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終曲(一)視若神明
謝扶玉此時正帶著宮流徵, 蹲在一處仙山山頂俯瞰大地。
宮流徵感受到身在高處,往前微微挪了半步,前腳掌懸空的感覺讓他頓時把腳收了回來, 欲言又止道:
“姑娘,你……你將我強擄到這兒,是打算做什麽?”
六界分布各有位次。
神界居於天空之上,仙門則居於飄渺高聳的仙山之間,再往下,則是活在陸地與林間的人類與妖獸, 往暗處走,便是魔界與鬼怪。
他們所處的山頭不偏不倚,正好可以將人間與妖界盡收眼底。
謝扶玉並未見眼下有什麽異樣, 稍稍放下心來, 隨口問道:
“當初我們在畫卷中的時候, 你是局外之人, 你可曾見過那幻妖的樣貌?”
說著,微微瞥他一眼,突然看見他覆在眼睛上的白綾,自知失言。
“抱歉,我不是那個意思……”
宮流徵輕笑:
“無妨。我雖不可視物, 可我能摸出墨痕, 所以, 姑娘與江小兄弟在畫卷中發生之事, 我尚且略知一二。”
“至於幻妖……”
他抿了抿唇,沉吟道,
“其實在畫卷之中,它亦沒有實形, 不過,我留意到了你們打鬥時的細節。”
謝扶玉當即被他吊起了興趣:
“說來聽聽。”
他在絕音穀一向被人看輕,如今感受到謝扶玉炙熱的目光望過來,略有些不好意思,生澀道:
“這是作畫者的習性……比如,你的劍氣揮向它時,除了被它抵擋的那部分,也會揚起地上的風沙與草木。”
“我明白了!”經他一點,謝扶玉豁然開朗,“也就是說,你可以依從畫卷中的環境,推斷出它的大致方位?”
“嗯……隻是大概。”他輕輕點頭。
“那若是我與它纏鬥之時,讓你畫出那些受它影響下的草木飛石,是不是便能將它……也扯入畫中?”
謝扶玉的語氣有些急,似乎迫切地想得到一個答案。
宮流徵從未設想過這種方式,擺擺手道:
“不妥。”
“為何不妥?”
“姑娘也知道,當初的六界異誌,實為吸入姑娘的魂魄,讓它附著在畫中人身上,縱使畫中人身死,姑娘也會安然回到現世。可我的畫卷,與六界異誌不同,是以人身入畫。我若將姑娘與它纏鬥的場景畫出來,那麽入畫的可不隻有幻妖,還有姑娘你。屆時,你孤立無援,一人麵對如此強大的邪祟,萬一有什麽三長兩短……”
他有些為難。
“宮公子,我正希望如此。”
她自興奮中抽離出來,語氣漸漸變得堅定。
“或許你沒有見過它作亂的場麵。幻妖本就因欲望而生,故而極善於利用人性的弱點,若再把它放出來,不論是人間還是妖族,幾乎都是滅頂之災。”
仙妖之界一向是禁區,宮流徵鮮少踏出絕音穀,確實不曾見過當年之景。
可他卻也隱隱知道,那一次圍剿,穀中少了多少精英同門。
他有些拿不定主意,道:
“你讓我考慮考慮。”
她微微一笑,未置可否,隻接著道:
“這處山頭,可以俯瞰人間妖界之景,你盡快熟悉此處的花草山石,若有異象,我會努力將幻妖引到這兒來,屆時你若願意,便將我們畫入畫中便是。不過你要切記,不要被它操控了心智。”
宮流徵一愣:
“原來姑娘的每一步,都早做好了打算。”
她微微欠身,目光落向天山雪林的蒼茫白雪間。
從她知曉幻妖是陸離剝離出的欲望那刻,她便下了決心。
不想讓江陵與師父重蹈覆轍是一方麵,而另一方麵,她自小受到的教導,便是除殲扶弱,又怎會看著陸離道貌岸然,操縱幻妖,罔顧天下蒼生。
搖光不是神界最好的繼承人。
他該是神族最好的執權者。
權力本該是奉獻者善待眾生的工具,而不該是野心家高高在上的輔佐。
她要親手將她敬重的師父托至雲端。
她摸了摸腰間的乾坤袋,沒了無涯壺,總顯得有些空。
她離開的時候,特意把裝著搖光的無涯壺,留在了江陵的洞府裏。
想起江陵,她按了按太陽穴。
他醒來後,定會以為自己是假意迎合,好哄騙他,再將他甩開的吧?
這樣也好。
萬一她真遭遇了什麽不測……
她甩了甩頭,將這些紛雜的思緒甩至腦後。
三日了,整整三日,天地間一片祥和,幻妖仿佛已經失了蹤跡。
一陣困意襲來,她剛眯了眯眼睛,卻見人間界的一處小角落升騰起一片黑霧。
她陡然清醒。
“是幻妖。”
宮流徵的手抓在腰間的玉筆上,不由得緊張了一下:“在哪兒?”
“人間的一處荒蕪之地。”她蹙著眉心道。
她曾想過萬千種可能,卻獨獨沒想過幻妖降世在如此偏僻的地方。
“為什麽不是天山雪林,也不是人間京城?理應這些地方,才會更為轟動才是啊?”
宮流徵疑惑道。
“嗬,他可舍不得。”她冷笑一聲。
“宮公子,你自己多保重。”
謝扶玉留下這句沒頭沒尾的話,便禦劍離去。
修士修煉時,本就需克製自己的欲望,可生而為人,限製卻少了許多,故而幻妖操縱起人的心智時,便更為容易。
謝扶玉禦劍趕到此地時,黑煙已經散去,僅剩燃燒著的斷壁殘垣和零落滿地的屍骸。
血氣衝天,她看著裹著血衣的骸骨,已經引來了食腐肉的飛鳥,發出陣陣淒涼鳴叫。
她閉了閉眼睛,便禦劍往城外走。
此地不比妖仙之界下有禁製,總有人渴望求生,趁亂逃出去。
沒走出幾裏地,便果真瞧見幾人慌慌張張地奔走,那些人瘦弱不堪,卻又無比恐懼,想來正是從那座小鎮中逃難而出。
她忙趕上去,橫劍將他們攔下。
“各位大哥,你們行色匆匆,是遇上了什麽事嗎?”
倏然見到外來者,這幾人被嚇得不輕,一屁股跌在草地上,卻又連滾帶爬地往另一個方向跑。
她瞧了瞧身上的藍色大袖,幹脆謊報身份道:“在下道盟七劍閣首席大弟子,受道盟之命,前來捉拿邪祟。”
幾人聞言,紛紛停下,略帶遲疑地望著她。
見她從劍上跳下,將利劍收入劍鞘之中,並沒有殺他們的意思,便稍稍放下心來。
其中一人大膽些,率先開口道:
“道,道長!不是邪祟,是妖,是妖禍亂人間!我們幾人外出,剛回城門口,便瞧見他們,他們在互相殘殺!然而天上卻立著一隻殘暴醜陋的妖物,在哈哈大笑……我們掉頭便跑,它,它留意到了我們,便,便調轉方向,朝我們襲來,有兩人被他拖了回去,我們拚命跑,跑進山林裏,這才撿了條命來!”
幻妖明明沒有實形,為何要化身成妖物?
它為什麽要選這樣一個邊陲小城作亂……
那它的下一個目的地,又會是哪兒?
她的心裏有些亂。
“呀,大師姐,你在這裏呢?真是讓師弟我一頓好找。”
這聲音……
她猛地抬眼,卻見江陵悠哉悠哉地從一旁的林子中走出來,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她摸了摸鼻子,莫名有些尷尬,微微往後退去幾步。
江陵並未與她說什麽,反倒先笑嘻嘻同那幾位逃難之人遞出一大包鼓囊囊的錦囊,道:
“這些銀兩你們拿去,走得遠遠的,往越富庶的地方越好,記住了嗎?”
比起謝扶玉無關緊要的慰問,顯而易見,這些銀子來得更為及時。
幾人對視一眼,收下銀子,忙跪在地上同江陵磕頭:
“謝謝青天大老爺,謝謝青天大老爺!”
“起來吧。”
江陵對於人類的大禮有些不習慣,手忙腳亂地攙扶,待幾人背影消失在小路盡頭,他側首望著謝扶玉:
“阿姐沒有什麽要對我說嗎?”
說什麽?
說她睡完就跑?始亂終棄?
這可不興說啊。
她輕輕瞥他一眼,輕歎一聲,往前路走去,裝傻轉移了話題:
“狐狸,你這是害了他們。”
“謝扶玉!”
他立在原地,幹脆喊了她的名字,本蘊著怒火,卻見她轉身朝自己遞出手來,火頓時消了大半,忙牽了上去。
他握著掌心的溫軟,莫名覺得有些委屈。
“我見人間界出了事,就知道在這裏定能找到你,我奔走趕來,你開口說的第一句話卻……”
他話還沒說完,側臉頓時落下一個如蜻蜓點水般的吻。
他心如擂鼓,偏過頭去,卻見她彎彎眼睛,露出一個清淺的笑。
他的心一軟,這下連委屈也煙消雲散了。
江陵,你真沒骨氣。
他一邊腹誹著自己,一邊將她的手握得更緊些。
沒走多遠,他便在林間嗅到一陣血腥氣。
“跟我來。”
他們循著血腥氣找去,見正是方才那幾個逃難而出之人的屍體。
隻是少了一人,銀子也不見了。
他蹲身探了探其中一人的鼻息,又查看一番傷勢,皆是被一旁的石塊砸了後腦而死。
他抬眼看著她。
謝扶玉卻並不意外。
“人間界有句俗語,叫不患寡而患不均。那幾人骨瘦如柴,平日裏生活定不富足,你陡然給他們那麽多銀子,起了貪念,也是常事。”
她自己說著,卻愣了一瞬。
“骨瘦如柴,生活貧困……狐狸,我好像明白了些什麽。”
她眸子亮了一瞬,小跑兩步來到他身前,捧起他的臉,又在額頭印下一吻:“多謝你。”
吻罷,她懸著的心終於稍稍落了落。
狐狸一向很好哄,這下應該徹底哄好了吧?
江陵雖覺得有些莫名其妙,但這莫名其妙的獎勵卻真的很不錯,他沉浸在接連的兩個輕吻裏,唇角不自覺勾起,一開始似笑非笑的譏諷也化成了繞指柔,問道:
“你明白什麽?”
“我陷入了誤區。”她道,“這幾日,我一直想著,幻妖會再侵襲天山雪林,現在才明白,一開始玉淩煙帶著那些怨靈突襲妖界,便是陸離設局的開端。”
狐狸的湛藍眸子耐心地注視著她,看她神色慎重地分析著。
“那日,玉淩煙並非是想真的滅了妖族,隻是來試探妖族的布防……試探清楚,便可將布防圖畫出,交給陸離,卻被我強行插了一腳,險些喪命於妖界。”
“今次,他拿人族動刀子,卻故意命幻妖變幻出妖獸的模樣,又刻意放走了這些人,就是為了讓他們把妖族屠城之事散播出去,如此一來,妖族與人族的仇怨便又深一層。”
“可他偏偏挑了邊陲小鎮,是因為神仙本就受人族供奉敬仰,若是拿富庶州府開刀,反倒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挑選這種苦寒之地,隻因這其中之人本就對他們沒多大用途……”
她越說越寒心,最後越發篤定:
“陸離要幻妖禍亂人間,鬧得越大,知者越多,便可以借六界之名,合各界之力,共同討伐妖界,穩穩置勢力不弱的江山月於死地。”
江陵點點頭。
“是啊,這便是我為什麽要給他錢財的原因。”
謝扶玉陡然醒悟:“哦!我知道了!難怪你提醒他們往富庶的地方去……是因為幻妖作亂的下一個地點,便是另一個窮苦的鎮子?”
他露出讚許之色,又指了指地上的屍首,猶豫幾番,終是坦誠道:
“若他們當真將此事栽贓給妖族,散播得人盡皆知,對於天山雪林來說,便是一場浩劫。隻有這樣……死人會閉嘴,拿錢的那個人,自然也會閉嘴,因為他一旦說了,便解釋不清這些銀錢的來源,反倒是給自己添麻煩。”
謝扶玉靜靜聽完,心中有些感慨:
“能殺人兵不血刃,狐狸,我難得見你這般。”
她一向覺得他如同一隻時刻跟隨著自己的影子,可如今細細想來,他卻從來不是影子。
他所走的每一步路,都有他自己的考量,而她,就是他經過萬千考量後,堅定選擇的答案。
他反握住她的手:“阿姐是在怪我嗎?”
她搖搖頭:“立場不同罷了,我怪你做什麽?是神族舍棄他們在先。”
說著,她抬起眼,凝著他眼中自己的倒影。
“不過,狐狸,這也是我從不肯全聽全信師長的原因。”
她難得認真地與他剖白自己。
“我始終覺得,若總把他人當成信仰,便是把自己的命運交到了他人的手上,若是他憐惜你,你便是他閑來無事時逗弄的跟寵,若是她利用你,你便是他手中不分是非的一把刀。所以,我一向覺得,眾生平等,無分貴賤。受辱時當不屈,遇災時當不餒。不向豺狼虎豹獻媚,若一定需要尋求一個信仰,不如隻視自己為神明。”
他的目光始終專注在她身上,聲音壓得很低,像是在與她說悄悄話。
“可我偏偏視你為神明。”
“你……”
她正要氣鼓鼓地反駁,卻見他把她往懷中一帶,草木夾雜著雪氣頓時席卷了她的嗅覺。
她的發絲被風吹起,像是平日裏在撓他的下巴。
他閉上眼睛,抵著她的發頂道:
“阿姐就是我的信仰,我心甘情願地把命運交在你手上,你視我為閑來無事逗弄的跟寵也罷,視我為你手中可以利用的刀也罷,我都心甘情願。隻因我相信阿姐,心悅阿姐,所以,你別總是習慣自己攬下一切,讓我陪著你,好不好?”
落日的餘溫透過樹葉灑下來,照得她臉頰有些熱,她環著他的腰,下意識地揪了揪自己的手指,心虛道:
“你都知道了啊。”
“我猜到了。”他沉聲道,“在我知道你帶走了宮流徵後,我便開始思考幻妖會去往何處,有它在的地方,你必然會出現。”
“那你說,它之後會去哪兒?”
“開山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