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冰泉水

因由果報,命中注定

這世上最好的月夜......

可這世上每夜的晚風, 都是一個味道。每夜的明月,也都是萬古以來的同一輪明月。

年年望相似,並無什麽真正的區別。

何來“最好”之說。

“如何好的月夜。”江月白問了剛剛對方問的問題, “彎月還是滿月?”

霧山喝了杯中的冰泉水,嗓音有些微啞:“不記得了。”

“不記得了?”江月白笑了一下, 也垂眸端起杯盞。

杯中冰泉本無色, 卻在月光下被染成遠方雪山的顏色。

江月白抿了口冰泉,“所以, 你根本沒有看那夜的月,對麽。”

霧山很久沒有說話。

一個讓霧山稱為“最好”的月夜。

他卻沒有看月。

那在看什麽?

江月白沒有再問, 因為無需再問。

這世間美景大同小異, 不過微風吹雨、碧水環山、淺雲追月......

哪一種都很美,但哪一種都算不上最美。

唯有在這些風雨中雲月下, 見到了想見的人。

江月白仰頭喝盡了杯中冷泉, 放下杯子, 道:“雪山冷泉一滴難求, 今夜多謝霧山公子款待。”

霧山指尖觸到裝著冰泉的銀壺, 向著江月白的方向推了推, 示意對方可以繼續,問道:“仙長從前沒喝過這個?”

“‘仙長’不敢當, 我隻是個普通修士。”江月白沒有推脫, 拿起銀壺為自己又倒了一杯, “滄瀾雪山的冰泉水不是人人都能有資格嚐的,就算是雲掌門本人, 恐怕也沒喝過幾次。”

他的前半句話是假的——越強調自己是“普通修士”, 霧山便越會覺得他不可能“普通”, 才越能相信他拿出的籌碼。

但後半句話是真的——滄瀾雪山的冰泉珍貴萬分, 連十八峰峰主都沒有資格這般奢侈地拿來做飲品成杯喝。了解這個門內規矩,更能驗證他的來處不假。

霧山靜靜聽完他的話,點了點頭:“的確難得,我用了很多珍寶才換來這一壺。”

“公子要這些冰泉做什麽?”江月白道,“以公子的修為,不差這幾口冰泉水。”

滄瀾雪山的冰泉可以浣滌靈脈,疏通四肢百骸經絡,讓靈息更加順暢地匯聚丹府,幫助修者鬆動瓶頸,甚至直接突破。

仙門中傳言,霧山體內的傷可以借冰泉療愈,所以才用靈息花露換冰泉水。可江月白很清楚,雪山冰泉隻能滋養健康靈脈,若體內真的有傷,服用冰泉水隻會痛上加痛。

“是啊,提升修為,不差這幾口冰泉水。”霧山的指腹繞著杯沿摩挲,“我隻是喜歡這個味道。”

江月白動作一頓。隻是喜歡這個味道,就把滄瀾門的頂級珍寶拿來當水喝?

這筆交易也太不值得。不像是慣會做交易的霧山公子應該做出的事。

但江月白沒有追問這個問題。

月夜吟冰泉,本就不是月夜飲冰泉。

隻是兩個戴著麵具的人相互試探。

他引導對方去想一個錯誤的答案。

免不了對方也在以如此之道待他。

有關交易,無關真心。

信任隻需三兩分即可。

多了顯得殷勤過頭不懷好意,少了又不值得冒險一程。

此刻恰到好處。

江月白從桌後起身:“時候不早了,我先回去休息了。”

霧山沒有留客,隻點了下頭。

江月白走過霧山的身側,腳步微微一頓:“對了,公子的信物何時給我,我何時便將靈海的地圖交給公子。”

霧山的側顏蒙著海上月色。

似乎在聽,又似乎沒有在聽。

“雅會過後,二十六家應當都坐不住了,此刻寸陰必爭,勝者贏在時間。”江月白說,“我們最好明日就啟程。”

他在其他事情上顯得興趣無多,但必須在唯一的目的上步步緊逼——這樣的表現,才算一個合格的生意人。

他其實並不指望霧山真能把靈花交給自己。

但這幾句話必須說到。

“我今夜就可以給你。”霧山在晚風裏開口。

“今夜?”江月白轉過了身。

“現在。”霧山道。

冷風習習,吹得空中輕雲移位,遮住了月色。

但雲船上並沒有變得陰暗。

四周圍欄尖頂的夜明珠光暈靜謐,好似顆顆墜星,圍繞雲船閃爍。

霧山從懷裏拿出了一個圓盒,遞向旁邊。

江月白伸手接了過來。

圓盒很涼,不像是被貼在胸前存放的東西。

遞盒的手也很涼,不像是有靈脈遊走的手。

江月白的指尖極輕地碰到了霧山的指尖,隨即便很自然地收了回來。

像是根本沒有注意到這個觸碰。

圓盒打開,靈光若輕煙,順著盒子邊沿向下流淌。

潔白的花瓣仿若絲綢,安靜躺在盒中,散發著柔和靜謐的靈息。

但隻有半朵。

江月白神色微微一變。

並非是因為此花隻有半朵,而是因為,這朵花上的靈息——的確是,極品靈息。

沒有半分虛假,亦沒有任何毒蠱的沾染。

“這花......”江月白抬眸看向霧山。

不論這花究竟是不是如傳聞所說是在靈海中浸泡過的靈花,都真真切切是帶著極品靈息的花。

難怪滄瀾門和二十六家都對“仙人贈靈花”的傳聞深信不疑。

因為就連他也看不出這花的問題。

先用極品靈息騙過所有修士,然後等到他們放下戒備、吸食上癮之後,墜子裏的東西卻神不知鬼不覺變成了蠱毒......

這手段高明。

也殘忍。

江月白合上盒蓋,語氣如常地問完了上句話:“這花為何隻給我半朵。”

霧山低頭倒著冰泉水,手很穩,沒有灑落一滴,輕聲說:“剩下半朵,我用來維持生命,都給了你,我就灰飛煙滅了。”

江月白眉心微蹙。

霧山說的每一句話,語氣都朦朧得捉摸不透。

但每一句話,卻也都像是真切得毫無保留。

他第一次見麵就毫無遮掩地說藏金琉墜是蠱,霧山沒有否認。

他懷疑靈花是假的,可霧山此時給他的花是真的。

他問為何隻給半朵,霧山竟直接告訴了他最脆弱的秘密。

到了此刻,他似乎沒有理由再不相信對方的話。

他要的這個信物,遠比想象中分量更重。

江月白將圓盒收進懷裏,口吻隨意地問了句:“公子這麽信任我,不怕我的地圖是假的?”

霧山給他的靈花,他能當場分辨出真假;但他給霧山的地圖,隻有親自去過才知真偽。

這交換,看似對等,實則不對等。

可霧山沒有被這句好似“出爾反爾”的問話惹怒。

他的回答很簡單:“是真是假,我都願意試一試。”

江月白動作一停。

哪怕是假的,也願意試試......

世上沒幾個人會這樣做,更何況是與仙門勾心鬥角的聰明人。

除非是渴望到別無選擇。

隻有陷入絕境走投無路的困獸才會做這種嚐試,哪怕知道很有可能是欺騙、哪怕知道前路盡頭很可能是失敗......

還是會選擇接受籌碼,來換一絲渺茫希望。

江月白後退了幾步,重新坐回了桌邊:“公子這般渴求靈海靈息,為了什麽?”

霧山道:“你要分走一半的靈海靈息,你為了什麽。”

江月白直白道:“為了做出一把好劍。”

霧山挑眉,似乎對他這樣爽快的答案很滿意,也回答了問題:“為了救一個人。”

這次江月白很久沒接話,沉默片刻,才道:“救什麽人,值得耗盡靈海。”

霧山回答:“一個離世很久的人。”

“雖然有些話聽起來逆耳,但我還是想勸公子一句,”江月白說,“人死難以複生。就算你耗盡天地之間所有靈息,也很有可能救不活那個人。”

“不會的。”霧山嗓音很輕,但語氣卻堅定,“我能救活他。”

江月白還要再說什麽,霧山忽然抬起手,撩開了自己的袖口。

江月白垂眼看去,頓時微怔。

對方的小臂上竟然遍布著縱橫交錯的血痕傷疤!

紅紫淤青數不勝數,有的已經結了深褐色的痂、有的還在隱隱滲血。

“你......”江月白呼吸停滯。

“這朵花,可以使人起死回生。”霧山緩緩說,“隻可惜我要救的人魂飛魄散,要養出新的花魂給他做魂元。此花靈邪參半,能釋放純淨的靈息,但卻要吸食痛苦和鮮血......”

江月白震驚地看著對方手臂上那些猙獰可怖的傷痕——流血的傷口如同緩慢爬行的毒蟲,延伸到衣衫深處看不見的地方。

“每夜我都會在身上割出數十道血口,年複一年,已有成百上千道,可一個人的痛是有極限的,花魂的花芯怎麽也生不出來。”霧山一字一頓地說,“所以,我要用,全天下修士死前的痛,來養成花魂。”

江月白半晌沒說話。

修士們已經被霧山做成了吸食靈海的工具,到時蠱毒一動,不僅全部靈海靈息都會匯集到死生之花裏、修士們被吸幹靈氣而死的痛也會匯集到死生之花裏!

“嚇到你了?”霧山輕聲問。

沒聽到回答,霧山放下袖口,慢慢摸到酒杯,端起了冰泉水。

“公子喝滄瀾雪山的冰泉,不是為了鎮痛。”江月白開了口,“而是為了讓自己更痛,對麽。”

“痛這種感覺。”霧山端杯的手微停,“其實很讓人上癮。”

江月白深吸口氣,低聲說:“我知道了。”

寒風吹霧散,月光重新灑下雲船。

江月白站起身,快步離開了雲船甲板。

霧山能對自己下那麽狠的手,當然也能對其他人下更狠的手,方才的一切就是在告訴他:

這件事,沒有任何人能阻攔。

* * *

三界變天。

從萬裏無雲,變作日星隱曜。

雲船不再藏匿靈氣,光明正大地駛出海上仙山。

所到之處,遮天蔽日,在蒼茫大地投下恐怖的巨影。

靈息四溢的陰影緩緩飄過崇山、越過江河,從仙門各家福地的上空經過——在仙門禁製的透明結界上留下萬眾矚目的遺痕。

無聲的雲船如驚雷有聲。

短短幾日,剛從百妖山返回的修士們已經重整了隊伍。

各家仙門都傾巢出動,沿著雲船走過的方向追趕。

他們急躁不安。

但也激動難耐。

仙門各家原本以為滄瀾門會第一個造出雲船,向著靈海行進。

他們已經暗中盯了滄瀾門許久,時刻準備跟在滄瀾門後出發。

誰知最先出現的竟是霧山公子的雲船!

修士們訝異,但也更加篤信。

訝異是因為,霧山已有“靈海浸泡三月的靈花”,似乎對靈海的欲|望沒有那麽強烈,結果卻是第一個前去靈海的。

篤信是因為,霧山既然有仙人所贈的“靈海浸泡三月的靈花”,想必他才是真正知曉靈海方位的人。

空中移動的雲船遮住了星辰日月,散發著明珠般的光暈。

各家修士們仰頭遠望,千百萬人跟著這輪新生的太陽奔逐——

無數人影或成群或三兩,散落在山川、在河流、在沙漠、在各個地方......但都向著靈海所在之地匯聚。

如此天地奇景,史上未曾有過。

大地因為行人聚集而震顫,天空被各類飛行法器攪得雲雨翻騰。

似乎在迎接一場比任何仙門雅會都更大的盛典。

江月白站在雲船船尾。

夜色正深,烏雲翻滾的天際無星無月,隻有雲船破風綻開靈光。

高處寒風勁猛,他背風而立,看見自己倒飛的長發和衣擺,看著遠方修士們的隊伍在大地盡頭化作看不清晰的黑點。

狂風吹得他心弦微顫。

原來世間因果,互為因果。

他九年前離開此間人間,為了救此人間。

可早在九年前第一件藏金琉墜現世,勾起世人對靈海之欲,一切皆已成定局。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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