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水中望月(五)
“是什麽東西?要給我看的……竟然藏在你的狐狸洞裏!你認識我以來, 有偷偷回去過嗎?我怎麽不記得?哦,該不會是你小時候的尿布吧。”
謝扶玉從他的臂彎裏冒出頭來,一邊玩笑著, 一邊假意露出嫌棄的神情。
兩人對視一眼,卻又默契地移開目光,輕笑起來,旋即,她又被他按回了懷裏。
“狐狸可不像愚蠢的人類,不會尿床。別想著故意詐我, 我不告訴你。”
“被你發現了。”
她拽過他的一縷銀發,擱在手中把玩著,
“不過, 說起來, 咱們此行總歸是要對上你的母親, 你不會覺得不舒服嗎?”
他搖搖頭:
“天山雪林的生存法則, 本就是弱肉強食,況且你未必能勝她,不妨先擔憂你自己。”
她撇撇嘴:“我不信,我很厲害呢。”
“真的,阿姐, 我希望你贏。”
她望著手中皎潔的銀發, 一時有些恍然。
陪著她的江陵終究不是一個人, 而是一隻狐狸。
難怪江山月弑父殺弟得來的妖王之位並無人置喙, 而她隻是為自保在武道大會上殺了師兄,卻要屢屢遭受他人指摘。
隻因獸的世界, 往往要比人類單純得多。
他們沒有經過倫理與道德的規訓,自然也不會有親長之觀念, 你所獲得的所有尊敬,都來自於你的實力。
勝者為王,是妖族的共識。
謝扶玉雖然被父母拋下,可她終究常年浸潤在人倫之間,自小被教導尊師重道。
雖然她一身反骨,也沒盡數聽進去,可是麵對自家長輩時,總慣於帶著客氣與尊敬。
這是刻在人血脈裏的東西。
若此時此刻讓她同江陵互換身份,她是斷然接受不了心愛之人將要去殺了自己的親生父母。
“真的無礙嗎?江陵,她終歸給了你生命。”
謝扶玉睜大眼睛,聽著少年的心跳起伏,生出一種超出她理解範疇的茫然。
湛藍的眼瞳靜靜凝著她,從她的眸中讀出了些彷徨,像是困獸在束縛的牢籠中橫衝直撞,在血肉淋漓中去參悟新的人生。
良久,他道:
“藥引難道會感激病人製造了它嗎?”
“不會。”她道。
江陵附在她耳旁輕輕吐氣:
“很多孩子出生時便就不是孩子,隻是一個戰利品。或用來標榜成功,或用來傳承血脈,或用來融入族群。”
“他們期待的不是這個孩子的降臨與成長,他們期待的,是世人望向他們的眼光。”
“我當年遊曆四海,很多時候都會覺得,人類所謂的道德,更像是一種高位者管束下位者的工具。”
“人們常常要求子孝,不僅編纂出許多要求,甚至大肆宣揚孝子,可從未有人敢質疑父是否慈愛。男子常常說,娶妻娶賢,卻鮮少有人會反省自己是否是一個良婿。”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在妖類眼中,父不慈子便不必孝,夫不良妻也不必賢,兄不友,弟弟也無需恭,對吧?”
“嗯。”他低低應下,“所以,你該做什麽便做什麽,連我都不顧及這些,你也不必顧及我。”
她輕笑一聲:
“其實我覺得……你說的也有理。”
一個念頭在她心上悄悄生根發芽。
雨聲小了些,她聽雨暗自盤算著,不知幾時,便進入了夢鄉。
她是小女孩模樣,獨身來到天山雪林,隔著熙熙攘攘的人頭,一眼望見了幼年的江陵。
江陵正被一群孩子團團圍在中央,抿著唇站在原地,臉上寫滿了不服輸。
她撥開人群,徑直走向他,卻被另一個孩子抓住了手。
他對她喊道:
“不要和他玩,他是個怪胎!”
“誰說他是怪胎?”
嗯……一開口便是脆生生的娃娃音,她有些不習慣。
“我爹娘說,他父親不是妖族的!連他母親都不喜歡他,視他為異類,囑咐我們都離他遠一些!”
江陵本默默不語,但見了她,卻總想為自己辯駁些什麽。
“我不是怪胎!”
“你不是怪胎,你就現出原身來啊!”
話音剛落,一隻雪白的狐狸便出現在眾人麵前,僅尾尖與耳尖是赤紅的顏色,與火紅的額紋相映襯著。
藍色的妖瞳帶著不忿,死死盯著眾人。
“我是狐狸!”
她正要往前走去,卻見那人又拉住了他。
“你瞧,他是怪胎吧?我們林間何曾有這樣毛色的狐狸呀!而且……而且他隻有七條尾巴!”
“七條尾巴怎麽了?”
她甩開那孩子的手,走到小狐狸身邊去。
“九尾狐是神族,普通狐狸都隻有一尾,它生來便是七尾,誰知道是個什麽東西呀!”
童言無忌。
他們口中所說的,應當都是從大人那裏聽來的,可想而知,所有人都在議論他的出身。
“七條尾巴也是狐狸呀。”
她站在江陵身前,叉著腰指著那孩子的鼻子。
“你的原身是什麽?”
那孩子化身成一匹灰狼,衝著天“嗷”了一聲。
一旁的孩子們紛紛拍手鼓掌:
“好威武!”
她召出一把女童時用的靈劍,呲牙咧嘴地衝他比劃:
“我問你,如果我砍掉你的尾巴,那你還是不是灰狼?”
“你……!你敢!”
他看見她手中閃著靈光的劍,氣勢頓時弱了三分,強撐著一口倔強之氣道。
“你不是,你是禿屁股狼。”
她陰陰笑了起來,故意拿著劍朝他走近,
“嘿嘿嘿,大尾巴狼,若是我將你的尾巴砍成七條,那你是不是要從灰狼變成烏賊?”
“烏賊是海裏遊的!怎麽會是我!”
“那你既不是烏賊,也不是灰狼,那你就是怪胎!”
“你胡說!我是灰狼!”
“可灰狼怎麽會有七條尾巴呢?你就是怪胎!”
“我……嗚啊!”
小孩子的哭聲響徹雲霄。
她雖然還沒來得及動手,但已經嚇哭了小孩。
她也沒管那孩子,自顧自把靈劍收了回去,走回江陵身邊,摸了摸他的腦袋。
“你看,別像他一樣那麽笨,隻想拚命證明自己。他們若是說你,你也反問他就是了。多氣死別人,少內耗自己。”
夢外,仍圈著她的江陵不禁失笑。
是她能說出的話。
他其實還有許多事情想同她講,卻又不知該從何說起,於是幹脆用了靈力,讓她在夢中窺見自己的過去。
夢中的場景一轉,她便來到了另一個地方。
風霜漫天,遍地都是枯枝敗葉,樹影被火光映襯出各種形狀。
狐狸雪白的毛發被染上了血色,它豎著耳朵,聆聽著周圍的響動,忽然一團黑氣侵襲,它口中吐出一道火,黑氣便變成了霧。
謝扶玉躲在遠處,卻感覺到了令她不安的氣息。
是魔氣。
若她沒猜錯的話,這裏是妖族與魔界的戰場。
“僅剩你一人了,也要負隅頑抗嗎?”
黑霧散去,露出身後黑壓壓的一群人。
謝扶玉垂眼望去,這才見燃著的火堆裏盡數是獸類的皮肉白骨。
她驀地想起江陵對她說的話——
“妖族,勝者為王。”
這應當是他在妖族徹底立足之戰,也是他能逃出江山月的把控的一戰。
狐狸並沒有退縮,雪白的皮毛隨著肌肉起伏,渾然不顧身上的幾道血痕,仿佛沒有痛覺,以一人之軀震懾對方一片。
而後一個閃身,先發製人。
“你不要命了嗎?”
謝扶玉暗罵一句,縱然知道此間不過是做夢,她也不願看他腹背受敵。
她剛召出拂華,欲投身戰場,卻撞在了一道結印上。
“這回看看就好。”
夢外的江陵靈力繞在她身上,輕輕道。
林間火光漫天,濃濃血氣充斥在空氣之中,不亞於她在仙妖之界所見之景。
煙塵之下,滿是靈氣碰撞的聲響,震天的靈力振動帶出一片哀嚎呼嘯。
他身上的血痕越發地多,湛藍的眸子仿佛都被浸染成了鮮紅。
空氣中的血腥氣越發濃烈,血水滲進泥土之中,泛起一片一片的暗色。
不知過了多久,林間終於重歸寂靜。
魔族之人被他悉數滅去,僅剩他一人在此間喘息。
這是他對這片土地的恩饋,也是他今後受人尊敬的伊始。
可他回望了一眼身後的雪山,仍是毅然決然地朝外飛奔了去。
她忙提劍跟上,見他終是體力不支,倒在了一片麥田裏。
彼時的江陵隻覺得身上哪處都在往外溢著鮮血,眼前卻落入一片碧色衣裙。
他順著裙擺抬起眼,見到一張清淺的笑顏:“疼不疼啊,狐狸。”
他仿若被抽幹了全部力氣,僅能靠著氣音道:“疼。”
他才不要說不疼,男人也要被愛人心疼。
她坐在麥田裏小心替他包紮。
他看著她認真專注地在他傷口上打和原先一樣醜陋的蝴蝶結,喃喃道:
“若是能早些認識你,便好了。”
他就不會在各種質疑嘲諷的聲音中長大,不會獨身一人戰鬥到底,不會一身是傷也無人問津。
她頭也沒抬:
“那可不行。我還要習劍術,還要修靈根,若是一開始便認識你,卻沒這些傍身,我又如何護在你身前?若我是一個什麽也不會的廢人,每每隻能依靠著你哭,那你還會喜歡我嗎?”
她抬起頭來:
“狐狸,並沒有什麽早晚,你我樹下遇見那天,就是最好的時候。”
“我帶著最好的謝扶玉向你走來,與你一同找回最好的江陵。”
江陵望著她含笑的眼睛,一時有些怔然,心中默默重複了一遍這句話。
你我樹下遇見的那天,就是最好的時候。
我帶著最好的謝扶玉向你走來,與你一同找回最好的江陵。
這是他聽過的最美的情話。
夢外,他看著懷中人輕顫的眼睫,輕輕吻上她的耳垂。
夢裏,她的耳朵囊括了他克製的喘息,心尖突然一陣顫栗,激起了莫名的躁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