覺。

霧山的指節握緊了冰涼的欄杆。

冰冷的東西能讓他清醒。

他想念的人,早在九年前的血海明月下,在他雙眼最後還能看到的前一刻,在他懷裏——

一寸一寸魂飛魄散。

屍,骨,無,存!

他在冷風中深吸口氣。

大概是快要到靈海,他心情愉悅,才會可笑地覺得那些拙劣的模仿者有那個人的影子。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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