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紛紜雜遝

◎你又不是伶人,作甚這般供人賞樂。◎

許襄君聞院中聲音擱下手出門, 見著夏明勤蹲身扶著夏辰安肩,用袖口給他拭淚,心下便安了。

她解開襜裳遞到一旁, 忙出去行禮。白衡接過捏在手心、速步跟上。

屈身跪下,夏明勤沒像以往那般伸手扶她。

“臣妾拜見陛下。”

夏明勤起身順帶牽住夏辰安:“孩子還小, 你在他麵前杖殺奴才, 辰安哭都不敢哭,你怎麽為人母的。”

他申斥讓夏辰安七歲見血太冷戾。

許襄君心口頓然, 夏明勤是想在宮裏養出朵花嗎,皇家之人怎會不知腥穢酷烈。

康燈這時支人將小果子抬下去, 八九歲孩子整個後背血淋淋潤滿, 特意從許襄君眼前抬下去。

她餘光瞧見那森白稚臉、猙獰驚恐神情,肩胛幾乎點地、不敢起:“臣妾知道。”

“知道?朕看你不知!朕兩年前都允了他去書堂, 是你自作聰明帶著他逃學, 你倒是有本事, 幾年間這宮裏你哪裏沒帶他玩到, 天下竟有你這樣作娘的, ”

說著伸手, 一掌將許襄君從地上扯起來。

瞧她衣裳有些許亂,厚嗓:“在小廚房做什麽。”

她佝頸犯難, 不知如何開口, 夏明勤挑起她下顎, 看她漂亮晶亮又閃躲眼珠。

“說。”口吻嚴厲異常,眸色尖銳的要撬開她什麽。

白衡這時討嘴, 叩首替她分說:“娘娘在教下人做菜。”

夏明勤舒眉, 一把握住她手, 揉揉指尖:“這有何不好張口的, 你教下人做什麽菜。”

白衡嗓子發悶:“娘娘是在給殿下準備廚子,怕殿下日後想吃娘娘做的菜。”

夏明勤一怔,冷眸按下神情:“你... ...按朕昨日所言,你今日在行什麽!”

許襄君震駭,又要跪。

夏明勤掌心提著她,將動作止住,翻手攏住小手:“幾時學會動不動便跪的,進去說話。”

“臣妾不該提他去封地之事,但總要早早備下。”她揪緊夏明勤袖口:“我沒想咒您不適... ...”

聞不得她柔腸百結,夏明勤嗓子深處吐出氣聲:“知道,不提這些。”

他提提夏辰安臂膀:“今日得空,父皇今日教你讀書如何,我們從哪裏學。”彎腰將辰安抱在懷裏,單臂拖著。

這幕像極了慈父孝子。

辰安哭腔明顯,蒼白地哼哼嗓:“父皇能從兒臣名字開始教嗎。”問得怯怯又期待。

夏明勤皺眉,扭頭。

許襄君隨著垂眸,一臉討錯,他哼聲冷的,一把將人攬在懷中:“七歲連名字還不會認的皇子,大夏開朝來便沒有,你可真會教。”

話下不是責,是怪。

掌下掐住她半個腰:“朕今日留上宸宮好好責你。”

許襄君氣息驟亂,細聲:“是,襄君接陛下問責。”莞爾牽唇,指尖攀緊夏明勤。

她下顎微微朝左後微揚,盛鬆瞧見,斂眸垂身往殿外悄然退去。

晚間用完飯,夏明勤剛摸上她的手,康燈慌得在門外報:“陛下,製獄的人張口了。”

聲音落下頃刻,許襄君捏住他衣袖,囀著調噥哼:“陛下何時會再來看臣妾。”

她略微欺身:“襄君舍不得陛下離去,您離上次來都過了二十三日。”

瞧她眉黛青顰壓近,妍姿俏麗顏色不免蠱惑人心。

夏明勤不舍地抬手摩挲她下顎:“會來的,朕再來要用你醃的糖蟹。”

許襄君乖巧點頭,展顏媚笑:“好,陛下教辰安念書,臣妾給您做膳。”

夏明勤起身,許襄君跟著起。

送人至門前,他轉過身:“下月朕生辰,想看你再替朕舞一支。”

許襄君心澗怔營,嘴上甜道:“是。”

事成不成倒也不是夏明勤能盡言的。

他捉住許襄君指尖,肅然迫視:“這次襄君好好排演,切莫再傷了腿。你的舞姿朕真是許久未見過了,上次還是那個冬日,朕想看。”

提到那日,許襄君本能覺著剮心,對上夏明勤凝睇,頸子被壓得點頭。

轉而想到什麽,許襄君喜笑盈腮:“好,那請陛下屆時瞧好。”

在她緋色花靨下惜別,夏明勤實在舍不得她屈身,釘扶著人拒了禮,自己打簾出門。

許襄君透過簾看院外輦駕,盛鬆在院中跪送,朝她略微闔神。

她挑眉莞爾。

黎至真及時。

她回屋剛坐下,一隻半高的影子印在門前。

“進來吧。”

繡簾撥落,夏辰安睡眼惺忪,鬢角有些微亂。

“睡下又起了?”她問。

夏辰安走近,按規矩行禮,許襄君伸手要托他小手臂,卻被他的執意給壓鬆了手。

禮罷他起身仰著小臉,軟噥:“母妃為何總因喜歡的人心軟規矩?”

他嫩聲一板正經:“這樣不可,上次平順成在,兒子不好與您說,今日想同母妃說這樣不對。”

許襄君詫愕睖睜,原來那些話不光是對平珠所言,也在警醒她嗎。

她蹲下身,搖頭:“喜歡的人不可論講規矩,會寒了親近人的心,讓人與你保持距離。”

溫嗓希望夏辰安別死板讀書知禮、忘了人倫。

可話出罷口,她又覺著自己荒誕。

未來天子,何來人倫。

“母妃見自己的夫君為何要禮儀周全?因為父皇是陛下嗎。”他稚嫩話語卻在某處似針般,頂刺入她最難言又最想言的地方。

“嗯,他不是夫君,他是陛下。”

夏辰安蹙額,有些不懂,少頃看她:“所以母妃偶時與兒子親近不多,是因為我是皇子?”

“... ...”她無話可說,心緒愕異,扶住他肩,將他領口整理一番:“回去睡吧,明日去書房你可以跟著老師看書明理了。但切記勿要瞎問,這些東西你要藏起來。”

他懵然:“那今日兒子不用背書了?”

許襄君將將點頭,他卻不要,擰著小小眉毛:“明日我要從頭開始學,那些都會,兒子不能在學堂等進度,還是在母妃這裏學。”

自顧自牽起她的手,稔熟的往小案走。

許襄君看著他,就是這樣,她完全沒時間見人。

夏辰安挑揀書籍時,輕輕:“昨夜兒子見小果子,他說金鐲是他娘給的。知曉兒子喜甜,他娘給了他一罐蜜,說送小點的時候給兒子加些,我會更喜歡他。小果子說自己並無惡念。”

他挑好書,抬頭,眸底含滿難痛:“可那罐蜜小果子不敢吃。”語下多是寒涼悲戚。

嗓子悶了悶:“以後我不喜甜了,母妃不用再做吃食哄兒子。”

“... ...”許襄君吞咽半口,酸楚地點頭:“好,你不喜甜。那母妃給你擇別的好不好。”

他肅然危坐:“別的我也不喜,就日常用些,不餓肚子便好。”

他要做個無有喜好的人。

“... ...”她不動聲色掐了把桌角,心口悶疼。

“小果子家人... ...”他看向許襄君,問的輕:“會活下來?”

“不會。”

她篤言後夏辰安悶了悶,眼圈紅了,又如那日蓄滿了淚,卻強忍著不流下來。

“那樣也好,他們一家團聚。”

“行事這樣利索,母妃還能查出是何人所為嗎?”

許襄君不敢同他聊這些,生出些趨避之心:“不知道,看盛鬆明日出去能帶回什麽消息吧。你,看書吧,一會兒該晚了。”

夏辰安擰眉:“母妃昨日拿住小果子就該讓盛內侍出宮,明日大抵是晚了。”

她嗓子囫圇應付兩聲,匆匆瞥目。

不知為什麽,她跟夏辰安聊這些,越來越心怯。

那種皇家自然而然的威重壓她身上,每口氣息都被攝奪削走,脊梁冷抽。

再長大,她有種什麽都瞞不住這孩子的錯覺。

自夏明勤允他讀書起,一下子不能帶夏辰安逃課,她白日裏空出許多時間來。

正巧夠她練舞,閑時便邀上三五妃嬪出門賞景談天聽戲,日子卻愈發枯燥。

前朝太子屯兵流言傳入民間,他輔政之職被卸下,夏明勤說查清後再歸權,可這樣卻等同定了太子有罪,朝堂內外哄然,就連皇後也去跪了含元殿,大喊太子無辜。

緒王雖不能去禦前侍疾,卻在書堂上大放異彩,引得夏明勤時常去書堂瞧看,破了權給了他上朝聽政之權。

秦宣勻拿著這些對許襄君幾番相邀,她欲拒還迎幾遭,最終同秦宣勻走在一塊,以致皇後大怒,三番兩次叫許襄君殿前訓教規矩。

宮內明眼都瞧著,插不上手的都伸長了脖子。

這夜夏辰安照常在她屋子讀書,渴了自若飲下半盞茶,人‘咚’得聲倒桌麵上。

許襄君駭然握住他肩:“辰安,辰安!”

人沒反應,伸手去觸他鼻息,微弱。

驚心怵目起身往外,沒幾步,一隻臂膀突然攬住她,嚇得許襄君張口要叫,一手又速快地掩口。

惶急掙紮間霍然嗅到熟諳香氣,一時放鬆,張口咬了那節指尖。

那手刺疼瑟縮,她得空反頂著人走兩步,將人逼到處黑角:“你怎麽突然來了,有急事?辰安怎麽了。”

“迷暈了,無礙的。”

黎至下掌叩緊她腰,略帶逼問口吻:“早幾日便聽聞宸妃娘娘要在陛下生辰獻舞,今日不小心在尚服局瞧見娘娘舞衣... ...”

他冷吸口氣,隱慍:“奴才特來詢問,您非要舞這支不可?”指尖鉤劃著她小腹。

從黎至張口第一個字開始,許襄君便一直再笑,一壓再壓都壓不住嗓。

“嗯,就定這支。”

黎至將人鎖在手心,力道淩逼:“若奴才不允,娘娘執意如此?”

許襄君腰上刺疼軟麻,矢口出聲瞬間咬緊唇,悶悶‘嗯’聲作應。

他將人卡進懷中:“你何等身份,著成那樣舞於人前,不成體統。”

許襄君指尖頂頂他革帶,頓力頂進肉裏,肖想感更足,黎至扼口氣,眸子下斂,滿是她。

許襄君踮腳湊近:“我當眾舞給你看,他們都是沾你的光。”

“這支舞是五年前給你備的生辰禮,那時陛下這次樣讓我在他生辰宴獻舞,我劃傷腳踝避了好幾年。這次他特意下旨讓我好好排演,如今避不過,這樣安排不好嗎。”

“即便無人知曉,我也要當眾舞給你看,就你一人。”

這份心受得住,隻是... ...

黎至掐眸:“你又不是伶人,作甚這般供人賞樂。你執拗要準備便繼續,眼下太子與緒王前朝爭鬥不修,那日能否順利置辦未可知。”

“怕是娘娘枉費了功夫。”

許襄君驀然。

被放在心上與被放在眼前當真太不一樣。

夏明勤隻顧自己想看,便讓宮內皇子生母、宸妃娘娘、大家出身的她供人賞在眼前,而黎至從頭至尾都敬著她,曉得她願不願。

她身上卸力鎖在黎至懷裏,小聲:“禦前那麽多事,今日怎麽有空來,這幾年你可是第一次對辰安下手。”

“就為了不讓我舞在人前?這值當你拋下手頭事?”

眼下前朝禦前有多紛雜她太清楚了。

他擁緊人:“怕攔不住你。”

許襄君牽頸:“要攔聖意才行。”

他垂頸,整張臉端進她眸子:“你吃吃喝喝玩玩鬧鬧就好,旁得都別管,現下也不用再跟陛下做戲,不喜便冷著他,陛下無趣自然要走。”

“幾年前你從許家、士族選進來的幾位,現下雖有兩位與你不親,但你自可將榮寵分予她們,她們願意迎著陛下。”

“秦貴妃這些時日忙著與太子鬥,怕是沒時間理你,你要的真相或許在不久後也就不重要了,別執念了。”

“你讓自己開心點才好。”

許襄君揪緊他胸前衣裳,鼻端飄進很重香氣,香氣下是掩不住的血腥。

他大抵從製獄回宿間洗漱完才來,這血氣也沒洗盡,或者是洗不盡。

四年前李嬤嬤突發風疾,陛下開恩讓她去掖庭養老,自此許襄君便在禦前失了眼睛,她有大半朝堂之事不可盡知。

黎至不想她憂勞這些,從未隻口言語過,就讓她帶著夏辰安玩鬧。

許襄君自覺猶如被精致籠子困鎖的鳥,出不去,也無知。

“我不知情,不開心。”

黎至身子一頓:“那襄君想知什麽,我盡數說與你聽。”

前朝太子勢力幾何,緒王勢力幾何,當下政口在何處,諸事進展如何,他能知無不言。

許襄君貼他胸口:“製獄嚇人嗎。”

出其不意的提問黎至怔愣片刻,胸腔長長氣聲,隨後冷腔:“嚇人,陛下想要的每一個答案牽扯甚大,不能出差池,重刑之下人意誌薄弱,一張供詞反複三四次相同才呈,三四次便是三四天,一天便是十二個時辰。”

話不用說盡,許襄君已然顫栗不已。

人在怎樣的情況下能受住製獄一日十二時辰的酷刑... ...

她踮腳,將下顎擱他肩上,嗓子黏糊一片,好多想說又無從啟唇。

“我聽說裏頭冷,你進去,多穿兩件。”

“好。”

【作者有話說】

謝謝閱讀。

襜裳:(唐朝)圍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