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落子無悔(三)
謝扶玉禦劍去了離天山雪林最近的人間界。
先是找了家錢莊, 將身上的靈石兌換成了人間用的銀錢,而後緩緩走在長街上,看著四周琳琅滿目的店家, 待走到一間成衣店前,駐了足。
店掌櫃是個頗有眼力見的,見她身上的紅衣衣料不凡,便笑意盈盈地自櫃台後繞出了門外,熱情道:
“客官想買什麽衣物?我們這兒應有盡有!”
她淡淡地笑了下,隨著掌櫃進了門。
鋪子不小, 各式各樣的布料和成衣應有盡有,她剛把手伸向自己一貫喜歡的碧色,卻在瞥見一旁的淡藍時瞬間改了主意。
七劍閣的門派服飾便是藍色的。
她雖喜歡碧色, 但與師父相伴的二百年裏, 更多時候卻是穿藍。
“老板, 就選這件。”
她毫不猶豫地付了錢。
劍魄歸位, 那麽湮滅於仙妖之界的搖光,魂魄很快便會重聚,蘇醒。
拂華落在仙妖之界的那顆巨樹旁,她跳下劍,站在樹旁靜靜地等。
沙漠裏一片寂靜。
似乎自上次她離開, 幻妖也隨之不見, 那些終日堆積的白骨悉數消失, 河上的薄霧散去, 露出清澈且潺潺的水流。
搖光走出那顆巨樹的時候,仍舊有些恍惚, 卻一眼瞧見了遠處等著他的那個姑娘。
“阿玉。”他驚喜地喚出那個名字。
女子並未如從前一般俏皮地奔向他,隻是靜靜立在遠處, 笑容清淺,彎了彎眼睛。
“師父,好久不見。”
她果然變了許多。
搖光眸中劃過一絲失落,卻想起他的一縷魂魄被鎖在畫卷中時的那些過往。
是啊,已經過去很久了。
雖然漫漫時光對於修道者而言皆是須臾,可一連串的遭遇與變故,從來都是改變一個人生命軌跡的重要時機。
可他卻錯失了她後來的所有。
他踱步至她身前,小心問道:
“你……集齊了七星劍魄?”
“嗯。”她點點頭,深吸一口氣,“從你那日把我鎖在七劍閣,而後獨身一人前往仙妖之界,再也沒回來的那刻,我便發誓,無論如何也要找到你。”
“後來,天樞閣主將劍魄盡失的七星帶回閣中封存,我便趁著仙盟大典,哄騙了守著劍閣的師弟們,偷偷溜進去盜劍遠走。”
她眼眶有些酸,垂下了方才望著他的目光。
“師父,我常常想,若是當年沒那麽任性,依照你的性子,你定然不會插手管那件事。這麽多年過去了,救回你已經成為了我的習慣,可以說,我是在替你而活。”
“還好我做到了。”她釋然笑笑。
他微微蹙起眉心:
“不是這樣的,阿玉。縱使你不與我說那番話,我終究不能置幻妖於不顧。”
“這世上,除了半神半妖的血脈,沒有人能封印它,隻有我與江陵做得到。江陵雖然也有神族血脈,他自幼長在妖族,散漫自由慣了,若不是因為你,他未必會來,所以我更不能視而不見。我早就知道,那場浩劫,終究注定會由我來收場。”
他像從前那樣想去摸了摸她的頭,手抬至半空時,卻又落回了身側,喟歎道;
“每個人生來的使命,便是不一樣的。”
“我從存活在這世間的那一刻起,便知道我不是隻為自己而活。”
他哂笑道,
“可我那時候年少氣盛,隻覺得為什麽讓我成為神族的繼承人?為什麽要讓我肩負起這個重擔?為什麽身為我原身的江陵卻可以自由?為什麽什麽好處他都占去了?為什麽偏偏他後來還要從我身邊搶你走?”
“所以,我那時候不願聽閣主吩咐,也不願意循規蹈矩,把你也帶得恣意放縱。”
“原來你都知道……”謝扶玉有些訝然。
“是啊,我都知道,隻是我從前從不願提起。”他微微垂眸,“可你知道我什麽時候轉變了想法嗎?”
“什麽時候?”
“天魂宗來要人,可我卻護不住你,隻能眼睜睜瞧著閣主將你丟進地牢。後來,江陵拿了忘憂散找我,獨自攬下一切,甚至願意泯滅掉你們之間的記憶,隻求保你平安的那刻,我才覺得,隻有我擔起那些責任,才能護著我想要保護的人。”
“想必江陵也是如此覺得,那時,才會先我一步到了巨樹。”
“你並不沒有造成我的死,而是我本該肩負責任的引領者,你是指引我的因,也是我想守護的果。隻有除盡邪祟宵小,才能讓天下之人平安喜樂。”
“所以那時,他來了,我也來了,這是我們應有的擔當。正如你也常常會路見不平,匡扶弱者。”
“你我的心願始終都一樣。”
謝扶玉鼻尖一酸,眼眶湧上了些許熱氣。
“師父……”
搖光環顧四周,忽地意識到了什麽。
兩人在這裏敘了如此久的話,竟都不曾有人相擾。
“等等,幻妖……”
“它跑了。”謝扶玉幹脆利落道。
搖光一聽,當即急了。
“七星呢?你給我,不能讓它為禍人間!”
“我知道。”謝扶玉抹了抹眼角,而後彎唇笑笑,往後退了一步,“可我不能給你。”
“我早有打算,師父。今天來,隻是怕今後見不到你。”
搖光蹙著眉,不由分說地朝她走去。
她一抬手,試圖對他施定身咒,可雙手卻直直穿過了他的胸膛。
她錯愕地看著他。
他笑了:
“你應當知道的,我本就是自江陵體內抽出的魂魄而生,從前的身軀,隻是一個容器罷了。”
一計不成,便再生一計。
她垂下手,果斷搖搖頭:
“你不必與我相爭,我斷然不能再眼睜睜看著你們沉寂。”
“阿玉,你將七星還給江陵,我可以回到他身體裏,再次封印幻妖。”
他正欲再勸,卻見謝扶玉從乾坤袋中拿出一隻葫蘆。
她一口氣喝光其中的酒:
“師父應當認得,這是無涯壺,能容納世間萬物。”
“你不能……”
她眸中有些糾結,卻仍是定了心誌,一字一句道:
“師父,等一切過去,你便能安心了。”
而後閉上眼睛,念起咒語。
壺口靈光大作,搖光抬袖去擋,卻仍是被吸進了葫蘆。
葫蘆裏隔絕了外界的全部聲音,搖光身在其中,什麽也看不見聽不著,隻能循著黑暗摸索前行。
謝扶玉將無涯壺收進乾坤袋:
“等風波過去,我會放你出來的,師父。”
*
她滿懷心事回了狐狸洞,已是日落西山,一彎月牙兒攀上了山頭,又害羞地躲在了雲彩後麵。
洞中未燃燭火,漆黑一片。
江陵應還在睡著。她想。
她特地放輕了腳步,躡手躡腳地靠近他的床榻,想看看他恢複得如何。
然而沒走幾步,卻被人攥住了手腕。
“誰?”
她猛地一甩,可還未甩開,一道定身咒卻落在了她的身上,而後那道清冽的聲音便響在了耳畔。
“是我,阿姐。”
方才的突**況讓她的心髒撲通撲通地跳,她立在原地,動彈不得,詫異道:
“江陵?你這是做什麽?”
黑暗中,她察覺道身後的呼吸越來越近,最後落在她的側頸上。
緊接著,一雙手臂環上了她的腰,鼻尖似撒嬌一般地蹭了蹭她的頸窩:
“阿姐去哪兒了?”
沒等她回答,他自顧自地嗅了嗅道:“衣裳似乎多了許多陌生人的氣味……”
他的手指摩挲著她的衣料,語氣中包著一絲委屈:
“與阿姐先前穿得也不大一樣。”
“阿姐,你去見了誰?”
隨著江陵的話落地,洞內徐徐燃起了昏黃的燭光,於是眼前的景象也一點一點清晰起來。
“見了師父。”她輕聲回答。
她不似在夢裏穿著碧衫同搖光嬌笑,也沒穿著紅衣對他說什麽好聽的話,而是身穿與七劍閣門派服飾一模一樣的藍。
隻是形製有些不一樣。
她早已叛出門派,哪裏還有什麽弟子服?
瞧這個顏色,定然是悉心挑選的。
她為了見搖光,舍棄了自己喜歡的碧衫,拋棄了他托赤羽為她找的衣裳,特地換了他最常見到的藍色裙子,就連平日裏隨意用發帶鬆鬆係著的長發,都束成了在七劍閣時的模樣。
他想起那個夢境,心沒由來地一滯,湛藍的眸子裏閃過一絲妒火。
“從前劍魄歸位的時候,阿姐都會陪著我,直到我醒來,怎麽今次,卻等不得了?”
謝扶玉這回卻沒有說話。
她若是告訴狐狸,自己正打算去單挑幻妖,所以今日可能是見師父的第一麵,也是最後一麵,所以想給搖光留一個最好的念想,他怕是會更瘋。
可她也不想再隨便捏個借口騙他。
於是隻能沉默。
見她不做任何回應,他眼尾染上了些紅意,雙手仍從背後緊緊地抱著她,不肯鬆懈一分,卻低下頭,用牙齒叼著她的發帶,偏頭扯開。
發帶滑落在地上,纏繞作一團,她的烏發瞬間傾斜下來。
“江陵,你要幹嘛?”她終於無奈開口。
像與她置氣一般,江陵並沒理會她,環在她腰間的手指輕輕一拽,便解開了她的腰封。
腰封帶著上麵的乾坤袋一同掉在地上,與發帶糾纏在一起。
“阿姐身上沾染了旁人的氣味,我不喜歡。”
他的動作卻仍沒停下,小指去勾住她衣袍係在腰間的暗結,動作放得極慢。
隔著衣料,他的指腹不經意地掃過她的腰,帶來一陣輕癢與酥麻。
他卻忽地停頓下來。
“你鬧夠了?”
昏暗的燭火下,她的聲音極為平靜。
可大抵隻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心跳得更快了。
他輕笑一聲。
“阿姐總當我是小孩子嗎?偏要用這個鬧字。”
此時此刻,他的聲線與平時的幹淨有些不同,帶著些低啞的蠱惑。
他的指尖微微用力,拽下了腰間的暗結,她的外袍倏然敞開,單薄的白色中衣便暴露在寒涼的空氣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