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劍閣故舊(二)

入夜,謝扶玉悠哉遊哉地跟著白師兄,來到一座燈影綽約,滿是紅綢的樓前。

她抬眼瞧了瞧高高掛著的匾額,上麵板板正正書了三個大字:藏春苑。

她古怪地望了望一臉正色的白玉璟:

“師兄,這就是你說的......線索?你真的不是聽信了誰的慫恿,想來逛逛花樓,然後特意尋個正經的名頭?”

白玉璟捏著隱身符,負手而立,周身縈繞著與此間格格不入的清直之氣,認真解釋道:

“不是的,阿玉。我們已經盯梢數日,它看似是一幢正常經營的花樓,實則奇怪得很。”

“怎麽說?”

“一連七日,這樓每晚大約招待五百多名客人,但宵禁時出來的,卻總是要少上幾十。”

“七日?這麽說,清城竟有上百位成年男子,一同與那些男童女童失蹤?”

“按理說,確是如此,可清城人界的府衙,卻從未接到過一起成人失蹤案。”

白玉璟回望她一眼,

“同門師妹昨日走訪得知,城中確有人曾消失數天,不過,最多三日,便也安然無恙地回到了家中。隻是……聽他們家人講,性情大多有所改變。”

“失蹤之人可有何共同點?”

“大多是家境尚可的人家。”

說到這兒,他略微惋惜道,

“若阿玉你當初沒有叛出師門,以你素日裏從不按閣中捉妖流程的性子,怕是早就孤身闖樓,一探究竟了。”

謝扶玉望著笙歌鼎沸的藏春苑,揉揉自己的指關節,衝他咧出一個大大的笑容:

“還是師兄了解我,我正有此打算。”

七劍閣門規森嚴,人人各司其職。

七位長老負責統領門內各項管理事務,以及與六界相互往來。

內門弟子則主要負責維係所轄地域內的安全,又需嚴格恪守“不報不管”之原則,以免擾亂六界秩序。

其中,又細化為接待,走訪,追溯,捉拿,感化等類目。

從前,她還在師門之時,白師兄負責追溯,她負責的,便是捉拿。

然而,她總嫌這一係列的流程甚是繁瑣,於是常常獨來獨往,直搗妖巢。

這樣一來,即便出生如死,功績累累,卻屢屢功不抵過,還要領罰。

自她當了散修,雖然窮是窮了點,卻發現單幹竟然如此爽快!

若非往日裏師父搖光護著她,她這個散修,怕是還能當得更早些。

至於外門弟子嘛,隻得勤加修煉,以待早日飛升。

白玉璟將一把符紙塞在她手中:“拿好,咱們隱身進去。”

謝扶玉捧著厚厚一疊符紙感激涕零。

真好啊,隨手給旁人塞符紙跟塞廁紙一般不要錢。

她心下感慨完,將符紙收進乾坤袋中,對師兄道:“咱們不能隱身進去。”

白玉璟有些訝異:“這是為何?直接進去,豈非招搖了些?”

謝扶玉上下打量一番白玉璟:“著實招搖。”

她拖著白玉璟,走進先前給江陵買衣裳的成衣店。

片刻,一個身著錦緞銀紋的人間翩翩公子白師兄,便同她一起再次站在了藏春苑前。

“為何要做如此打扮?”

白玉璟顯然十分不習慣這身衣料嬌貴的白衫。

“你傻啊?你既已知曉此處或與妖物有所幹係,不佯裝成凡人,反倒特意用符,是生怕妖物感知不到此處的靈力波動嗎?”

謝扶玉輕輕搖了搖手指,

“我看啊,師兄你就是被七劍閣教得太死板。捉妖既是為維護人間界安寧,就該從雲端仙山上走下來。深入人間,才能體察人情,一擊必中啊!”

說著,她便率先往樓內走去,還不忘回頭囑咐:

“別忘了把靈石換成銀兩!雖然靈石在人間界也通用,但一拿出來,便知你並非凡俗。你呢,就少說話,多辦事!”

“好吧。”

素來聽長輩話的白玉璟莫名覺得師妹這些年頗有進益,甚至帶著幾分長老風範。

她這些年,定是過得很苦吧……

他望著她大搖大擺往花樓裏走的背影,終於想起自己疏漏了什麽,於是趕忙出聲提醒道:“阿玉,你別忘了換男裝!”

他話音未落,謝扶玉便已來到門口迎客的老鴇麵前。

老鴇收斂了諂媚的笑容,換上一臉提防:“姑娘,您這是......來尋夫郎?”

她將一錠銀子放入她手中,擠眉弄眼道:

“您是生意人,一定見多識廣......”

說著,她指尖特意壓了壓銀子的重量,低聲道:“喜歡美人的女子,您不奇怪吧?”

老鴇自然不會同真金白銀過不去,朝她遞了個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眼風,笑著將她迎進去:

“姑娘說笑,來者即是客!”

白玉璟往日裏巍然不動的端正神情在今日屢屢崩壞,他跟著謝扶玉往雅室行去,待無人之時,驚詫道:“這......她怎麽不攔你?”

謝扶玉一掀衣擺,便坐在了室內:

“凡間有句話,叫有錢能使鬼推磨。不是說失蹤的成人都是富家子弟嗎?我若不在一進門就露富,還怎麽放長線,釣大魚呢?等著吧。”

*

江陵不知在鏡域裏哭了多久,那妖物卻始終沒出現。

他一邊苦兮兮地擠眼淚,一邊腹誹:

怎麽還不出來?再不出來眼淚要流幹了,誰懂啊?

依然躲在暗處的小妖:

這孩子怎麽哭不累?

他不昏過去,我該怎麽辦?

我要衝出去嗎?

還是繼續等在這裏?

救命,天都黑了,完不成任務指標會不會挨罵?

境域中的時辰與真實世界是同步的,幹等半天的小妖,終於在日落西山後,忍不住衝了出來,站在江陵麵前。

江陵被這從天而降的妖物嚇了一跳,一時忘了裝哭。

他和小妖大眼瞪小眼片刻,確信了兩件事:

一,設下這境域的是個女妖。

二,這女妖許是業務不大熟練,看起來還挺怕他。

“你,你咋不哭了?”

小妖雖比他高出許多,但還是往後退了一步,甚至有些結巴。

他眨巴了兩下眼睛,不知道該接什麽話。

隻瞧著她顫顫巍巍地結印,朝他施了個昏睡咒。

可惜,她的妖力實在微弱,還不足以能讓他受了這咒。

於是,為了讓自己看起來隻是個普通小孩,咒印落在自己身上之時,他隻得佯裝昏了過去。

女妖見他果然暈了,長長呼出一口氣,將他塞進藤網之中,扛起他,便朝西邊跑去。

江陵被困在網裏,小心翼翼地睜開眼睛打量周遭的景象。

小妖運了妖力前行,所見之景飛速後退,直到快至清城西城門。

境域越邊緣,妖力便會越弱,江陵的識海感受著境域的妖力,推算隻消出了這座城,境域便會與真實世界結合。

裝他的藤網並非尋常藤蔓編製,堅韌無比,他並無任何法子破開。

可一旦出了這境域,回到現實,他便能留下些信物。

西城門恰是謝扶玉回荒山的必經之路,她若有心找他,自是不難。

可她會來嗎?

江陵其實也拿捏不準她的心思,隻得默默歎了口氣。

不知為何,他還挺想再見她持劍的模樣。

果真如他所想,小妖剛出城門,真實世界的氣息便鋪麵而來。

林間鳥叫,天上雁鳴,池中魚影……

江陵驀地發現,自己還是蠻喜歡真實存活的感覺。

他將腰間的紅繩解下,用牙齒咬斷幾截,透過藤網的縫隙,丟在山路之上。

剛沒扯下幾段,一股強大的妖力倏然席卷而來,隨之,落木簌簌而下,將他丟掉的紅繩徹底掩住,接著,萬千枯葉將他和那小妖一同包裹成球,不知朝何方飛滾而去。

他被裹在其中,顛得天旋地轉,今日陪阿姐吃下的糕團險些都要吐了出來。

救命!

可以用法力欺負他,也可以用蠻力欺負他,他尚且能應付應付。

為何偏偏是用這等方式啊?!

隻用法力操控包著他的外物,而不對他用?簡直過分!

他人在球裏,還沒暈完,便覺察出這葉子球開始急速下墜,眼前隻有一片片枯黃的落葉。

他本能地闔上了雙眼,意料之中的墜地卻遲遲未來,隻仿佛被什麽東西迅速攀上了四肢,而後牢牢地捆在了牆麵。

這牆不同於阿姐荒山的山洞幹燥,隱隱透著徹骨的濕寒。

倒像是......在地下深處。

他正躊躇著該不該睜眼,卻聽一女聲冷然開口:

“薑二萱,怎麽又出了岔子?竟綁了個男身回來?”

隨即,一條裹挾著妖力的藤蔓便抽向他的臉:“還是個沒中咒的!”

沒聽說過打人不打臉嗎?!

江陵所幸不裝了,睜開一雙水汪汪的眸子,終於看清眼前妖物的形態。

藤蔓在距他眼睛僅一寸的地方,就這般停了下來。

手握藤蔓之人,身著墨綠大氅,內裏穿著深棕衣袍,發間還簪了滿頭白花。

她再次揮動藤蔓,卻仍是在方才的距離,不得再前進一分。

他望著眸中寫滿疑惑的女妖,彎了彎眼睛道:“原來你就是不死妖花,薑萱。”

薑萱怔了一瞬,旋即不知為何,竟有些惱羞成怒:“你是何人?你如何知道?”

“我看過《六界異誌》,你也可以多讀讀書,就不會這般無知了。”

“小崽子,我看你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

說著,她便催動妖力,改變了藤蔓的位置,將原本被綁在石上的江陵,生生變成了倒吊在洞中,左搖右晃。

“哈哈哈,好一個怪胎!妖力不可傷你,那我若是借了自然之律呢?”

瞬間,方才在葉子球裏的眩暈感再次朝江陵襲來。

隻是這回,渾身的血液都因著倒吊而湧向了腦袋,竟比先前的葉子球還要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