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祈國寺(四)

◎肅王,有一點好哄呀◎

謝錦安聞言微微怔愣了片刻。

他自然也是記得那一日的:從萬意樓的窗口往下望, 一眼就瞧見了顧菀。

青絲飛舞,秋瞳凝亮,如玉的麵兒似勾起的弦月。

讓他顧不得許多, 冒險躍下止住狂奔的馬兒。

“我還記得王爺說,主要也不是為救我,是為了不讓萬意樓的姑娘們受傷。”顧菀的記憶力極佳,此刻仿著謝錦安的語調, 輕飄飄說出這句話,語調中有幾分自己都不能輕易察覺的酸意。

謝錦安哪裏想到,當初隨口道來的一個借口,此刻卻讓自己張口結舌,不知如何辯解才好。

“我、我當時隨意說的。”少年看了眼麵前認真整理披風的美人, 嗓音變得悶悶沉沉:“阿菀, 我以後不會再去萬意樓了。”

顧菀有些驚訝地抬首,看向連頭發絲都透著“乖巧”兩個字的謝錦安。

而後,她又甜甜地彎起了眉眼:“王爺,我信你的。”

時人女子為妻後, 不論丈夫是恪守條規,還是糊塗放.**,都隻能端正自身,維持賢名, 為丈夫打理家事、照顧公婆。更有甚者,要對丈夫納妾尋歡的舉動表示支持, 否則就會被指為刻薄善妒。

就連老親王這樣公認的荒.**, 老親王妃也不能說半句不是, 隻能自己住到寺廟裏去, 眼不見心不煩。

所以, 顧菀是對成婚後肅王將來的種種情況都做了設想,保證現實來臨時,仍能八風不動,維持好自己的體麵。

可她沒想到……肅王會這樣主動允諾。

顧菀是很高興的,方才感到有些別扭的心中一下子就舒展了起來。

聞得顧菀的話語,謝錦安長展俊眉,眼中明亮了幾分,又忽地暗了下來:“阿菀今日,過得如何?”

“在寺裏拜了佛,還賞了蓮花。”顧菀將披風疊好,身子朝著謝錦安的方向微微前傾,輕聲回道:“一日也就這樣愉愉快快地過去了。”

“阿菀今日,好似不是一個人來的?”薄唇輕抿,謝錦安也微微前傾了身子,鮮亮的眉眼間有幾分猶豫,最後還是輕輕問出了口。

“不是,今日還有靖北王妃和靖北王世子。”顧菀原先不覺,直到此刻才發覺一點不對勁。

她抬起眼簾,細細地看著謝錦安:好看的唇抿成了一條直線,水亮的桃花眸子閃著不自在的光。像是那等嘴上不在意,其實心中著急上火想知道的別扭模樣。

肅王……這是吃醋了?

顧菀心中不確定地想道。

下一瞬,謝錦安的話便肯定了顧菀的想法。

“靖北王妃我在宮中見過,是個性子和氣的。”謝錦安眼兒微微一眨,目光稍稍瞥開:“隻是少見世子,不知是個怎樣的性子,與阿菀相處可還融洽?”

顧菀不知怎地,倏爾間便彎起了唇,心尖悄悄地活躍起來。

“世子雖不大說話,但和王妃一樣,都是個性隨和的。且世子身形高大,看著便是孔武有力、令人仰慕的將軍模樣。”她微微眯起眼睛,笑得像一個小狐狸似的。

直到見謝錦安的目光倏然落在自己身上,帶著幾分急切,顧菀才將話兒給說完:“相處起來,感覺就像是我的親生兄長一樣。”

謝錦安高高提起的心,在此刻倏爾放下。

再對上顧菀眉眼間的狡黠,他帶著焦急的目光便在那一刻化作淺夏裏疏驟疏緩的細雨,輕輕柔柔地籠罩住顧菀,還有幾分欲說還休的緊張與控訴。

偏謝錦安不敢說出來,生怕顧菀覺得他如小娘子般愛掂酸吃醋,沒有半點男子該有的氣量。

到最後,他隻能繼續裝作渾不在意的模樣:“唔……原來世子看著比外表要好相處。”

顧菀觀眼前少年眉眼別扭,不禁莞爾笑問:“佛寺裏的蓮花養得甚好,不但朵大顏色好,還帶著幾分靜靜的禪意——下回若有機會,我同王爺一起去賞景可好?”

她話音還未落,謝錦安就點頭應下了。

再回想起今日見過的那一大片荷花,他在心中默默修改了白日裏不爽的看法:蓮葉田田連天,還是很美的。和阿菀一起去看,就更是人間極景了。

這般想著,他眼中那幾分別扭登時就煙消雲散,變作冬日見瑞雪的喜悅。

“這披風正好還給王爺。”顧菀笑吟吟地將疊好的披風送到謝錦安手上,心中不免想道:肅王,有一點好哄呀。

謝錦安接過,望著顧菀似無憂無慮的笑麵,微微沉思了一瞬,開口問道:“阿菀,那日你回府之後,你的父親、或是旁的府中人可有說些什麽?”

顧菀笑顏微頓,靜了一瞬後搖首道:“我沒有告訴旁人,我的祖母、父親和嫡母他們對你我間的事情,連一個字都不知道的。”

“隻是,不知道為何,見我提前回去了,父親嫡母很有些失望的模樣。”

她緩緩將話語道出,眼瞳依然是清清亮亮的一泓秋水。

謝錦安隻靜靜地看著,覺得自己的心幾乎要軟化成水。

他懷中揣了一封驚羽從老親王書桌上拿的信件,便是顧萱假冒顧菀字跡、勾.引老親王的其中一封。他是打算交給顧菀親眼看見,勸著顧菀從今往後遠離鎮國公府那一群狠心自私的所謂親人。

但謝錦安此刻瞧著顧菀的模樣,覺得口中莫名有些發澀,不大想開口說話。

若阿菀親眼看見那樣言語下.流,假冒她名的信件,莫約會哭得不能自已,到最後連眼睛都哭疼哭腫了——鎮國公府那些披著人皮的牲畜,不值當阿菀如此!

不過片刻的心思流轉,謝錦安便轉換了主意。

“我想問問阿菀,與家中人關係如何。”他溫聲詢問顧菀:“這樣將來進門,我也好知道該拿出怎樣的態度對待。”

若阿菀覺著鎮國公府不好,將來勸說會更容易些;若阿菀將鎮國公府中人仍當作掏心掏肺的親人,那他將來就要狠狠心,讓阿菀親眼看見鎮國公府的髒汙才行。

顧菀心中是微微地一鬆:她正愁要如何同肅王說,與家中人關係並不親密,成婚後若是鎮國公府想要借關係行個方便、做些貪圖便宜之事,不用理會。省得肅王少年心腸熱忱,稀裏糊塗就被鎮國公騙了去。

“王爺應該也知道,我是在莊子上長大的。”顧菀笑容緩頓,輕描淡寫將近十年的遭遇講出:“我的父親並不關心我,甚至可以稱得上是漠視相待。我的嫡母也做不到寬厚待我,反而對我十分苛責,我生母病重離世的背後,便有我嫡母的處處為難。至於我的兄弟姐妹……除了四妹妹,旁的看我如陌生人。”

“整個鎮國公府中,我想孝順的,便隻有我的祖母。”顧菀嗓音低低:“若說有幾分親人感情,就再加一個四妹妹。”

“至於其他人,我心中一概是當陌生人看的。”顧菀抬起眼簾,眼底流過一抹水光:“王爺以後……也將他們當過路人一般看待就好。”

她口中話音剛落,就被謝錦安輕輕攬入懷中。

有迎麵撲鼻的清苦木香飄來,伴著一種讓人心安的感覺。

顧菀的麵兒半靠在謝錦安的胸腔上,觸麵溫暖的同時,她也能感到耳邊傳來酥酥的震動——是少年清澈的嗓音回響在胸腔。

“阿菀,不要難過。”

“我、我從小也是這樣的。父皇不疼愛我,皇後隻當沒我這個皇子,幸好有皇祖母的憐惜,我才能生長到現今。”謝錦安輕輕環著顧菀,隻覺掌下軟玉顫抖。

再想起方才顧菀眼中閃過的幾分淚意,心中隱約泛起點痛意。

他講著自己與顧菀相似的經曆,想要借此安慰顧菀。

心中也劃過幾分釋然:這些年,他再如何不動聲色、韜光養晦,對於幼時母妃自縊、父皇冷淡、受人欺淩的時光,都是鬱鬱傷心的。

可卻始終無人訴說。直到現在,他才將那幾分傷心與不甘從口中慢慢地講述出來。

到最後,謝錦安很鄭重,又很笨拙小心地輕拍顧菀的肩頭,口中允諾道:“我們成婚後,我不會這樣像他們那樣待你的。”

“我會待你很親,不惹你生氣,不讓你傷心的。”

他會在阿菀麵前,將那些預備奪嫡的手腕藏好,隻做阿菀眼中意氣瀟灑的少年郎。

先前講述自己經曆時,顧菀麵上很平靜,但仔細追究來,心底還是難過的,為自己,更為生母。但她這十餘年,隻能將這抹委屈憤恨,悄悄地埋在心底。

藏得久了,也就變成了一塊傷疤。

而如今,聽見肅王的話,顧菀眼睫輕顫,一個眨眼間就落下好幾滴豆大的淚水。

她的語腔中湧起止不住的、細細碎碎的小聲嗚咽。

——原來與人訴一訴心中的痛事,是這樣的暢快。

她也終於能有一個人,讓她放心地講述心結,讓她……從心地哭一哭。

顧菀是最不信人的承諾的。

人生在世,多為利己,往往利聚而來,利盡而散。所謂承諾,不過是滿口空談,能做到的寥寥無幾,更遑論一個要延續幾十年的承諾。

但她此刻被肅王輕攬在懷中,觸手可及皆是少年溫熱可靠的體溫。

顧菀忽然願意相信一回肅王許下的承諾。

盡管往後數十年,肅王不定能每時每秒都做到。

可她現在這一瞬,是相信不疑的。

若肅王真能兌現這個承諾,那她也願意,一輩子扮演好一位心善賢惠的妻子。

直到門口傳來輕微的開門聲,顧菀才堪堪停住小聲嗚咽,心中驀然慌了一下。

“小姐你快來,外頭天上的星星可好看啦……”琉璃歡快的語調驟然變小,待看清屋中景象,整個人都目瞪口呆驚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