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章

◎他似追逐月亮,本能地一躍而下◎

顧菀清晰地記得,這是肅王利落躍下時,落在自己懷中的。

她眼睫微顫,莫名回想起肅王的麵容。

正如琥珀和琉璃咬耳朵時講的八卦,那位極不著調的肅王殿下,生得格外矜俊雋美。

街上斑駁落下的樹影,周邊驚起的人聲喧嘩,亦連身上偏向暗淡的銀朱色,都不掩少年身上的朝氣蓬勃、俊美逼人。

尤其是他的眼,鮮活光亮,瀲灩動人,像融入了朝陽碎光的一方桃花池水。

鮮衣怒馬少年郎,理應如此。

手指無意識地蜷起,觸碰到折扇合起的扇麵。

是像流水似的清涼順滑的手感。

她心也似被浸在清潭之中,微微一顫。

顧菀恍然意識到一點:

——她方才在出神。

還是在老夫人和藍氏麵前。

但她並沒有停止,而是在心中想道:若是將來可以,要尋個機會將這折扇還回去。

還要親自,再和肅王道個謝。

顧菀這片刻的失神,落在老夫人眼中,就成了驚嚇過度。

她趕忙叫蘇媽媽將顧菀扶進去,又命素月和素心兩個,一個去熬製安神湯,一個去將女醫請進來。

勉力壓下今日不聽話的心跳,顧菀顫聲道了謝,又從善如流地下去歇息。

藍氏坐在一旁,心中難免不是個滋味:不過是個庶女罷了,老夫人竟是這樣關心!也不見這些年,老夫人有對她的一雙兒女這樣關心過。

她似乎是渾然忘了,自己當年是如何使得老夫人離府養病。

又是如何潛移默化,叫顧望和顧蓮對老夫人不夠盡心的。

“可有查清楚,那馬匹為何會突然發狂?”老夫人掃了一眼兀自悶悶的藍氏,對著顧菀十分溫和的嗓音就冷了許多。

藍氏被叫來時已有準備,此刻便起身行禮:“兒媳已經問清管家,那馬近日到出門前的飲食身體,皆是一切正常。在發狂前,車夫都在旁看著,亦無征兆——車夫有說,當時附近有表演雜耍的,許是馬兒第一次見,便驚著了。”

這話說得尚且過得去:既然在街上受驚,那實屬是意外,怎樣也不能怪到旁人身上。

顧萱便在此刻進來了。

隻見她兩眼湧出淚光,一邊小跑進屋子,一邊言語嚶嚶:“祖母、母親……”

正當她準備哭訴今日自己驚魂的經曆,卻發現屋中並非是她想象的溫情安慰場景,而是老夫人對著藍氏責問。

老夫人瞥了眼驚恐浮於表麵的顧萱,淡淡道:“你是鎮國公府的小姐,不論遇到什麽事情,都不能丟了禮數。”

話音未落,顧萱就立刻抹去好不容易擠出來的淚水,戰戰兢兢行了禮。

“起來罷。”老夫人抿了口茶,向顧萱問道:“我聽底下的人說,當時隻有菀丫頭一個在車上——你在一旁,可有看到些什麽?還有,蓮丫頭當時去哪兒了?”

分明老夫人語氣十分平和,顧萱卻不由得有些心驚膽戰。

再加上藍氏含笑望來的目光,她就覺得腿也開始打顫。

早知道還不如回去歇著!

“孫、孫女也沒瞧見怎麽回事,就看那馬兒忽然像發了瘋似的衝出去。”顧萱咽了口口水,心中頗為懊惱:“至於長姐,是瞧見熟識的閨秀,便一同去小聚了。”

藍氏頷首添了一句:“蓮兒著人來和兒媳說了一句,是兒媳娘家的嫡長女,因年節時生了病,已經許久未和蓮兒見麵了。”

老夫人倒沒在意顧蓮的事情,隻道:“雖然如此,但她到底是嫡長女,帶著妹妹們出去,就這樣擅自走了,到底是不妥。”

“是,兒媳回去會好生教導蓮兒的。”藍氏低眉應下。

“我也問過了管家,那馬匹也用了幾年,想來不會輕易被嚇著,倒可能是患有隱疾。”老太太話鋒一轉,仍是抓起了馬兒的事:“你既然掌管著府中的諸多事物,那就要仔細這些,什麽細微小事都要看顧著。今兒是菀丫頭她們碰上了,隻幸好沒出事。”

“但若是哪一日國公爺或旁的勳貴碰上了,那可就不能善了了。”

這話便是說藍氏當家不仔細的意思了。

偏生老夫人句句在理,藍氏不能反駁,隻好應下。

心中將這股怒氣分到了顧菀和顧萱的頭上。

得益於老夫人的安排,顧菀倒是在裏屋聽了個暢快。

溫柔有禮地謝過女醫之後,她瞧著蘇媽媽送女醫出去,一回頭就聽見了琥珀的嘟囔:“這件事情準是和夫人、三小姐脫不了幹係!”

琥珀的眼尾還留有幾分殘紅,眼中有劫後餘生的後怕、帶有怒氣的忿忿不平,亦有對她的心疼。

顧菀輕笑出聲:“夫人不能確定,顧萱倒的確很有嫌疑。”

那藏在眼底的心虛,可是被她瞧得一清二楚。

同時,她也十分詫異:一個人做了惡事,竟然沒有除了心虛以外的情緒,且那心虛十分的短暫。

不愧是藍氏養大的孩子。

顧菀隻能如此歎道。

“你先回去,看看屋裏有沒有發生旁的事情。若是琉璃問起什麽事情,你如實告訴她就好。”顧菀拍了拍琥珀的手:“另外,你著人盯著門口,要看顧蓮是什麽時辰回來的,回來時神情如何,身上有沒有多出些什麽。”

琥珀仔細地應下,隨後頓了頓,沒忍住似地問道:“小姐,那這件事情,便這樣算了嗎?”

雖然已經過去將近兩個時辰,可那時的險狀、那樣劇烈的顛簸,仍像是環繞在她身上。

琥珀害怕極了,也氣憤極了,隻恨不能上前給顧萱兩個耳光。

“我原先還想著你帶一帶琥珀,怎地回府這幾天就變得沉不住氣了?”顧菀的眉眼間好似有春風吹來,目光柔和溫暖:“你還記得我同你說過的一句話嗎——‘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外頭傳來顧萱低低的、迫不及待的告退聲,想來是受不住老夫人的詢問了。

顧菀循聲望去,眼中春風散去,又重新凝聚為冰霜。

她有句話沒有和琥珀說。

——她不是什麽君子,隻是個小女子。

還是個,最瑕疵必報的小女子。

“我都記著呢。”她嗓音依舊溫軟,帶著幾分笑意。

那是和平時笑著打趣時,一樣的聲調。

*

“嘖嘖,錦安兄,你方才那英勇的身姿,可真是俘了萬意樓多少美人的心呀!”瞅見無數姑娘含情脈脈地望向謝錦安,張瑞的語氣中不免帶上了幾分豔羨。

不光如此,還有不少世家子弟紛紛上前致謝。

自然不乏有人上前試探:“沒想到肅王殿下的身手,也是如此了得。”

謝錦安抬起棱角精致的下頜,麵上揚起恣意的笑,恰恰掩過眼底的一縷不耐和厭惡。

他將手搭在張瑞肩上,隨意答道:“這可得多謝張兄日日陪我練習了。”

張瑞聞言倒也不謙虛,順勢在美人們麵前,將自己吹得有蓋世武功一般。

周邊人不約而同都默然了一瞬,眼睜睜瞧著謝錦安和張瑞走遠。

有細心的人小聲道:“肅王殿下似乎不大對勁。”

他們仔細看去,發覺謝錦安的腿腳似乎受了傷,是借著張瑞的力才走得如此瀟灑。

“原來是不行裝行啊,也不怕沒跳到,出了事情。”有人帶著不屑輕哼出聲。

圍過來的人一個個作恍然明白的模樣,失去興趣地揮手離開。

而在包廂門合上的那一瞬,謝錦安便挺直了腰脊,顯出少年人俊秀頎長的身姿。同時,也不忘向張瑞道了聲謝。

他從桌上挑起一盞小杯,瀟瀟灑灑地倚坐在窗邊,半點也看不出受了傷的模樣。

謝錦安垂眸看向窗外。

底下是在忙碌扶起馬車的鎮國公府侍衛,還有許多伸長了脖子圍觀的人群。

他的目光隻輕輕落在車廂上。

或者說,落在車廂中,那一抹姣好的倩影上。

今日一早,鎮國公府的馬車一上街,驚羽便來向他匯報。

“主子,前幾日太子向顧大小姐送了封信,今日兩人都出了門。”驚羽拱手道:“不過,顧大小姐還帶了二小姐和三小姐出門,想來……”

“今日太子要密會的,就是那位顧大小姐。”謝錦安慢悠悠地吟出這句話,語氣十分篤定:“太子年節時才被抓包一次,如今倒也學會掩人耳目了。”

隻是一貫都由顧大小姐自己安排,真是不負責也不在意。

“你去跟著太子,小心別叫人發現。”謝錦安吩咐道:“再去安樂伯府告知張瑞,半刻鍾後去萬意樓相見。”

這兩條吩咐的內容頗為跳躍,驚羽不由愣了一下,才應下轉身出去。

謝錦安以手支頤,心頭有些漫不經心地想道:萬意樓附近的那幾條街道,基本開滿了美麗奢華的珠寶店、錦衣店,是京城貴女們最常去的地方。

那他便去萬意樓待著,正好也能……

想到這,謝錦安心頭莫名一頓,片刻後才延續思緒:……正好也能盯著那位顧大小姐。

當她悄然離開的時候,便傳條消息給驚羽,提醒他要注意跟上。

之後的一切格外順利。

唯一的意外便是忽然撒開蹄子狂奔的驚馬。

彼時謝錦安瞧著顧菀上了馬車,正在側首聽著張瑞打趣,一雙桃花眸子中漾滿了笑意。

聽聞馬鳴的那一瞬,他便收起折扇,凝神望去。

眼中的和悅已經是**然無存。

周遭的嘈雜如落深潭,半點未入謝錦安耳中。

他握緊折扇,不自覺地探出一點身子,抬起眸子望去。

隻一眼,便瞧見了顧菀。

馬蹄疾弛,帶起一陣驟風,吹得車廂上軟簾亂飛,也帶起顧菀耳邊的青絲烏發。

若隱若現之間,猶見兩汪凝亮的秋瞳。

似一鉤半隱於厚雲的彎月,隻露出月牙尖尖,灑下朦朧的月色,

卻嬌嫵到讓人心亂動。

謝錦安沒有半點猶豫。

來不及思考,來不及顧慮。

他似追逐月亮,本能地一躍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