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像焚了的香木,清苦繚人。◎

驚蟄剛過,位於京郊最南邊的溫竹山正是嫩筍冒尖的時候。

因著山中有大大小小的泉眼,加之滿山翠竹,猶如四季在春,不少勳貴人家都買了地,建成溫泉莊子,好方便散心修養。

稍靠外麵的那個大莊子,就是鎮國公府出資建造的。

因著如今的老夫人身子不好,要來溫泉莊子常住,還特意修繕了一番,所以外頭瞧著富麗得很。

顧菀捧著藥進去的時候,老夫人正半臥在**。

瞅見那冒著熱氣的湯碗,便身子一轉,背朝著顧菀而臥。

見此,顧菀隻是一笑,輕巧地在床邊的矮凳上坐下。

“今兒新送來了水晶杏脯呢,上頭蜜糖亮晶晶的,祖母難道不想喝完嚐嚐味兒?”她奉起青花瓷的藥碗,溫聲細語地勸說。

略帶昏黃的燈燭灑下,映著顧菀精致嬌豔的側臉。

聞言,老夫人勉強轉了身,瞧了瞧碗中黑苦的湯汁,極為不願地皺起眉頭。

“這是最後一副藥了呢。”顧菀彎起眼兒,軟語戳中老夫人心坎:“上回來看診的禦醫說了,祖母您好生服完藥,身子就能好全了——哪怕是徹夜掌家看賬,也是可以的。”

想起已然脫離自己掌控的鎮國公府,老夫人眼中閃過一點陰鬱,旋即點了點頭。

顧菀便撚起小勺,緩緩吹涼了,再小心地喂入老夫人口中。

等那黑苦的藥汁見了底,她就及時送上一片做成牡丹花樣的杏脯,給老夫人清口。

“您這幾日的氣色比先前可是好了不少,這麽一瞧,還以為是孫女的平輩呢。”瞧著老夫人美美享用杏脯,顧菀軟聲開口,將那藥碗往旁邊的小幾上一放,不經意間露出被燙紅的指腹。

“就屬你嘴最乖尖。”老夫人人老,但是眼睛可不老,此時就不免帶上了一點子心疼:“你若是性子也這樣乖尖就好了——那樣熬藥端藥的事情,叫下人們去做就好了,何苦你每次都等在那藥爐子麵前,再忍著燙端過來?”

顧菀抿唇一笑,乖道:“這些都是孫女應當做的。若是祖母實在心疼孫女,就好好保養身子就是。”

見老夫人眼中流露出感動之色,她低笑一聲,開始說起近日的趣聞逗老夫人開心。

莫約到了戌時,顧菀就停了話頭,轉而對老夫人道:“祖母,雖說是開春了,可仍然是天寒,還是早些休息罷——孫女將蘇媽媽給叫進來,為祖母準備洗漱的熱水。”

“去罷。”老夫人合了合眼:“你也早些歇息,再過兩日,咱們就要回京城去。”

她既然身子已然大好,還是回府掌權的好,不然總是覺得不踏實。

聽聞要回京的話,顧菀眉尖微動,眼中晃過一抹情緒,旋即就消失不見,軟聲應下後,就恭敬地退了出去。

“蘇媽媽,祖母倦了,要傳熱水呢。”顧菀掀開厚實的織花軟簾,對外頭候著的蘇媽媽道。

蘇媽媽服侍老夫人多年,年紀已大,此刻正站在廊下眯著眼,冷不防飄進顧菀的話,很是醒了醒神。身旁的素月也幫著扶穩蘇媽媽。

抬眼望去時,就看到了一副燈下美人圖。

秋水盈盈,絳唇點點,帶著點慵懶的暗嫵與潛芒。

然而一顰一笑間,顯出美人十足的嬌軟柔弱。

縱然見久了顧菀,蘇媽媽仍是呆了一下,才將話緩緩道出:“老奴知道了。近日可多虧了有二小姐幫著勸,不然這藥,老夫人指定是不肯喝呢。”

“哪有蘇媽媽您日夜照顧辛苦呢。”顧菀搖了搖頭:“我便回去了。”

見蘇媽媽要遣人相送,顧菀連忙拒絕,獨自往自己的小院中走去。

素月的感慨聲就這樣落在了顧菀身後:“二小姐當真是又貌美又好性兒。當年若非是夫人……”

“不許多嘴,別忘了規矩!”蘇媽媽低低嗬斥。

顧菀聽在耳中,麵上卻仍然是如月色一般的平靜。

人人都這樣想,隻無人替她與母親說句公道話罷了。

琉璃一早就等候在院外,見顧菀來了,捧著手爐和風領上前,替顧菀細細地弄好:“小姐,奴婢已經將備好溫泉湯了,一回去就可以泡上,然後暖暖和和地去歇息。”

“不著急。”顧菀望了望天上清亮的月:“且走一走罷。”

若是回了京城,恐怕就不得這樣清閑了。

*

相較於溫竹山的靜謐安和,京城的夜晚十分繁華喧鬧。

其中萬意樓更是燈火輝煌,紙醉金迷。

因著裏頭美人如雲,彈唱甚佳,常常引得豪客一擲千金,隻為聞得美人一曲。

因此,萬意樓被閨秀夫人們視作猛獸洪水,卻被少年郎君們看作世外桃源。

夜色漸晚,一樓的郎君們喝了些酒,開始爭論起京城閨秀之中,誰屬最佳。

你一句“李丞相家的三小姐斯文端莊”,他一句“鎮國公府的大小姐清麗婉約”,三言兩語地爭執不休。

安樂伯的嫡次子張瑞,從底下聽了滿耳朵的話進來,對包廂裏的人說道:“我可聽他們說了,鎮國公府有位一直養在莊子上的二小姐,生得國色天香呢。”

謝錦安正倚窗而坐。

他握著酒杯,瞧著似乎和底下飲酒取樂的郎君們一樣,有種吊兒郎當的模樣。

偏生謝錦安生得背脊朗直,身形頎俊,瞧著隻讓人覺著形儀瀟灑,一股少年意氣撲麵而來。

一雙桃花眼眸光灼灼,無端引人從心口到指尖,都變得鮮活跳動。

他聞言,連頭都沒回,隻帶點無謂地說道:“不知道從哪兒傳出的話罷了,既然關乎閨閣,還是少言為好。”

若是叫皇叔公聽了去,這二小姐可就倒黴了。

說罷,謝錦安輕輕眨了眨常帶瀲灩的桃花眸子,精致的青玉酒杯在骨節分明的指間轉了兩圈,朝著月光露出幹幹淨淨的杯壁,連一滴酒液也未曾沾染。

他正盯著城門那兒一輛尋尋常常的馬車。

那馬車是尋常,可上頭坐著的、半遮著臉的車夫,分明是他的好兄長——太子殿下身邊的貼身小廝。

馬上就要擇定太子妃了,太子還是那樣按捺不住真正的性子,又出去尋花問柳了。

李皇後知道之後,還不得氣暈過去。

謝錦安的薄唇勾起,露出一抹嗤嘲。

算了算時間,瞧著差不多了,謝錦安就收回了望著城門的目光,將酒杯清脆脆放於窗沿之上,一個利落地起身,就到了張瑞麵前。

張瑞正在道:“指不定他們說的是真的呢!過兩日我就尋個理由,也去溫竹山小住兩日!”

謝錦安輕笑一聲,從懷中抽出一把鑲著金邊的折扇,隨意晃晃遮住唇角沒有褪下的嗤笑。

隨著折扇展開,鼻尖就蔓延出焚香木的香氣。

裏頭染著清淺的苦韻,悄然藏於濃鬱的熏香之下,最能叫人清醒,也最能安人心神。

“那你可小心些,當心安樂伯又打你板子。”謝錦安眼中熟稔的流露出帶著醉意的隨性神色:“先走了,你好生玩著。”

說起來,他今夜要路過溫竹山一趟呢。

*

莊子上的桃花已然含了苞,叫顧菀駐足停留。

一陣帶寒的晚風驟起,引得她低低輕咳了幾聲。

“小姐,你自小身子就嬌氣,可別任性染了風寒。”琉璃趕緊上前,給顧菀緊了緊風領:“依著奴婢說,前段時間,小姐何須費心照顧那姓程的三人,搞得深夜往來,身子都變差了。”

“你隻回頭問一問琥珀就知道了。”顧菀見琉璃不解,也不生氣,慢悠悠往前走,順便點了點琉璃:“你若是想和我回京,就沒事向琥珀討教討教,不能整日隻曉得貪嘴了。”

琉璃深知,她家小姐瞧著是說閑話,可麵上神色冷談,便是在認真提點她,趕忙應下,發誓好生向琥珀學習。

說話間,有外頭的管事進來求見:“二小姐,外頭有三個鬼祟的人,一直在咱們莊子外頭窺探呢,如今守衛捉住了,關進了柴房裏麵。”

顧菀便道:“祖母正要歇下,你帶我先去看看。”

管事的就放心下來,領著顧菀過去。

這滿莊子的人都知道,二小姐脾氣軟,卻很是有主意呢。

在去柴房的路上,管事的對顧菀匯報道:“二小姐,老仆方才問過那三人的身份目的。其中兩人嘴中不幹不淨,對身份吞吞吐吐,唯有一人稍顯鎮定,隻說是殺豬的屠戶,回村的途中迷路了,想來尋求幫助,不想被認作歹人。”

說罷,管事的一頓,才說道;“老仆聽出,那些人的口音不像是京郊,反倒是……有點像溫竹山北邊的景州口音。”

景州多山,近來更是山匪出沒頻繁,叫朝廷頭疼。

顧菀聞言,就微微皺起了眉頭:“我多問一句,守衛是怎麽捉住的?”

管事的露出一副十分驚奇的模樣:“回小姐,是他們摸著黑靠近,然後踩進了泥溝裏麵,相互絆倒,發出聲響,又正巧撞暈了,叫守衛們給捉住的。然後剛扔進柴房,他們就醒了,老仆就問了話。”

踩泥溝、互絆倒,還撞暈了?

那當真是巧事。

說話間,他們便行至柴房。

柴房中傳來不堪入耳的叫罵聲和喊殺聲。

底下的守衛呈了一盤東西上來:“二小姐,管家,這是方才搜身搜出來的。”

顧菀垂眼看去,隻見上頭擺著五花八門的武器,有些把手上還有陳舊的血跡。

“小姐莫要多看。”琉璃看得頗為膽戰心驚,想抬手捂住顧菀的眼,卻反被顧菀遮住雙眼。

“既然不說實話,便將人扭送到衙門那邊去——橫豎窺探私宅是板上釘釘的事,還帶了許多開刃見血的利器,也是犯了民法了。”顧菀神色鎮定,對管家吩咐道:“記得將眼睛蒙上。”

管家應下,當即就帶了壯丁進去,將人蒙眼捆綁嚴實,送去衙門。

顧菀則親自去門外瞧了瞧那一條立功的泥溝。

因著積雪融化,那泥溝濕濕濘濘,上頭還有這許多淩亂的腳印。

瞧著的確像是自身踐踏所致。

夜風吹來,滿山的竹葉簌簌。

顧菀忽地就動了動鼻子。

她從小鼻子就靈。

在這環繞的竹葉清香之中,她嗅見了一點子不同的氣味。

像焚了的香木,清苦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