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時近黃昏, 暖陽斜照,醫館外的街仿佛鍍了層淺淺的金
戴杞朝掛號台的兩位姑娘點了點頭,踏出醫館。
對麵是家零食鋪子, 往來多為女眷,可這會有位公子立於攤前,猶如鶴立雞群。
他長身玉立,棱角分明的側臉映著夕陽,眉眼、鼻梁蜿蜒的弧度仿佛拓印自太子妃。
戴杞眼底浮現暖意,穿過滿街人群,喚道, “二公子。”
常升聞聲回眸,“戴姑娘?”
他手裏正舉著兩根糖葫蘆,瞧著是還要再挑的意思。
戴杞揚了揚眉,“您喜歡這個?”
太子妃也喜歡麽?
她明兒要不要給她帶幾串?
常升看眼手裏的糖葫蘆, 笑道,“家裏小侄子和小侄女喜歡。”
戴杞:“原來如此......”
那太子妃到底喜不喜歡呢?
她目光停留在色澤鮮豔的糖葫蘆串, 略帶思忖。
常升快速掠過她眉眼, 遞出其中一串, “戴姑娘要試試麽?”
戴杞受驚般往後退了半步,連連擺手, “不了,不了, 我吃不了甜食。”
常升:“這樣......”
他收回遞出去的糖葫蘆, 似隨口道,“戴姑娘是喜食鹹味?”
戴杞搖搖頭, “那也沒有,我口味比較清淡。”
夕陽漸落, 光有些暗了。
戴杞遠遠看眼天際,道,“那二公子先忙,我不打擾了。”
她斂衽行了一禮,準備告辭。
常升:“等等。”
他急急阻攔了句,隨即緩聲問,“戴姑娘是要回府麽?”
戴杞點點頭,“是的。”
平日她多宿在醫館,省了來回的時間。
自太子妃有孕,她身負請脈重任,每隔三日需得進宮一趟。
為著方便,她會在前一夜回戴府,第二日可同父親一道。
天色將晚,街邊行人寥寥。
常升邊掏銀子結了糖葫蘆的賬,邊邀請道,“戴姑娘若不介意,我送你一程?”
他又指了指停在街邊的常府馬車,車夫在那安靜等著。
戴杞順著他手指看了一眼,推辭道,“這太麻煩二公子了。”
常升搖了搖頭,“我回常府,必經戴府,不算麻煩。”
“再者......”
他揚起笑,“我也有些醫藥之事想和戴姑娘請教。”
那抹笑,簡直和太子妃一個模子刻出來似的。
戴杞默默撤回到嘴邊的拒絕,“......那麻煩二公子了。”
常升笑意愈發明顯,“不麻煩的。”
馬蹄輕揚,落於青石板路,碰撞出清脆的噠噠聲。
戴杞兩手搭在腹前,“二公子,方才所說醫藥之事指的什麽?”
車簾輕晃,偶爾閃過路邊燈火。
常升:“戴姑娘可有預防水土不服的方子?”
戴杞略感訝異,“水土不服?”
常升點頭,“我不日將遠遊,以防萬一,提前做些準備。”
聞言,戴杞一臉“原來如此”,也不多問,直接道,“我有一偏方,藥材碾磨成粉,裝在香囊裏,每日佩戴當有奇效。”
她眼角眉梢寫滿自信,是對自己專業的自信。
常升笑了,“那麻煩戴姑娘贈我一香囊。”
他笑得有點......
嘴角咧得是不是太大了點?
戴杞略略失望,太子妃沒有如此喜怒形於色的時候。
以及一包藥材而已,有必要高興成這樣?
太子妃可沒如此膚淺。
·
洪武十八年,皇家喜事連連。
前有潭王朱梓迎娶英山侯於顯之女,後有魯王朱檀迎娶信國公湯和之女,還有安慶公主、汝寧公主、懷慶公主、大名公主相繼出嫁。
常樂拖著孕肚參加了一場又一場的喜宴,實感疲憊。
等到終於可以歇一歇時,嫻妃娘娘又各種發信號,要求見麵。
她剛剛嫁了個女兒,娘家近來又有些動**......
常樂挺著九個多月的孕肚來了約定地點,還是禦花園的那座石亭。
嫻妃娘娘第一時間揮退宮人,壓低嗓子,問,“我爹該不會有事吧?”
她爹韓國公李善長,一手提拔胡惟庸的大聰明。
她親叔叔李存義有個兒媳是胡惟庸的侄女,因此各種勸李善長幫助胡惟庸結黨、造反。
前些時候,有人告發李存義父子是胡惟庸的黨羽。
按照史書記載,朱元璋隻將李存義父子發配去了崇明,李家其餘之人沒受牽連。
常樂同樣壓低嗓子,“你爹到底勞苦功高,應該不會有事。”
嫻妃鬆了口氣,“那就好,那就好。”
其實她爹出不出事,她是不太在意的,主要是怕他連累娘親。
常樂:“那什麽......”
洪武十八年是沒啥事,等洪武二十三年全家都得完蛋。
洪武二十三年,李善產又是借兵建造府宅,又是屢次為犯罪的外甥求情,徹底惹怒朱元璋。
開國第一文臣,夷三族,妻女弟侄等全家七十餘人全部處死......
隻有獨子李祺因娶臨安公主,還有公主生的兩個孫子得以活命。
曆史裏沒有嫻妃的出現,如今,她給朱家生有兩女一子,當是安全無虞。
嫻妃娘娘摸摸自己的臉,“怎麽這麽看我?我臉上長花了?”
常樂:“......”
·
晚霞蔓延,又是一天。
辭別嫻妃,常樂無暇欣賞禦花園的秋景,隻想趕回春和宮。
圓滾滾的孕肚,累得她腰酸背痛,幹什麽都不得勁兒。
朱標站在禦花園口等了會,見她出現,趕緊迎了過來,“樂兒。”
常樂一愣,“特意來接我的?”
朱標自動自發替她撐著腰,反問,“那不然呢?”
肚子那麽大了,還到處亂跑。
常樂睨他一眼,“今兒政務不多?”
他回來得比平時似乎要早些?
都有時間來禦花園接懷孕的妻子了。
朱標應了聲,“父皇命我帶雄英去盱眙修建祖陵,我......”
常樂:“什麽東西?”
他話還沒說完,常樂厲聲喝問,“你帶雄英修改祖陵?”
雄英才多大點,要他車馬勞頓,奔波別城?
況且,八歲,雄英快到八歲了!
好痛,好痛!
肚子一抽一抽的,常樂痛得站都站不住。
這熟悉的劇烈疼痛,怕不是要生了。
朱標一愣,彎腰一把抱起妻子,狂奔回春和宮。
晚月掐著自個手心,鎮定指揮眾人,喊穩婆,備熱水......
戴思恭和戴杞,自月初時,一個每天到禦藥房值班,一個直接住進了春和宮,他們父女倆也第一時間趕到了產房。
痛到幾乎暈厥,常樂用僅留的一絲清醒,抓著朱標的手強調,“不去,雄英不去。”
朱標連連點頭,“好,不去,我和雄英都不去。”
常樂得了確定答案,卸掉專注於五指的力氣,集中到下半身。
產房門口,朱雄英緊緊扒著門,要不是馬皇後拎著後領,他保準得衝進去。
朱元璋也來了,但他坐在旁邊的圈椅裏,滿臉端肅。
瞧著,似乎沒有朱雄英出生時的期待與喜悅。
一牆之隔,常樂一聲高過一聲的呼痛傳來。
朱標與朱雄英父子兩一高一矮,立在產房門口。
父子兩人的手,不知道何時起,緊緊握在了一起,他們似在祈禱。
二胎,又是雙胎,體積小了很多,從發動到聽見第一聲嬰兒啼哭,比生雄英時快了很多。
可還沒結束,還有一個,還得再來一遍。
常樂麻木地隨著穩婆的聲音,吸氣,呼氣,吸氣,呼氣......
終於又一道嬰兒的啼哭,常樂眼睛一閉,墮入黑暗。
戴杞趕忙過來替她把脈,晚星、晚月一人抱著一個嬰兒到產房門口報喜。
先生出來的是哥哥,後生出來的是妹妹,龍鳳胎!
國朝初立,儲君得了一雙龍鳳胎,天降祥瑞!
馬皇後抱起小孫子遞給丈夫,自己接過來小孫女,喜得合不攏嘴。
朱元璋遠沒有她的激動,他捧著孫子細細打量,也不知道在研究什麽。
產房清理幹淨,朱標和朱雄英父子趕緊衝了進去。
常樂還在沉沉睡著,朱雄英看了會娘親,趴在搖籃邊,如實評價,“好醜。”
兩個皺巴巴的,跟小老頭似的嬰兒,的確......
朱標確實也沒法違心稱讚,但,“雄英剛出生時,也長這樣。”
朱雄英指著自己鼻子,難以置信,“我?長這樣?”
絕世翩翩美男子如他,怎麽可能這麽醜!
朱標:“所以,弟弟妹妹長大些,就會跟雄英一樣好看。”
朱雄英踮著腳湊近些許,試圖尋找弟弟妹妹會長得跟自己一樣好看的證據。
坤寧宮。
朱元璋躺床之後也在研究新鮮出爐的孫子、孫女的長相。
他的怪異,馬皇後發現了,“重八,你怎麽了?”
龍鳳雙胎,他還有什麽不滿意的?
朱元璋盯著床幔,“妹子,常氏怎麽九個月就生了?且還平安生產!”
馬皇後:“???”
她實在搞不懂丈夫的腦回路,“太子妃底子好,平安生產有什麽奇怪的?”
朱元璋:“她底子好,又怎麽會早產?”
馬皇後在黑暗裏狠狠翻了個白眼,“雙胎,提早生產是正常的。”
朱元璋:“我朱家沒有雙胎的先例,她怎會懷雙胎?”
馬皇後:“......”
他腦子裏裝得都是什麽玩意兒?
朱元璋騰得坐起,“得讓錦衣衛查一查。”
馬皇後暗自吸氣,吐氣,“沒準是常家或藍家有先例,再者沒有先例也不代表什麽。”
朱元璋隻聽見前半句,“那就讓錦衣衛查一查常家,藍家。”
馬皇後:“......”
服了。
·
常樂睡到半夜,又渴又餓,她沒睜眼,先呢喃了句水。
朱標趕緊起身倒了杯溫水過來,他托著她後腦勺,把水送到她嘴邊。
一碗水飛速見底,常樂恢複了些許精神。
門口值夜的晚月聽到聲響,迅速傳了碗粥送進來。
常樂搭著朱標的胳膊,移到桌邊,就著暈黃的燭火,狼吞虎咽。
一碗粥同樣飛速見底,她軟軟癱進圈椅裏,“舒服!”
朱標彎腰穿過她胳膊和腿彎,把人抱回床,“別凍著了。”
常樂張望四周,“孩子們呢?弟弟還是妹妹?”
朱標替她掩好被子,“都在隔壁睡覺,一個弟弟,一個妹妹。”
他嘴角不自覺咧到耳後根,“樂兒,謝謝你,辛苦了。”
常樂:“龍鳳胎?”
她掀開被子一骨碌爬起來,“我要看看。”
朱標趕緊把人塞回去,“都在睡覺,我們別吵醒他們,好不好?”
擾人清夢,猶如謀財害命。
常樂委委屈屈鑽進被子,“那好吧。”
瞧她一臉的小可憐樣,朱標摸摸妻子腦門,“睡吧。”
常樂閉眼,但腦子很清醒,約莫睡太多了,然後忍不住發散思維......
她產前幹什麽來著?
他要帶雄英去修建祖陵?
朱元璋的腦子裏裝得到底什麽玩意?
他到底要修多少陵?
皇陵,他爹娘和兄嫂住的,登基前開始修到洪武十二年,浪費多少人力物力。
孝陵,他準備自己住的,洪武十四年開始修,一直修,史書記載要修到永樂三年。
現在還要修什麽祖陵,給他高祖、曾祖、祖父的衣冠塚,史書記載要修到永樂十一年。
真是服了,盡拿國庫的錢亂謔謔。
他爹娘兄嫂和他高祖、增祖、祖父相克麽?
一座皇陵還不夠放他高祖、曾祖、祖父的衣服?
如今是因為雙季稻,因為興修水利,因為治理黃河,百姓日漸富足,國庫漸有盈餘。
史書裏的洪武朝,年年都有災情。
要麽旱災,要麽水澇,要麽地震,要麽黃河決堤,洪武十九年還有饑民易子而食之事。
就這,他還要拿錢修什麽狗屁祖陵!
曆史裏的雄英去了?
常樂一個鯉魚打挺坐起,怒火燃得她四肢百骸都充滿了力量。
她抓著身側男人的肩膀使勁搖,“你爹的,給我醒!”