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第八十九章
◎歸寧◎
他用手不動聲色地拉過被子的一角, 口中略有些磕絆地問道:“阿菀好些了嗎?我問過了夏太醫,要按揉至少三天,才能好些——我方才按揉的力氣重不重, 可有按揉到正確的地方?”
“王爺按得很好,多謝王爺為我用心。”顧菀嗓音溫柔地道了一句,又有些困意上湧,瞥了眼屋角的夜漏, 不免驚訝:“都快過了亥時了。”
謝錦安望著顧菀眉尖湧起的幾分困頓,不由伸手,將顧菀輕輕按到**,隨後將金絲錦被蓋在顧菀身上,聲音溫然:“是呀, 都快過亥時了, 阿菀早些睡罷。”
勉強撐住要合起的眼兒,顧菀彎躺起身子,含著困意迷茫的目光落在謝錦安身上:“王爺不睡嗎?”
“我還未曾洗漱呢,等我去浣過, 就來陪阿菀。”謝錦安用手觸了觸顧菀攢在被中的指尖,仍然覺得微涼,便伸手掖了掖被子,又循著記憶中的場景, 有些笨拙地拍了拍顧菀的後背,口中哼出低低地哄睡小曲。
小曲並不成曲調, 幸而聲音如清溪, 模糊哼來別有一番山泉叮咚的寧神之感。
察覺到顧菀的呼吸平緩, 已然入睡, 謝錦安輕手輕腳地起身, 吹熄床頭的一盞高燈,隻留下床尾的小盞燭台。
謝錦安垂眼一掃,就看到了顧菀先前放在懷中認真研究的本子,不由得拿起看了一遍。
經營鋪子……他倒是有一個合適的人選。
但如今提起,倒是有些貿然,還是緩緩圖之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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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菀覺得自己不過是處理了些府中的事務,轉瞬間就到了三日後的歸寧之日。
照舊是謝錦安輕柔地將顧菀喚起。
“來王府不過三天,我倒是變懶了許多。”顧菀靠在繡鴛鴦戲水的引枕之上,從心到身都是全然的放鬆。
她舒展了腰身,麵上含笑如春露:“還要多謝王爺每晚為我按揉,如今腰是一點兒都不酸疼了,還感覺十分有勁兒……如果可以的話,我說不定能一口氣挑上十擔水。”
“我向皇祖母求了李管家來,就是想讓阿菀輕鬆享福的。”謝錦安經過三日的觀察學習,已然是能獨自弄好裏衣上穿的曲領衫,今日興致勃勃地讓顧菀瞧瞧他係曲領衫的手藝。
他垂下眼睫,修長的指尖像翻飛蝴蝶,一邊繞出一個漂亮結,一邊笑道:“至於挑水的活計,阿菀還是交給我來做吧。我剛向夏太醫尋了揉按之法,將阿菀給按好,可舍不得阿菀再累著。”
“既然我腰已經不酸了,今晚王爺就不必再費力了。”顧菀麵上露出些許的不好意思:“等晚上回來,我親自沏一壺時興的果子茶,算答謝王爺,好不好?”
“自然是好的。”謝錦安眼中劃過期待,旋而又極快地閃過一抹暗火,低低笑道:“等喝完茶,就可以早些熄燈了。”
顧菀一時未明謝錦安暗藏的話中之意,含笑點了頭。
隨後眉尖就覆上了一抹愁色,對謝錦安輕聲道:“等會兒回鎮國公府,鎮國公定然是會找準機會與你單獨講話的,無外乎就是想借你謀取更多的功名利祿。王爺隻管不要理會就好,今日是歸寧之日,鎮國公是沒有膽子敢鬧出來的。”
頂多就是見謝錦安不好說話,轉而將壓力都投向她罷了。
顧菀是一點兒都無所謂的。
如今她有封誥、有靖北王妃、有太後的喜歡,鎮國公不過是個下一代就要被收回的虛爵,再怎樣向施壓讓她吹枕頭風,隔著那麽遠的一個距離,幾句“身子不爽”“要進宮陪伴太後”就能將鎮國公打發了。
橫豎鎮國公也不能住在肅王府的床底下,聽著她有沒有向肅王舉薦娘家。
但顧菀並不希望看到鎮國公借著她為借口,刻意與謝錦安搭話,或是以謝錦安為中介達成某種目的。即便兩樣都沒有,顧菀亦不想看鎮國公接近謝錦安。
就像人們看見髒汙落在鮮花翠竹旁邊,便會下意識地將那髒汙掃除,繼而更憐惜起鮮花翠竹來,誓必要將對花竹更加嗬護。
“我知道的。”謝錦安的指尖劃過顧菀柔順的青絲,眼底有如青絲般柔和的笑意:“鎮國公對阿菀不好,我自然也不會將他當嶽父看待。”
“阿菀放心,我很有分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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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國公府門前,已然是站滿了人。
最前頭打頭的便是滿麵笑容的鎮國公,身邊是笑麵和藹的老夫人,身後神色平淡卻又不得不擠出微笑的,自然就是藍氏與顧蓮。
“望兒怎地沒來?”鎮國公掃視一圈,沒發現自己的嫡子,轉頭冷聲問藍氏:“今兒可是他妹妹回門歸寧的大日子,昨日本國公還叮囑了他,一定要來的。”
藍氏聞言,第一反應就是:顧菀不過是個庶出的小賤.人!雖然攀上了高枝兒,但也配與她的望兒論兄妹?
心中雖如此想,藍氏卻不敢在麵上表示出來,反而對著鎮國公露出一個近乎討好的笑容:“望兒早晨來回過我了,說是剛剛分到個好官職,希望能勤勉些,給上頭留下好印象,年底時得一個好的考評,也能早些升遷呢。”
想起自己得了二甲前三、今日被授官入翰林院的嫡子,鎮國公不滿的麵色就平靜了些許,頷首道:“這也就罷了,到底是他想上進。回頭你和菀兒與肅王道個歉,再賠個禮,不能讓人家心生不滿。”
他這些日子,可是借著肅王這個好女婿,獲得了不少的錢財。
府中的燃眉之急也解決了些。
見藍氏應下,鎮國公就將目光移開,正看到從長街盡頭緩緩駛來的一輛馬車。
四馬前駕,護衛在旁,馬車外觀綴以銀色流蘇。
是皇子出行的馬車依仗。
“快、快些將鞭炮點上!”鎮國公揮了揮手,頗為激動地管家吩咐。
他這兩日向旁人著意打聽了肅王的一些事情,知道肅王是個喜歡排場的性子,從前賞花遊街都是大張旗鼓的。因此,鎮國公連夜吩咐了管家,今日準備了許多炮仗,正好熱鬧一番。
豈知馬車一掀開,鎮國公就對上一雙桃花眸。
本該是偏柔軟多情的眼型,在此刻並無一份軟弱欣喜的神情,而是淡然平靜,甚至有幾分沉冷。
讓鎮國公有一瞬聯想起暴風雨降至的晴空。
瞧著頗為晴好,但微煦的日光下有密布的陰雲,斂在隱秘處,隻等暖人心扉的日光離開,再露出引人窒息膽寒的烏色,宣告暴雨的來臨。
未及鎮國公細看,謝錦安就翻身下了馬車,旋即就向車廂內伸出手,神色溫柔認真地扶著顧菀下車。
周邊一片熱鬧的鞭炮聲,嗶哩啪啦地,有點成親那一日的喜慶意味。
謝錦安和顧菀彼此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些許的無奈與不解。
“菀兒與肅王殿下回來了!快給為父看一看!”鎮國公不知二人情緒,笑著上前,想拍一拍臂膀以示親近。
謝錦安攜著顧菀往旁邊略靠一步,讓鎮國公的手險險擦過衣裳,與顧菀一道兒,先喚了老夫人一句祖母,然後對著鎮國公與藍氏點頭,也算是打過了招呼。
“噯呦噯呦,哪裏當得起王爺與王妃的這一句祖母。”老夫人近日的精神比管家時好上了不少,麵色紅潤,望著顧菀的眼眸中時滿心的疼愛:“快些進屋說話,外頭的風大呢。”
顧菀的手被謝錦安勾著,麵對老夫人時容色含笑,比從前更添了一份溫婉從容。
趁著鎮國公強行開口說話的時候,她的目光輕掃過後頭站著的顧蓮、顧芊與顧萱。
顧芊對著她明快一笑。
許是這些日子的掌家經驗,讓顧芊看上去自信亮眼了不少。
褪去了積年的木訥拘謹,她瞧著也是位清秀動人的官家小姐。
而顧蓮和顧萱身上都有同一種變化:身形變得消瘦了些,神情不如第一回 見時那樣張揚,都有一種山窮水盡的無力感。
相比之下,顧萱格外有一種悄無聲息的掙紮,似是找準了方向
顧蓮如往日一樣的完美端莊之下,則藏著一種被困在原地的迷茫——她知道要去的方向,明白該如何接近,隻是那個地方已經被關上了大門,不再願意被她接近。
再細細看去,顧蓮的眸中還泛著細細的血絲,是徹夜不眠、點燈苦思的模樣。
她的鬢邊簪著一串精致的白玉珠花。
還有些眼熟。
眼熟到顧菀愉快地勾起了唇角,嗓音輕快地向顧蓮三人依次問了好。
顧蓮眨了眨因熬夜而酸澀的雙眼,下意識地望向顧菀。
幹澀的喉嚨中發出一聲不甘的輕歎。
即便她看不起顧菀的庶出身份,厭惡顧菀比她美豔的容貌,此刻的顧蓮也不得不承認,顧菀成婚後,並沒有像藍氏所期盼的那樣,因移栽在貧瘠的土地上而枯萎。
反而、反而像得到了甘霖仙露的滋潤,變得愈加飽滿盛放。
珠釵映容,不減姝色。
與軒然俊麗的肅王站在一塊兒,真真兒是天作之合的一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